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巴蜀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李白就是这样,不惧风雨,不畏人言,在乱世飞舞的尘埃中,不沾红尘烟火,却总能在跌跌撞撞中,沾上一身的酒气和月光。他未曾清新脱俗,也不曾是个强者,他只适合做一只孤独的大雁,夜晚在鲜花盛放的山间,天亮又去了字里行间。
魂梦与君同
伫倚在时光的渡口,随历史的流向,打捞起尘封千年的旧事,诉说那相隔遥远的朝代里,扑面而来的月光、美酒、剑影与诗篇。
仿佛看见那个俊朗的身影,从这千古盛世中执剑大醉而来,用他俊逸的才华、苍茫的诗风和狂傲的个性,张口吞吐出一个恢弘磅礴的大唐。
他就是李白!他是一朵生于盛唐的青莲,他的血液里凝铸着浪漫的大唐遗梦。
李白降生在唐武后长安元年(公元701年)的一个夜晚。那一夜,太白长庚星从天而降,携着月光和酒气一同跌入到西域碎叶镇里,随即便有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漫漫黑夜。
待李白的父亲李客醒来,看到自己的孩子生得明眸皓齿、面如冠玉,又听闻妻子言及“惊姜之夕,长庚入梦”,这正如汉高祖刘邦出生时“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孔子“生而首上圩顶”等帝王圣人的传说,他内心的喜悦溢于脸庞,便依梦所托,给刚刚降生的第十二个孩子取名李白,以太白为字。
当然,这只是有关李白名字由来的传说,不免有被神化之嫌,其真实的出生状况并没有史料考证,就算是有记载的籍贯身世,也是疑云重重,争论不休。
而李白自己也很少谈及家世,与他善谈的酒与侠道相比,言及近亲便闪烁其词,一笔带过,但尽管如此,还是有史学家考究到了其中的蛛丝马迹。
如《新唐书》中记载:“李白,字太白,兴圣皇帝九世孙”。这一记载大致是综合了李阳冰的《草堂集序》与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所言撰写的。
李阳冰是李白的从叔,他撰写的《草堂集序》,其中关于李白的身世之言,当是出自李白口述。同样,范传正的墓碑序是李白逝去后其孙女委托所作,两人所撰如出一辙,自然也就成了可信的依据。
但不幸的是,李白作为沦落民间的皇宗世孙,其命运是早已注定的。他的祖先因犯了大罪,致整个家族都被驱逐流放到西域,过着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的生活。所以李白从出生后,就与家族的罪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李白的父亲李客,将光耀门楣的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尚在襁褓之中的李白身上。而这个时候,小小的李白并不知他不平凡的一生,就如同群星环绕的月亮一般,带着豪迈浪漫的光芒,点亮这繁华显赫的盛唐之末。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冬,武则天驾崩,天下大赦,流民归乡不咎,李客从蜀地得到消息,内心躁动不安,但又欢喜欲狂。
他曾无数次在大漠的孤烟里思念,也曾无数次做着同一个梦,他想要穿越风沙和数不清的山川关隘,回到那片属于李姓皇宗的土地上,再见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当即便贱卖了碎叶旧居,做了一个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决定。
他们要离开这个风沙肆虐、难享太平的边疆小镇,回到那个无数英雄折腰驰骋、日夜思慕的大唐王朝去。
李客一行历经跋涉,步履维艰。他们缓缓地推开了大唐关闭的重门,来到了蜀中绵州,尘封的故土气息如同冰河破裂,连同那沉浸百年的诗韵芬芳一并奔涌而来。
巴蜀,这个和西域完全不同的地方,江流湖海、群山万树、五谷丰登,繁荣至极。而幸运如李白,就在这绵州青莲乡悠然自得地成长着,他并不知道,这段短暂的时光是他人生里难得的悠闲。其父李客本就是个富商巨贾,高卧松云,不求闻达,家中虽不及皇室宗亲时期的雍容华贵,但依旧可以“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可以过一世富贵的生活。
李白的诗歌之所以能在盛世成为不朽,诗情画意的巴山蜀水和堆金积玉的家庭环境都为他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使得李白在这段惬意的时光里化作一株青莲,沐浴着斑斓红尘的光华,汲取着空灵山水的养分,肆无忌惮地生长着。
春花秋月,流年不负。与时光擦肩而过,惹红尘三千,幽梦一帘,仿佛一瞬间李白就从稚嫩孩童长成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年。这时的李白就已按捺不住离家游历的冲动,他如此写道: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诗中所遇山川形胜,太平安宁,只是巴蜀繁华的一角,与西域胡地的风沙漫天、人畜难存有着天壤之别。
在按照时间顺序编排的诗集中,这首脍炙人口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被放在了第一篇,通常来讲,这便是流传下来的李白最早的诗篇了。
根据清代黄锡珪《李太白年谱》中的记载,李白在十八九岁时,曾在匡山大明寺中读书,寺中真人号东岩子,以养百兽为乐,研仙修道,恃才傲物,是当地有名的隐士,当时李白便跟随东岩子读书习艺,风骨日渐长成。
转眼之间,李白年满二十,此时的他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与师尊东岩子放歌舞剑,饮酒寻欢,漫谈天下大事,而这首诗正是李白学有所成,下山历练,经过戴天山时所写。
从这首诗中我们还看到了李白另一个嗜好——寻仙求道。李白为什么信仰道教,要去寻仙问道呢?
其实,早在东汉末年,沛国人张天师就带弟子在西蜀鹤鸣山修道,创立了“五斗米教”。到隋唐时期,李姓皇室宣称自己是老子的后裔,将道教奉为国教,大肆兴建道观,蜀地正是传播的中心,如青城山,峨眉山都是著名的修道场。
而且李白的父亲是道教信徒,学习过道教典籍,研修过道教思想;李白又师承东岩子,得他倾囊授道,与他朝夕相伴。李白自幼耳濡目染,“好为神仙之事”,一心向往逍遥自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白自青年时期便开始寻仙问道,所访山林大多因有高人隐居。比起《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的怅惘,李白之后求访道尊如愿则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他在《寻雍尊师隐居》中写道:
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
拨云寻古道,倚石听流泉。
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
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
诗中到处都有道行高深之意,譬如“逍遥”“青牛”“白鹤”,此时的李白与雍尊师高谈阔论,显然是领略了道家内在的精髓,相比起来,第一次出门游历,寻访戴天山高人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
那让我们回头再看一下年轻的李白第一次投石问路,寻访戴天山会是一番怎样的情形。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清晨,李白独自拜访山中道者,早有耳闻道者身居清幽之地,承天地灵气,拂袖清风,踏歌而行,今日所闻所见正是一片声色俱佳的世外桃源。缘溪逐行,潺潺的水声,伴着偶有的犬吠之声,两岸盛放的桃花,带着清晨晶莹的露珠,浓艳又耀眼。这等超尘的幽静悠然,使李白流连忘返,不知道时光已匆匆流走。
一路穿越溪水山林,从清晨走到了正午时分,这才刚刚走到深山腹地,四处葱郁的树木,投下斑驳的剪影,扰乱了双眸,将目光瞥向深林之中,竟看到麋鹿在林间警惕地望着自己,它们高傲俊逸,正如仙风道骨的隐士,在钟声杳然的正午,寻觅着山中片刻的寂静。
在李白的思想里,寻仙问道,便是千辛万苦,跋山涉水,最终都会累得其所。果然,李白向远处眺望,终于见到了道院所在。整个道院如人间仙境般,隐藏在沉沉的青霭之中,野生的竹子在道院门前肆意地生长,瀑布飞流像是挂在天边,浑然是一幅桃源景象。
可惜的是,道友不知去往何处,心中既是早有准备,也不免叹息,再三起身又坐下,倚着松树,不愿离去。
李白的浪漫源于山川大泽,他的一生都在漂游,自五岁开始就身陷流浪的漩涡中。看淡了世间薄凉,听倦了漫漫山河的浮沉起落,每一次败落重振,每一次鼎盛消匿,周而复始,无休无止,这造就了他不谙世事的侠客生活,才有了日后俊逸不羁的浪漫诗仙。
幸运的是,李白并没有因漂游不定感到身不由己,他的祖先们曾经在西域的土地上牧马放羊、弯弓射雕,无比狂野豪迈,因此李白的骨子里也流淌着豁达潇洒的血液,他如一匹驰骋千里的宝马,也似山林深处的闲云野鹤,不是跋山涉水,策鞭扬尘,便是隐匿深山,煮酒论道。
故此才有了戴天山寻访道士而不遇的经历。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戴天山无限美好的风景也带给了李白视觉上的冲击,本诗中充满着年轻人的朝气与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其洒脱豪情亦有初现。
少年有风骨
经受了千年的儒风熏染,文人墨客似乎只把吟诗作对当成一种风雅,李白却把自己释放在诗篇之间,向世人展示着浪漫自由的人生。
他,以山为笔、以水为墨,神采飞扬,又逸兴满怀。我想,也许只有他才懂山水之意,而山水也诠释着他的灵性。
开元六年(公元718年),初春时节,诗人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春天里都是动人的故事,歌台雨榭,烟雨庭院,才子佳人,浅笑嫣然。
而十八岁出门远游的李白,心不在游山玩水,也不是为了在大好的红尘里遇见心仪的姑娘,而是为了去那长平山拜访“夫妇隐操,不应辟召”的逸人赵蕤。
赵蕤,字太宾,号东岩子。自幼好学帝王之术,世称“博学韬衿,长于经世”,是唐朝纵横家。读百家书,博于韬略,著有《长短经》,本书是一部集百家精粹、权谋政治、国家兴亡的谋略全书。因此赵蕤之名红于当世,只可惜他视功名如粪土,被唐玄宗多次征召,都是辞而不就,在长平山脚下琴泉寺过着隐居的生活。
李白对这位逸人极为推崇,认为赵蕤乃是真正的学术大家,正是自己精神上寻觅许久的伯乐知音。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白游历巴蜀,终是找到了赵蕤。李白自幼便有济世安天下的抱负,对赵蕤所著《长短经》爱不释手,日日捧读,而赵蕤虽是山中隐者,对在巴蜀之地声名远扬的少年李白也是有所耳闻的。
一个是飞在穹顶之下振翅万里的大鹏,追月逐日,破浪乘风;一个是长在巴蜀水乡傲然的青莲,遗世独立,风骨冰清。两个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对于李白而言,赵蕤既是恩师,又是知己。李白上山一年有余的时间里,二人吟诗作对,赏月听雨,舞剑博弈,把酒言欢。
赵蕤喜爱豢养飞禽,尤其擅养奇禽,养到什么程度呢?只要赵蕤一声口哨,那数以千计的飞鸟便会盘旋在后山葱郁的高空中,有的还会绕着他的肩头和手掌肆意飞舞。
李白深知赵蕤乃山林高士,世间奇人,于是,自觉自愿地帮赵蕤豢养后山这些鸟类,同时还帮他整理装订详述帝王权术的《长短经》,研习为官之道。
赵蕤也丝毫不吝啬,将他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李白天赋极高,又师承赵蕤。因此李白集儒雅之气、道家之精于一身,其性格又如江湖豪侠一般。
更重要的是,赵蕤深知李白就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里的金鳞,是驰骋千里的宝马,定可以在大唐的土地上矗立起不朽的丰碑。他教导李白,如果想要建功立业,一定不要同寻常人一般通过科举高中,最直接的方法是通过荐举或制举,这是施展才华的最好机会。
浮生苦短,光阴荏苒,一年之期在即。离别前的那个夜晚,李白和赵蕤并肩行走在长平山幽静的小路上,两边的桃花如玉如雪,两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模糊的样子像是一句没有韵脚的诗行,二人没有言语,听着溪水鸟鸣,仿佛置身于久远的不愿醒来的梦境里。
只可惜梦终会醒来,而那些悠闲的岁月,会如一坛老酒,埋得越久越醇美。
第二天,青春烈火烧得正旺的李白,拜别亦师亦友的赵蕤,带着自己的抱负,开始了长达五年的蜀中漫游。踏遍名胜古川,走过雄关城邑,每到一处便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诗歌,而《登锦城散花楼》正是这其中的代表之作。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
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
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
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那一天清晨,火红的旭阳从穹顶铺盖下来,朝霞将散花楼染成了金色,楼上的窗棂夹着锦绣的门户,珍珠缀饰的门帘间悬挂着玉钩,整个散花楼看上去气势宏伟,使李白心旷神怡。
遇到此番美景,李白迫不及待地爬到了楼顶,放眼望去,极目云天,气象动人,一眼万里的蜀中富庶繁华,群山交相辉映,河流纵横捭阖,这种归属感可以让一切忧愁不快都烟消云散,随风逝去。
可以说,蜀中生活不仅带给了李白诗歌创作的素材,更铸就了李白豪放激扬的性格,让他在仕途坎坷的尴尬局面里绝地重生。当然,这些对于年少时的李白来讲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直爽率真,对美景如痴如醉,这一点或许李白自己也清楚,像巴蜀这样人杰地灵的地方,想必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李白待在散花楼里,手举酒杯,畅快地度过了一天。日光渐渐被昏暗的暮色剪去,黄昏时分的潇潇细雨飘洒向三峡,满江的春水在雨色中环绕着双流城,此景似是“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触动着李白的心弦,他抬头看这自上而下的雨滴漫过了檐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下,适才感叹道:“今天我来此登楼而望,简直就是在九重天之上游览。”
李白对清净淡泊、缥缈神游极为向往,并不甘心在世道中浮沉,只能暂时纵情在山水美酒之中,忘却片刻的烦恼。
每每如此,李白都会在酒酣之际想到先人司马相如。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辞赋大家,司马相如一向推崇道教思想和神仙之说,同样为蜀中人,李白自幼深受司马相如影响,“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这种推崇的情感直接影响了李白早期的创作风格,像《明堂赋》《拟恨赋》《大猎赋》,无一不是受到了司马相如的影响,内容词藻富丽,结构宏大,读起来有一种“沛然莫之能御”的气势。
而李白不仅景仰司马相如的文采,更多的是羡慕他不以科举进仕,而是凭借《子虚赋》《上林赋》破格被汉武帝封为郎官。这种加官晋爵的方式被赵蕤反复提及,李白也一直希望能以司马相如的方式辅佐君王,成就大业。
只可惜,李白一生在诗歌造诣上登峰造极,千古无人匹敌,但是在仕途上却是蹉跎失意,正如他写“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唯有悲壮,唯有无可奈何。
才高如李白,桀骜如李白,自负如李白,却也有败给命运的时候。
孤雁鸣长空
人的一生可能会做许多相似或是不同的梦,在梦里追花逐月,吟诗作对,做着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多少人被冰冷的现实惊醒,多少人被来时的风景牵绊,越是渴望怡然自得,越是身不由己。
所幸的是,李白本就是个不寻常之人,他在山林,是一位年轻得道的高人;在俗世,却又是一位放浪不羁的狂客。他煮茶赏梅,也宿醉不归,他无依无靠,同样也没有任何牵绊。他是一朵不会做梦的流云,飘到哪里,哪里便是归宿。
二十岁的李白已经游历过了许多地方,见过巍峨的山,奔腾的河,温柔的土地和孤独的人。蜀地如同慈祥的母亲,将自己的所有交给了这个才高八斗、剑眉星目的青年,而他也不负所望地成长到了无人企及的高度,如同璀璨的星海里夺目的北斗。
开元八年(公元720年)落叶纷飞的时候,李白开始了出蜀东游的行程,正如孤雁,只要羽翼丰满到足够抵抗风雨坎坷的时候,便会张开翅膀,任由风暴席卷呼啸。李白自幼就打算将韶韶年华全部赌给自由,“行万里路”是他人生最初的标签。
而《峨眉山月歌》是李白出蜀时最有代表意义的诗篇,同样也是李白最早的一首写月诗。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此时正值深秋时节,李白乘船向三峡进发的途中,在船上看见峨眉山间吐出半轮新月,月光洒入流往岷山的平羌江中,尽管平羌江水流涌动,但月光偏偏纹丝不动,不由得想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巴蜀家乡。
虽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英雄少年,怀有“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政治抱负,但此去归期未定,对家乡不免恋恋不舍。只好将思念寄托给月亮,让这半轮秋月寄情千里,随着平羌江的水流回到家乡。可谓语短情长。
诗中连续出现的五个地名,也正是李白此行先后经过的地方,先是从峨眉山出发,一路经过平羌江,清溪驿,三峡,往渝州而去,渐次为我们展开的蜀江夜行图,浩浩荡荡,绵延千里,《瓯北诗话》中叹道:“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见堆垛之迹,此则浩气喷薄,如神龙行空,不可捉摸,非后人所能模仿也。”
寄情明月山水,为李白以后写咏月诗埋下了伏笔,而《唐诗广选》中也极力地夸赞这首诗称:“如此等神韵,岂他人所能效颦?”虽有些夸大其词,但也不乏是对少年李白才思的肯定。
李白此行的目的地正是成都。唐代的成都,位于四川盆地西部,河网纵横、物产丰富、农业发达,是西南地区的交通要塞,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
赞誉成都之美的诗篇众多,杜甫曾写:“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与李白的“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各有千秋,杜甫多写实,平实雅淡,像块璞玉,需要人用心、细心才能体味,而李白更注重磅礴的气势和绚烂的笔触结合而出的意境。
李白神思九天,俯瞰天府之国。美到极致的成都被李白冠以“锦绣”二字,想必也只有自己哺育的孩子才能用文字来概括形容。锦绣成都,因为李白而更加闻名于世,也足以表明李白对成都用情至深。
初游成都,李白像是缓缓地推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如同江流入海,令李白眼界大开,竭力消化着成都带给他的震撼。
李白先前得到了赵蕤的指引,说是苏颋罢相为礼部尚书,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此人是盛唐时的著名文士,与燕国公张说齐名,并称“燕许大手笔”,其诗篇文风高俊,韵味悠长,是当时的文坛泰斗,同时又身居高职,刚正不阿,深得皇帝信赖。
李白相信,凭借自己的年轻有为,一定能够得到苏颋的垂青,到时候自然可以在政坛之上大展身手,真正做到“济苍生,安社稷”。
但在去拜访苏颋之前,李白要先做好准备,于是李白登上峨眉山,在峨眉山远绝尘嚣的环境里,写下了一首自己十分满意的诗篇《登峨眉山》: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
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
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
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
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
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
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登上峨眉山的李白,放空了自己,将一片赤子之心和这天地相融,沉浸在烟霞云霭中,表面似是领悟到了仙人的指引,实则是暗示着李白既向往出世,又担忧不被世人认可,所以只能暂时将自己置身于秀丽磅礴的峨眉山巅,饱览山光,才能让内心的功利之心淡化。
李白的这首五言诗结构层次十分严谨,入声质韵,平平仄仄,是李白诗篇里不可多得的工整佳作。李白为了拜访苏颋,也算是竭尽全力,下了峨眉山后,便将这一首《登峨眉山》呈给了苏颋。
不久之后,苏颋看到了李白呈上的诗篇,十分欣赏他的文学才华,便召见了李白,并对李白大加赞赏道:“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如比肩也。”
这样的评价算是中肯,李白便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带着清新脱俗的光环,夺目又高傲。
可惜,苏颋只是赞赏李白的文采,可能是因文人相轻的嫉妒之心,又可能是因时机尚早,年轻的李白需要更多的人生磨砺,所以苏颋并没有为李白指出一条通向光明仕途的道路。
尽管李白的第一次自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成功,但也让他积累了不少经验。他将灵魂深处的豪放和温情肆意释放在灵气馥郁的巴蜀之地中,或与刚刚结交的朋友煮酒吟诗;或入山林深处,与道士谈天说地,与野鹤自言自语。
李白好比进入了一场短暂的冬眠,累积在内心的所见所闻被迅速地消化、分解、吞噬,最后变成了丰富的阅历。
李白就是这样,不惧风雨,不畏人言,在乱世飞舞的尘埃中,不沾红尘烟火,却总能在跌跌撞撞中,沾上一身的酒气和月光。
他未曾清新脱俗,也不曾是个强者,他只适合做一只孤独的大雁,夜晚在鲜花盛放的山间,天亮又去了字里行间。
谁敢欺年少
昨晚又下起了雨,绵绵不停的雨意味着明天又要经历一场别离,无论是和谁告别,都显得沉重万分,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一个人孤独的开始。
世俗的浪子,没有理由停下脚步,李白就是这样的浪子,他注定了要天南海北地行走,一把剑,一只萧,一个人和一匹马。所幸在这江河湖海之间不必骑马,有一个摇桨的船夫陪伴也不会过于寂寞。
李白惬意地观赏三峡秀丽清幽的风景,七百里延绵不绝的三峡两岸,高山层峦叠嶂,绿水奔流往东,花香鸟语,真如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所描写的那样“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郦道元一生好学不倦,博览群书,游览过无数的山川大泽,搜集了许多风土民情,才铸就了不朽的地理作品,在他的眼中,三峡仿佛是一轴瑰奇的山水画,令人神往。
而此时的李白还没有郦道元的心境,对于三峡他只有由衷的敬畏之心,因而未曾对它着墨。况且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千里蜀江行旅途的最后一站“渝州”,三峡只是途径之地,自然没有过多的心思欣赏。
朝发白帝,暮到江陵。果不出一日,李白便顺利到达了渝州城。
渝州以各种小吃闻名于世,同时也是《仙剑奇侠传三》中雪见和景天初次相逢的城市,仙侠故事中的渝州城很美,真实的渝州同样美到令人动容,峡险、水柔、泉美、洞奇、石怪、谷幽、竹秀,有如天开图画。
渝州城外环绕着的大巴山、巫山、武陵山都是极具灵秀之美的名山,唐朝另一位诗人杜甫独爱这座城市,他用大量的诗句来描写渝州的山水,其中一首《夔州歌十绝句》(其一)让后人领略了当时渝州城内外的风景。
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此时的李白并不似杜甫那样感怀伤悲,对于美好的风景他向来只汲取欢喜,而不倾注感伤,每到一座城市,便换一种心情,也是他“行万里路”的一部分。
李白此刻的心情舒畅万分,拜访渝州刺史李邕便是此行最终的目的,他依然要通过荐举的方式谋求官职,以此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
李邕,人称李北海,唐朝著名书法家,其行书碑文在少年时就已成名,风格大气磅礴,顿挫起伏,笔力惊人,被世人赞叹,杜甫曾作诗赞美曰:“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但李邕继承了父亲死板正直的性格,不屑权贵阿谀,更看不惯狂妄自大,尽管他将文人骚客视如上宾,礼遇有加,但像李白这样的性情之人,想必在他身边并不能得到称赞。
李白开始并不这样想,他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不容易等来这样一个机会,他必定不能轻易放弃,哪怕他漫长的人生路上布满着荆棘泥泞,他依然要背着沉重的行囊,与那苍茫天地狂妄,与那万里河山争艳。
当时,拜谒府衙刺史或者文坛前辈,必先递送行卷。所谓“行卷”,是古代科举习俗,可以简单称作一种科举文体,后来演变成士林之间的风习,重在文词的优劣高下。
李白按照规矩将自己的诗作送给了李邕,但结果可想而知。李白身受赵蕤纵横百家思想的熏陶,恃才傲物,不拘小节,言谈高亢放纵,李邕并不喜欢,甚至痛恨这种人,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命手下接待李白。
李白见状便知这个渝州刺史对自己没有一点礼遇的意思,甚至带有轻视,他自然也对李邕充满敌意,大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狂放气焰,临别之际写了这首态度高傲的《上李邕》,以示回敬。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开篇前四句便勾勒出一个力擎沧海、撕风逐日的大鹏形象。李白不止一次用大鹏自比,既是对自由的渴望,也是其经天纬地思想的象征,而在这里则有些贬低李邕的意思。
鹏鸟又名鲲鹏,传言在万里高空中是一种体形巨大的鸟类,拍拍翅膀便能直上云天九万里,遇水便化作身长数千里的鲲鱼,能在浪头之间遨游。《庄子·逍遥游》中最先记载了鲲鹏的形象:“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李白年轻气盛,又深受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影响,心中充满了浪漫的幻想和宏伟的理想,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李白自也不会客气,接下来的四句诗,便是对李邕毫无保留的痛斥,指责李邕的怠慢。
大概的意思是:当时在场的凡夫俗子见我发表一些奇谈怪论,听了我宏大伟岸的抱负皆冷笑不已。孔圣人还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你一个小小的渝州刺史难道会比圣人还要高明吗?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轻视年轻人!
看!这就是桀骜的李白,他对李邕轻慢态度的回敬,针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这就足以看出青年李白的气势和胆量。“不屈己,不干人”,笑傲权贵,平交王侯,正是李白的真正本色。
两次荐举,两次碰壁,李白终于醒悟,这乱世浮沉中,并不是有一身才华和一颗滚烫的报国之心就能被重用,潇洒如竹林七贤,他们看似不拘礼法,整日饮酒高歌,事实却是纵有才华雅量,渴求功名,也终不得出仕。
历史在前,如同世俗的智者,他沉默寡言,却能看穿一切,他见证着无数急于求成的人一败涂地,也见证无数浴血归来的英雄封侯拜相。真正的隐士,是褪去战袍,烧掉功名的人,他们归隐是看淡了人生百态,他们出仕是为了拯救苍生社稷。
李白突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他不愿做世间的一粒尘埃,也不愿只是做一个诗人,他的人生要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要么避世绝俗地归隐,这才不算辜负了苍天所赋予的生命。
秋叶落了最后一片,李白终是离开了繁花似锦的渝州,告别了三峡两岸不住啼鸣的猿猴。来的时候,他不曾对谁说起过,走的时候亦无声无息。这样孑然一身地行走,或许可以走得轻松自由些吧。
李白脱下了世俗的衣裳,重新穿上了道袍,他回到了大匡山,寄居在庙宇之中读书修行。这进进出出许多年,登过许多名山,访过许多高人,但都不及大匡山上这座破旧的庙宇,这是梦开始的地方。他依旧记得,门外成片的桃花林,乘凉的摇椅,破碎的瓦片和山间的小路,这些都那样熟悉,那样亲切。
李白有感而发,写下这首《冬日归旧山》:
未洗染尘缨,归来芳草平。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
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
白犬离村吠,苍苔壁上生。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
木落禽巢在,篱疏兽路成。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
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窗外灰蒙蒙一片,空荡的天空落下几片薄凉的雪花,大匡山十几年不曾下雪,这一下雪便让人不由得无限伤感,李白此时倚窗伫立,他内心深处的孤独无法化解,苦闷亦无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