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冬夜的回忆

我曾经与木村庄八[48]先生在广播电台做过一个“东京岁末今昔谈”的访谈节目。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与这个节目内容无关的、发生在某个冬夜的东京的往事。那是明治末期，一个霜气凝重、寒气逼人的夜晚，“山之手”的高档社区周围万籁俱寂，街上的煤气灯闪着青白色的光，照耀着夜间的高档社区。要是用戏剧里的场景做比喻的话，就像夜晚寂静空气中的按摩笛[49]声与狗的狂吠声一样，使人感到特别的凄凉。当时东京“山之手”一带冬夜的景象，给人留下的也是这样的感觉。现在的东京人，习惯于将国铁电车线路称作“山手线”，而不是“山之手线”。可是，这样一来，就惹得明治年间出生的东京人火冒三丈，严厉谴责：“‘国铁’真是太不像话了，居然把东京的地名一改再改！”说来也是，就说演堀部安兵卫[50]的那场戏吧，戏里面提到的“高田马场”，就与现在国铁站名的“高田马场”读音不一样，国铁不知为什么在发音上加了一个浊音。还有“秋叶原”这个地名也是，原本是“秋叶之原”，现在变成“秋叶原”了。这与现在“山手线”电车线路名称不是如出一辙吗？

可我却觉得这样的变化是大势所趋，如此愤怒实在是大可不必。那些高档社区以前冬天夜里用来照明的煤气灯，现在不也早被电灯代替了嘛。再说，以前每到夜晚就会上演按摩笛声与狗的狂叫声的老戏，现在您就是花钱，也没地方去听了。就更不用说那些专有名词了。这样的趋势是能够逆转的吗？

在与木村先生聊天时，我想起了那个冬夜情景，也算是我对当时东京高档社区的一个记忆吧。我出生并成长在东京“山之手”街区。那时，我家的对面是一栋皇族官号的院落，院子的围墙很长。平日里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夜里就更加寂静了，甚至连个脚步声都听不着。晚饭后，暮色刚刚降临，可四周已是静寂无声，恰似河竹默阿弥[51]剧中的深夜风景。我还记得，在这样寂静的氛围里，突然从远方传来马车的声响。那“哒哒”的马蹄声，还有“吱吱嘎嘎”的马车轱辘声，带着清脆的节律，真是令人百听不厌啊。

那时，在“上之手”的住宅区，时常能听到马车声。我还是个孩子，对马车的声音特别感兴趣。冬天的夜晚，每每听到这种声音，就会陡然增长起百倍的精神，侧耳倾听，想辨别马车的去向——它到底是在往远处赶路呢，还是进了对面的大宅院？当马车进入大宅时，车轱辘便会发出响亮的振动声。那是因为大宅子的门前铺着一块宽大的石板，马车越过这块石板时，就会发出很响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马车停稳后，马夫就会十分响亮地喊一声：“还御[52]！”在寂静的冬夜里，这一声“还御”，就像有催眠作用似的，我即刻就会沉入睡梦之中。现在我住在东京的一个喧闹的角落里，在无眠的冬夜，是多么想听一听几十年前曾经无数次听过的车夫的这一嗓子啊。可这一切都只能是我的一个梦想了。或许在梦中，我还能回到那静雅而又值得怀想的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