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骠离(一)
“有东西跟过来了,大家千万不可大意,这山里头有什么,咱们初来乍到,一时间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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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雾浓。
圆月在浓雾中,月色凄冷朦胧,九月的山风吹来,已然带着刺骨的冰寒。
护送宝物的南诏世子苴骠离,初次行走在大唐广袤的山川土地上,却没有半点儿欣赏的意思。
与通常所见的南人不同,他身高八尺,魁伟壮硕,精力充沛,豹纹抹额系于额间,一头披散的棕色鬈发在夜风中飞舞,却丝毫掩不住浓眉、锐目、鹰鼻。
他的五官深邃,古铜色的脸上,总是带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看来就像是条刚从原始山林中蹿出来的豹子。
无论谁看到他,都禁不住露出几分尊敬畏惧之色。
不仅仅因为他高贵的世子身份,而且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从南诏王众多儿女当中脱颖而出,近半年来,随着南诏王东征西讨,胆识过人,无往不利,被誉为南诏第一勇士。
离开汉中,循着纵贯秦岭的傥骆道,他们已在林莽深处跋涉了一天。
入夜,山里的天气变化多端,一行人身处迷雾笼罩的山间,耳畔回荡着虎啸龙吟,即便如他们这般熟悉山林草莽,也禁不住心惊胆战。
此刻,他们刚翻过雪花纷扬的垭口,走在下山的山道上。
骠离仅着单衣,寒风刺骨,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山道险峻,紧贴着刀削斧劈般陡峭的崖,脚下便是深不可测的渊,死寂中,渊底传来流水的轰鸣声。
队伍中难免有人抱怨,道:“世子,我们怕是迷路了!”
苴骠离朗声道:“按照舆图,方向没错,唐人五里一亭,十里一驿,驿站就在前面,不远了。”
跟在他身后的国师苴梦冲停下脚步,探出火把,朝着前方的山道照了照,轻声叹道:“世子,这个鬼地方,九月还会下雪,山路湿滑不好走,大家都累了,一天都没吃上口热饭,还是找个地方扎营,等天亮了再继续赶路吧!”
苴梦冲是苴骠离的叔父,又是南诏的国师,他曾经来过长安,父亲安排国师同行,便是希望国师能够不时从旁点拨。
又有人埋怨道:“都是那个狗丞相催得急,否则咱们可以走褒斜道,那条道好走多了,边走边玩,难得出来一趟,还可以好好看看大唐的风物人情。”
苴梦冲将领口紧了紧,回身斥道:“就知道玩,我们去长安是干正事,不是来玩的。”
话音未落,苴骠离忽然冲众人“嘘”了一声,他的人怔立在雪花中,似在倾听着什么,接着他蹲下身去,耳朵几乎贴到地上。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来,沉声道:“有东西跟过来了,大家千万不可大意,这山里头有什么,咱们初来乍到,一时间也不清楚。”
众人闻言,纷纷拔出刀剑,不再多话,各自举着火把,疾步朝前赶路。
山腰已到,雪停了,却不见半点灯火,更无可供投宿的人家,群山间只有一片雪白。
山道向前延展出去,没入一片阴影憧憧的树林,大雪压弯了青松,雾凇挂满树梢,天地间一片死寂,静得只能听到山风吹过、积雪簌簌飘落的声音。
领头的苴骠离忽然停住了脚步。
苴梦冲上前低声道:“林中兴许会有人家?”
迎着山风,苴骠离深吸了口气,眸底掠过一缕幽光,冷笑,“有,还不少。”
夜雾凄迷,圆月挂在林梢,高树浓密,木叶的浓阴遮挡住了月色,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忽然幽灵般从雪雾中飘了出来。
“唰”的一声,长剑已出鞘,苴骠离厉声喝道:“什么人?”
他们已经被包围,那是十来条黑衣大汉,每个人身手都很敏捷,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
他们只有六个人,翻山越岭,饥寒交迫,筋疲腿软,对方人比他们多一倍,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应是等候多时。
苴骠离紧盯着对方领头之人,冷笑道:“朋友晚上不睡觉,见到远方的客人,没有热酒热饭款待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用箭指着我们?”
月色凄迷,领头鬼面人的眼睛却很亮,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目光最终回到骠离身上,摆弄着手中的长剑,轻声叹息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山里头可真冷啊,为了找口饭吃,我们今晚在这足足喝了两个时辰的西北风。”
是山匪?
苴骠离笑了笑,指腹轻抚着望月郁刃黑犀剑柄上的豹纹,悠然道:“十来号人辛苦一个晚上,空手而归也实在说不过去。”
那人苦笑道:“不止。”
苴骠离愕然道:“不止?”
那人轻声叹息道:“已经在此等候两日。”
使团众人背靠背,长剑护在胸前,苴骠离神色不动,微笑:“恐怕要令诸位失望了,我们不过是附近山里的猎户,刚出来没多久,连只山鸡都还没猎到,否则,一定会好好孝敬诸位。”
来人狂笑不止,片刻之后,终于道:“那些皇亲贵戚身上随便什么物件,都价值千金,世子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就是普普通通的猎户。”
“世子?”苴骠离好奇:“你们在等哪个世子?”
那人道:“自然是南诏世子苴骠离。”
苴骠离又问:“你见过世子?”
那人摇头道:“素未谋面。”
苴骠离冷笑道:“既然素未谋面,你又如何肯定我便是你要等之人?”
那人目光落在他手举的剑刃上,啧啧两声,脱口赞道:“这便是南诏三宝的隋刃,听说锻造时要用见血封喉,淬火时要用白马血,伤人即死。这么珍贵的宝剑,又岂是普通猎户用得上的?”
骠离目光一凝,不语。
那人目光望向他紧握郁刃的右手,轻笑道:“传闻苴家人天生异象,右手皆生有六指,果然——”
苴骠离冷冷道:“你窝在这深山里,知道的还不少。”
那人得意笑道:“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哦,”苴骠离又问:“还有什么我想不到的,说来听听?”
“我还听说,世子长安之行便是为了献宝。”
“你说笑了,南诏国蛮夷野地,能有什么宝?!”
“比四万条人命还要贵重的宝!”
骠离岿然冷眸,唇角却恣意一笑,“在我眼中,人命才是无价之宝!”
那人抬眸望向半空中凄冷的月,仰面长叹道:“在皇帝眼中,四万条人命不过是蝼蚁罢了。”
骠离不语。
那人低下头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脱口赞道:“南诏世子果然与众不同。”
苴骠离昂身而立,即便是猎户打扮,依然掩不住王者的霸气。
那人从腰间掏出只酒葫芦,拧开盖子,仰面大大地喝了两口,咂了咂嘴巴,目光望向苴骠离肩上的包袱,包袱上密绣一头目中充满杀气的金纹花豹。
“世子真是艺高人胆大,那五件宝贝就在包袱里吧?”
“你们便是为了那几块石头而来?”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些石头的确都是稀世奇珍,然而来人却更看重世子。”
“来人?”
那人抬手一指身后,道:“他自称故人,邀请世子前往山中一聚。”
苴骠离嘿然冷笑,“我久居深山,终日与虎豹蛇虫作伴,何来故人?”
那人阴测测一笑,道:“滇王真是心如铁石,世子年幼便被送入南蛮深山,可惜了......然而,这位故人却极欣赏世子,世子既然途径此地,当然要尽地主之谊。”
苴骠离皱眉,冷笑道:“既是故人诚心相邀,更应在此候我,又怎会藏头露尾?”
那人又抿了一口酒,说话间已是满口酒气,冷笑道:“既是故人之邀,才会跟你们客气,还望世子审时度势,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
护在苴骠离身后的苴梦冲低语道:“世子带着宝物快走,不要管我们。”
凭苴骠离的身手,想要自行离去不是难事。
苴骠离沉思着,忽然笑了,道:“既然是故人相邀,我倒是想去会一会。大伙也都乏了渴了饿了,山上好酒好肉管着,与故友聚首畅饮,岂非乐事?!”
那人也笑了,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世子果然聪明......”
只是那人的话还没说完,苴骠离身形如电,已然欺身而上,铁掌已将他的手脚扣住。
苴骠离发起的攻击当真如同花豹般敏捷,出人意料的敏捷,又如同猛虎下山,令人毫无反抗之力。
擒贼先擒王,场上的情势急转直下,那人挣脱不开,张开嘴,想要喊:“不要——”
这句话还没喊出口,只听得林中传来一个沉肃的声音,“拿下——”
随着这声命令,弓弦已响,乱箭飞蝗般射出。
苴骠离一声怒吼,反手一抡,竟将那人抡了起来,如同一副人肉盾牌,迎上了飞蝗般的乱箭。
眨眼间,那人已被射成个刺猬。
挡住乱箭的瞬间,苴骠离再次欺身而上,谁知前面一班的弓箭手乱箭射出后,身子立刻伏下,后面竟赫然还有一班弓箭手,十三张强弓的弓弦也已引满,箭也已在弦。
而且所有的箭正对向另外一个人——苴梦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