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姑慈侄孝,传道授业
张承奉抬起左手,轻轻盖在李张氏抚摸他侧脸的右手上,动情道:
“若是没有姑母一直以来的庇护,侄儿早已经遭了索勋的毒手,又怎能不知感恩。
当日我从昏迷中清醒,见到姑母的第一面,就不自觉地称呼您为母亲。
我相信,这也是自己内心深处将姑母当作了最亲近的人。
我并非姑母所生,却一直将姑母视为自己的母亲。”
张承奉一席话,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李张氏更是泪流满面,将他紧紧拥在怀中,一个劲地说着:
“好孩子,好孩子...”
当宾客散去,李张氏擦干泪水,对张承奉说道:
“承奉,快回去收拾行囊,如今索勋余党皆以伏法,你可以搬回自己的府邸了。”
张承奉闻言,心中一动,疑惑道:
“侄儿在姑母家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让我搬走。”
李玉迎也在一旁抱住李张氏的手臂,恳求道:
“母亲,你就留下表兄吧。”
李张氏一声长叹:
“还不是镇内的老人们,他们就是见不得我们姑侄太过亲近。”
李玉迎闻言,气愤难当:
“我现在就与他们说理去!”
“站住!”
李张氏喝止,说道:
“看来是我平日太过放纵你,使你不知长幼尊卑!”
李玉迎眼眶湿润,泪眼欲滴。
张承奉牵起李玉迎的手,对李张氏说道:
“姑母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玉迎表妹关心则乱,还请您不要责罚她。”
李玉迎让张承奉牵着小手,脸颊通红,一时间仿佛有无数头小鹿在她的心里乱窜,也忘记了方才被母亲训斥的伤心事。
李张氏瞧见这一幕,露出会心的笑容。
她放不下手中的权力,但在张承奉留下子嗣之前,李张氏绝不会为了权力而加害他。
毕竟她作为张议潮的女儿,也不能让自己的父亲断子绝孙。
而诞下张家子嗣最合适的人选,在李张氏心中,无疑就是自己的女儿。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只怕在自己死后,护不住张家的后人。
一直以来,她都在有意撮合二人,李玉迎受到母亲的影响,从小就对张承奉怀着一丝情愫,因此才会在张承奉牵起她的手时,心乱如麻。
张承奉也认为自己目前是安全的,但不是从子嗣的角度考虑。
而是他清楚,有索勋的前车之鉴,在李家彻底掌控归义军之前,他们不会伤害自己。
索勋当了两年的归义军节度使,有朝廷的册封,最终还是因为无法自证清白,洗脱谋害张承奉的嫌疑,而被众人群起而攻。
李家又怎敢谋害张承奉的性命,至少目前来说,他们需要活着的张承奉。
毕竟李家人统治归义军的法理,源自于李张氏代替张承奉主持军政。
因此,当李张氏受迫于归义军元老们的请求,想要让张承奉搬回张府之时,张承奉对此强烈反对。
既是以此取信于李张氏,也是明白,现阶段李府对于被他来说是安全的。
如果搬回张府,谁又能保证没有索勋一党的余孽,要为主报仇。
“回去张府居住,哪有留在姑母身边快活,侄儿不愿搬走。”
张承奉坚持道。
但李张氏不为所动,这是她与归义军的老人们彼此做出的让步,其中还包括为张承奉安排一位老师,教授他读书,传授他如何处理政务的心得。
李张氏严厉训斥道:
“你怎可只想着快活度日,莫非忘记了自己身上肩负的重担!
自明日起,原沙州长史张公将会前往张府为你讲学,这是众人会议的结果,又怎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张承奉这才清楚为何是李弘谏补任沙州长史,原来是张文彻被众人推举,前来教导自己。
可他又怎会甘心放下高官厚禄,来自己这个傀儡身边做一个教书先生。
带着疑惑,张承奉回到卧室收拾行囊。
说是他自己收拾,其实也有奴婢代劳,张承奉就坐在院子里,疑惑张文彻的动机,莫非他是姑母派来自己身边监视的?
但想想张文彻在寿宴时的表现,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姑母的人。
这时李玉迎也赶了过来,她依旧红着眼,只要一想到表兄就要搬走,心里就觉得难受。
“莫要哭了,大家都同住在敦煌城里,又不是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张承奉安慰道。
李玉迎泪眼朦胧的看着张承奉,说道:
“承奉表兄,你往后一定要常常来看我。”
张承奉笑着说道:
“怎地不是你前往张府。”
李玉迎难为情道:
“你白天要在府上读书,只有夜里有空闲,我一个女儿家,怎能在夜里登门。”
一直以来,李玉迎给张承奉的印象都是大大咧咧的,活泼灵动。
这副模样,倒也是第一次见,但他关注点并不在此,张承奉故作叹息道:
“也不知道那位张先生是否严厉,为人如何。”
李玉迎闻言诧异,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家表兄患上失魂症,已经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于是她主动向张承奉详细介绍起了未来的老师张文彻。
原来张文彻与张承奉同族,都是出自南阳张氏,只不过他们这一脉由于先祖迁居敦煌,故而又名敦煌张氏。
同时,张文彻又是张承奉堂伯张淮深的连襟。
在张议潮入朝后,张淮深苦心经营归义军,政绩斐然,史称乾符之政。
但是在张淮深统治归义军的二十年间,他始终是以沙州刺史的身份主持军政,为此,张淮深不得不多次向朝廷请求册封节度使。
而朝廷苦于藩镇割据,始终不愿使张淮深能够名正言顺的统领归义军。
直到朝廷在河西布置失当,将张议潮收复的凉州等地相继拱手让给外族。
张淮深见状,率领沙、瓜二州将士,重新踏上当年他与叔父张议潮走过的东征之路,先后光复肃、甘、凉三州,分别向长安派遣三批使团。
报捷的同时,也是凭借功劳,再次向朝廷请求册封节度使。
三批使团先后抵达长安,正值邠宁节度使朱玫作乱,天子出逃。
眼见大唐皇帝无暇顾及河西之事,对于去留,使者们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以宋闰盈、李伯盈等人为首的一方坚持:不得旌节,死亦不去。
而张文彻作为第三批请节使团的首领,与范欺忠、段意意、王忠忠等人共同反对为张淮深请节。
面对宋闰盈等人的主张,张文彻讥讽道:
‘仆射(张淮深)有什么功劳,凭什么获得旌节?
二十年来,多少使者来到长安,都不能请得旌节。
如今,就凭你们两三个憨屡生也能成功?
你们若是真的请得旌节,我们四人就以头倒行。’
实际上,以张淮深的功劳,自然配得上旌节,他开创乾符之政,东征收取三州。
史载其‘文治武功,不亚议潮。’
只不过这些都被张文彻选择性的无视罢了。
事情发展也正如张文彻的预料,终唐僖宗一朝,张淮深都没能得到他心心念念的归义军节度使称号,直到当今天子即位。
张文彻之所以旗帜鲜明的反对张淮深,除了他历来都秉持悲观主义的原因外,更在于张承奉的父亲张淮鼎已经逃回了河西。
彼时,张淮鼎离开敦煌十三年,没有一官半职。
而张淮深统治归义军二十年,正因为东征的成功,威望最为鼎盛的时候。
但仅仅是因为张议潮的遗泽,包括张淮深的连襟张文彻在内,无数人倒向了张淮鼎。
也正是有这些人的效忠,张淮鼎才能利用张淮深的两个儿子发动政变,事后卸磨杀驴,轻易夺取归义军大权。
张文彻的过往经历在李玉迎口中娓娓道来。
张承奉终于明白索勋为什么在两年间不敢光明正大的谋害原主,莫非他的威望甚至能够大过张淮深。
也能够理解为何张文彻宁愿舍弃官职,也要亲自教导自己成材。
据李玉迎所言,张文彻年轻时,在沙州就有才名,为官多年,处置政务,更是从没有出现过差池。
众人推举他来教导张承奉,可见是何等的重视对他的教育。
同时,更让张承奉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也就是目前为止,他都是绝对安全的,有的是时间让他从容分辨谁值得自己的信任,谁又应该被暗中提防。
毫无疑问,张承奉未来的老师张文彻,便担得起他的信任。
张文彻曾经在张淮深与张淮鼎之间做出过选择,如今面对实力远不如张淮深的李家,他毅然放弃官职,前来教导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张承奉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李张氏为何会同意张文彻来教导他,而不是安排一个所谓的‘自己人’,将他培养成一个废物。
想来,其一是李张氏不敢明目张胆的这么做。
毕竟张承奉只是丧失了记忆,但寿宴之时,震耳发聩的一席话,众人都听在耳中,深知其天资聪颖,依旧对他寄予厚望,否则也不会有张文彻舍官前来教导张承奉。
同时,想必李张氏也是想借此试探,看自己是否会私底下与张文彻密谋。
想必张家府宅,还是留有李张氏耳目的,毕竟她也是在那座府邸之中长大。
想明白这些,张承奉决定暂时一心跟随张文彻求学,不再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