《幻灭》
先讲《幻灭》。有人说这是描写恋爱与革命之冲突,又有人说这是写小资产阶级对于革命的动摇。我现在真诚地说:两者都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很老实的,我还有在中学校时做国文的习气总是粘住了题目做文章的;题目是“幻灭”,描写的主要点也就是幻灭。主人公静女士当然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子,理智上是向光明,“要革命的”,但感情上则每遇顿挫便灰心;她的灰心也是不能持久的,消沉之后感到寂寞便又要寻求光明,然后又幻灭;她是不断地在追求,不断地在幻灭。她在中学校时代热心社会活动,后来幻灭,则以专心读书为逋逃薮,然而又不耐寂寞,终于跌入了恋爱,不料恋爱的幻灭更快,于是她逃进了医院;在医院中渐渐地将恋爱的幻灭的创伤平复了,她的理智又指引她再去追求,乃要投身革命事业。革命事业不是一方面,静女士是每处都感受了幻灭;她先想做政治工作,她做成了,但是幻灭;她又干妇女运动,她又在总工会办事,一切都幻灭。最后她逃进了后方病院,想做一件“问心无愧”的事,然而实在是逃避,是退休了。然而她也不能退休寂寞到底,她的追求憧憬的本能再复活时,她又走进了恋爱。而这恋爱的结果又是幻灭——她的恋人强连长终于要去打仗,前途一片灰色。
《幻灭》就是这么老实写下来的。我并不想嘲笑小资产阶级,也不想以静女士作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表;我只写一九二七年夏秋之交一般人对于革命的幻灭;在以前,一般人对于革命多少存点幻想,但在那时却幻灭了;革命未到的时候,是多少渴望,将到的时候是如何的兴奋,仿佛明天就是黄金世界,可是明天来了,并且过去了,后天也过去了,大后天也过去了,一切理想中的幸福都成了废票,而新的痛苦却一点一点加上来了,那时候每个人心里都不禁叹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来了幻灭。这是普遍的,凡是真心热望着革命的人们都曾在那时候有过这样一度的幻灭;不但是小资产阶级,并且也有贫苦的工农。这是幻灭,不是动摇!幻灭以后,也许消极,也许更积极,然而动摇是没有的。幻灭的人对于当前的骗人的事物是看清了的,他把它一脚踢开;踢开以后怎样呢?或者从此不管这些事;或者是另寻一条路来干。只有尚执着于那事物而不能将它看个彻底的,然后会动摇起来。所以在《幻灭》中,我只写“幻灭”;静女士在革命上也感得了一般人所感得的幻灭,不是动摇!
《从牯岭到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