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任是无情也动人
群芳行酒令,宝钗摇得牡丹签,上云:“任是无情也动人。”宝钗真的是无情之人吗?
当然不是,她的情含而不露,以理节情,包裹在她冰雪冷凝的外表之下,自有动人之美。
宝钗的情散发清香,如蘅芜苑的奇蔓异藤,暗香浮动月黄昏,是若隐若现的,若即若离的。
尤其是她对宝玉的感情,也处在这种若有若无之间。若说无情,宝玉挨打时,她来探病,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话没说完,忙又咽着,又后悔说急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这一刻的宝钗,褪去了山中高士的清冷,有着青春少女的羞涩,“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不是心动,又是什么呢?
又过几日,宝钗来怡红院,袭人正在给宝玉绣鸳鸯戏莲的小肚兜,见宝钗来,借机出去办事。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坐在袭人方才坐的地方替她代刺。恰好这一幕被林黛玉看到了,“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傍作针线,傍边放着蝇帚子。”夏日的午后,一个在休息,一个做针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好一副小夫妻甜美的日常生活画卷!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再怎么节制自己的感情,也不可能完全不动“凡”心,可是,非要说这种淡淡的情愫是爱情,也太过了。秋风卷过落叶,那是片刻的心动,飘然而止的时候,一切终归平静。遍观红楼,宝钗除了这一两处偶尔动情,大部分情况下,她是置身于宝黛爱情之外,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在大观园那样一个男子稀缺的世界里,宝玉是唯一的可能性爱慕对象。如果能有更多的选择,我相信宝姐姐和贾宝玉将会是两条平行线。
他们压根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个执着地追求着个性,一个安于现有的秩序;一个重自由重自然,一个重伦理重道德;一个与世俗格格不入,一个踏着俗世的尘土……所以,他们很难产生感情的契合,精神的共鸣,灵魂的共颤,他们在夜空中交汇,各自有自己的方向。
所以,才有了十二曲中的《终身误》的悲剧: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啊!
宝玉和黛玉都是理想主义者,可能三生三世前的相知相伴,在他们内心中种下刻骨铭心的缠绵,然在这污浊的人世间,他们的爱情没有扎根的土壤。
而宝钗,是传统文化环境中产生的淑女,她缺少那么深刻的忧伤和喜乐,有着的只是淡淡的情愫。她以智者的角度观望人生,练就与人事周旋的艺术,她行走在现实的土地上,一步又一步。
理想与现实如何能够交融?宝钗和黛玉如何能够合一?曹公一定思考过这个问题,否则不会有那个叫“兼美”的女神走入贾宝玉的梦里,更不会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随着宝玉的出家,宝钗这一生,也终成“金簪雪里埋”的悲剧。但是,以宝钗的山中高士之风,她一定能够很快走出困境,展示生命的坚韧和顽强。
偶尔我会思考,若是不能获取天崩地裂、灵魂与共的理想爱情,而是遭遇了世俗意义上的不完美婚姻,是否也并非那么不堪呢?想一想那个夏日午后,有一佳人坐在身边,穿着家常衣服,静静地做着针线活,难道不是一种岁月静好吗?于我凡夫俗子而言,亦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好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