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弹幕的品格
今天是大风天,天上是没有云的。
天空原本应该什么都没有,只能有一片蓝。可是下班后,华花郎走出银行,抬头便看见天空飘过一行字:“快停下!别往前走,不然你就会死!”
华花郎停住脚步,她皱起眉头,诧异地看见天空飞快地刷过一排字——
“她要死了吗?好惨一柜姐。”
“全剧终?23333。”
“谁在线观看,赞我!”
华花郎以为自己数钱数花了眼,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天空顿时齐刷刷地挤满了四个字:“前方高能!”
下一秒,一块巨型招牌从天而降,在华花郎跟前砸了个稀巴烂。华花郎一声尖叫,还没缓过神来,同事们闻声跑出银行,纷纷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这也太危险了吧,要砸死人的!”
只有德明走到华花郎身边,轻声关心问,你没事吧?华花郎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风还呼呼地刮着,她指着天空说:“你……你们看!”
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华花郎却清晰地看见天空稀稀拉拉地飘过一排字:“傻柜姐,只有你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啦,哈哈。”
华花郎慌了。
说起来,今天是大风天,也是华花郎的生日。可是她心想,现在除了大风刮过她的人生,她什么都没有。
主管杨姐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部门里都有备注员工生日的,只是一个小时前,就在大家下班清库时,华花郎发现自己在工作上出了纰漏:“杨姐,清算结果短款了四千元。”
最近杨姐诸事不顺,她老公夜不归宿,儿子在学校惹事,妈妈身体抱恙,又加上华花郎不小心看到杨姐正在服用的激素药物,她知道杨姐的更年期提前到了,最好避而远之,少惹为妙。
谁想到老天爷给了华花郎这么一份生日礼物,她们翻看监控录像,发现华花郎在办业务时,输入的现金金额出错,导致多付给客户四千元。本就赶着下班的杨姐暴跳如雷,将华花郎臭骂了一顿:“你是猪吗!打电话给客户道歉追回,追不了你赔!”
“我……我不是故意的。”华花郎回想,当时客户两个账户来回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晕头转向地犯了马虎。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谁还想故意赔钱?你就是笨。”杨姐没好气,以往短款一百两百也就算了,一下子少了四千,干了这么多年,她还没见过哪个客户多拿了钱还会送回来的。
华花郎赶紧给客户打电话,果不其然,客户搪塞两句就挂了电话。尽管她赔了自己大半个月的工资,但更令她伤心的是杨姐的话:“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当初就不应该听你叔叔的托付把你招进来!不想数钱就别数了,整天魂不守舍!”
华花郎委屈得掉眼泪。
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特别是下班时间。她知道耽误别人的下班时间,真是该千刀万剐的。但更该千刀万剐的还是没用的自己。所有同事都一声不吭,只有德明帮华花郎跟杨姐劝了两句,杨姐才哑了火。
德明虽然只是客户经理,但他父亲是支行行长,杨姐自然给德明面子。杨姐这才沉下气来,安慰华花郎:“好了,我刚才话是重了点儿,你别往心里去。今天你把钱补上,客户都要慢慢劝的,你时不时给客户电话,软一点儿,说不定人家就还给你了,知道不?”
因为耽误了大家那么久的下班时间,杨姐也就没说起今天是华花郎的生日,聚餐的事自然也不再提了。
华花郎想,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但倒霉归倒霉,她觉得自己数错钱都没数花眼,还不至于哭花了眼吧?天空上那飘着的一排排字是什么玩意儿?人间弹幕?只属于我华花郎人生的弹幕吗?
我华花郎的人生被围观了吗?
你们又是谁在围观我的人生?
华花郎出神地望着天上的弹幕,满心困顿。德明拍了拍她的肩膀,华花郎回过神来,德明又问,你还好吧?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脸皱巴巴的,之前在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了。接二连三的糗事被德明撞见,她现在就想逃跑。
“不要难过,今天你捡回了一条命,不是吗?”德明腼腆地扬起笑脸,又给她打气,“加油!”
华花郎盯着德明的脸,心想这男人真温柔啊,之前怎么都没注意到他。或者说,华花郎从来都没在上班的时候注意过周遭的一切,她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提不起劲,甚至可以说是漠不关心。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不小心看到杨姐那瓶用于更年期提前的药物,之所以有印象,也是因为觉得那便是自己的未来。
“谢谢,我没事。”华花郎朝地铁的方向小跑而去。临走前,德明暗暗地指了指华花郎的包,示意华花郎记得看一眼。等进了地铁,华花郎在包里摸索,才发现德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自己的包里偷放了一支口红,上面用贴纸写着:生日快乐。
华花郎终于笑了。
回到家,华花郎恐慌地查看天花板,发现天花板上没有弹幕,她又跑到窗前,发现弹幕只存在于天空上。华花郎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但仔细一想,平时的日子不也是这样过的吗?累是累的,但也就那样,何以擅自将程度拔升到“太累了”?——很没有来由。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华花郎冥思苦想,只觉得这几天,越临近二十八岁的生日,她的身体里,她的心里,就越出现一种感觉。那感觉很怪异,她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但能察觉到它的力量,能察觉到它仿佛在骨头和心脏处上蹦下跳,没完没了,甚至逐渐生长,像要冲出来。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以往的人生里,她就像一只河流上不带桨的小船,河流带着她向前走,不让她停留,她就跟着向前。这不难的。
可是现在找不到答案,很多个难题摆在她面前。
华花郎重重地躺在床上,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甚至不知道今晚要吃什么,算了,就点个外卖吧。她正在外卖的备注里,让卖家给她加个蛋,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是,华花郎不小心瞄了一眼窗外的天空,看到一句弹幕说:“生日都没人庆祝?你也太惨了吧!”
从小到大都不在意过生日的华花郎,本不觉得不庆祝生日有什么不妥,此时心里竟然松动了起来,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要你们管!真讨厌!”华花郎爬起来,生气地关上了窗。
不想理睬归不想理睬,可是心里仿佛被埋下了一颗种子,它就像铆在心尖上的一颗螺丝钉。等到吃过晚饭,晚上十点多,房门被敲响了。华花郎开门,郑重地从外卖员手里接过一个包装精美还打着蕾丝边爱心结的蓝莓蛋糕。
她妥协了。
华花郎用刀叉叉起一块奶油就往嘴里送,虽然也没什么滋味,但心里总归好受了些。还没吃上第二口,她突然腻了。这时华花郎的妈妈便给她打来了电话。
“花花啊,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妈妈咆哮。
“什么事?”
“你弟要娶一个狐狸精!彩礼要十万,还说必须买房不然不嫁,我一个老太婆能有什么钱,我去卖血行不行?还没过门,就能耐得很!”
“嗯……”
“你怎么不说话?”
“你想我说什么?”
电话里叹了口气,华花郎也叹了口气,然后妈妈又叹了口气,这下华花郎沉默了。“你觉得你弟这女朋友怎么样?你也不劝劝你弟!”妈妈又问。
“我不知道。”
“你不劝你弟跟她分了,房子的事怎么办?”电话里的妈妈看来是抓狂了。
“我不知道,你得去问问他怎么想吧?”
“你啥都不知道!什么主意都没有!我要被你们气死了!”妈妈说完便愤怒地把电话挂了。
手机里只剩下闷响,华花郎掐断电话,刚放在桌上,妈妈的电话又打了过来:“算了,你今天工作怎么样?”
华花郎本来想说不怎么样,或者还是那样,但一想到刚才妈妈的怒火中烧,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几年前,华花郎刚毕业那会儿,面试了几个岗位都失败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从小到大,别人家的孩子弹钢琴,她也去弹,别人家学画画,她也去学,但都是半途而废。唯一说得上喜欢的是跳舞,但也仅限于喜欢。要是让她把跳舞当成人生理想,又还没到那个份儿上。
所以,她听妈妈的话,托叔叔帮她介绍到银行里当柜员,说是比较稳定。“稳定好啊,女孩子稳定就很好。”但华花郎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像平静的湖面,没有涟漪,少了点波纹。
“你今天二十八了吧?早就到该结婚的年龄了,你谈没谈?”看来妈妈还记得她生日。
“什么叫到年龄了?”
“什么年龄做什么事,这不是很正常吗?你有没有存钱?如果你不结婚,实在不行,你先拿点儿,帮你弟把房买了。”
“我没钱,我要睡了。”
华花郎没有生气,她一直都是没什么脾气的人。像她在杨姐面前委屈地流眼泪,就已经是最大的脾气了。还没等妈妈叹气,她就已经平静地挂了电话。
华花郎开了窗,望着天上的弹幕,发现大家也都兴致乏乏:“不想看这种婆婆妈妈的戏码,不喜欢。”
“什么时候进正题啊!节奏太慢!”
华花郎不禁疑惑,正题?后面还会有什么正题吗?她又莫名想起今天被风刮落的招牌,后知后觉自己今天差点死掉。
万一有一天自己真的突然就死了,该怎么办?想到这,华花郎将自己的银行密码写在一张纸上,跟自己的银行卡和存折锁在一起,以免自己死了弟弟买不了房,娶不了那个狐狸精。
华花郎以为自己好好睡一觉,弹幕就会放过她。可是几天过去,天空上的弹幕仍然没有消失。每一天一起床,她就望天,然后疑惑,为什么这些弹幕总是阴魂不散,到底是谁在监视她的生活?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弹幕要怎样才可以消失?
今天,华花郎决定去看心理医生。她觉得一定是她有病。有病的人才会出现幻觉。医院里,华花郎挂完号就坐在医务室外面的长凳上等。她默默听着医务室里的对话,眼光不知所措地投在凳子下。结果她看到了一张被遗落的医疗单,捡起来一看,华花郎吓了一大跳——心理咨询可真贵啊!
她侧耳偷听医务室里的对话,医生温柔地说着:“你闭上眼睛,让一切杂念都清除,重新睁开眼睛,你一定会看到真实的世界。”华花郎悟了,准确来说,她也心疼钱,毕竟刚被扣了大半个月的工资,囊中羞涩。她现在没什么资格让别人去窥探她的内心,窥探内心走不了医保,成本太高了。
华花郎叹了口气:“这就是穷人有病的麻烦,没钱!”
于是,华花郎决定自我治疗,她跑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前,盯着天空上的弹幕,那些弹幕无比戏谑地说:“她想要清除我们吗?控屏?清屏?不要啊!”
华花郎嘴角扯起一个笑来,她十分虔诚地闭上了眼睛,想让一切杂念都清除,三分钟过后,她轻声祈祷:“真实的世界,回来吧。”
华花郎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天空空了。
什么都没有。就如同天空原本的样子。
华花郎差点哭了出来,她成功了,没想到省了一大笔钱。她笑靥如花,谁知道下一秒,天空齐刷刷地飘过满满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还真的信了啊?我们整你的!”
“大伙,可以出来了,不用躲了!”
华花郎从没见过“网友们”如此齐心协力,她感觉受到了冒犯,指着天空臭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
华花郎放弃了。
她愤怒地扭头想走,结果撞上了从医务室里推出来的行动床,一个踉跄,华花郎摔了个狗吃屎。她重重地坐在地上,拎起高跟鞋一看,鞋跟断了。
“很好。”
“花花?”正在泄气之际,华花郎抬头迎上了德明的目光,德明笑笑,“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你。”
十分钟后,华花郎坐在医院外的凳子上,德明在附近的商场里给她买了一双高跟鞋。
“给。”德明在她身边坐下。
华花郎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德明才好,嘴上说着:“多少钱,我还你。”
“这个不急,”德明又是笑笑,“我一客户下午要来行里,我听说客户最近头疼,就来医院拿点儿药。”
华花郎心里想,德明真是体贴,同时又觉得客户真的是上帝,再之后又觉得客户经理真不好当啊。
看时候不早,他们得回去了。德明又掏出了两张创可贴,递给了华花郎:“我看你后脚踝有点儿破皮,刚才顺道去超市买了,给。”
华花郎吃惊地望着他,接过了创可贴,德明也守分寸,并没有帮她贴上,只是恰到好处地笑了笑。
华花郎抬头看天,只见弹幕们都疯狂地尖叫起来——
“这就是缘分吧!又碰到了!”
“这是什么玛丽苏剧?玛丽苏走进现实!”
“他应该喜欢她吧,又是解围,又是买鞋,又是创可贴的!”
“啊啊啊啊啊!期待两人发展!”
直到德明先走了,华花郎呆坐在凳子上,弹幕们还不消停。华花郎心里起了涟漪,她想冷静下来,于是又给上次让她短款的客户打了一个电话,让客户还她钱。
客户继续说道,再约时间。华花郎不敢生气,只是想起杨姐的话,多跟客户磨磨。是的,为了工作,连德明都去帮客户买药呢,她应该知足了。
怎么又想到了德明?
华花郎望着自己脚踝上的创可贴,心里又起了涟漪,没来由地,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喜欢他。
华花郎第一次不带憎恨地抬头望天,问:“我该怎么办?”
“表白!女追男才好看!女追男隔层纱,支持姐妹!”弹幕们说。
“会不会太快?”华花郎摸不着头脑。
“不会,表白!”
第二天,华花郎做了一袋饼干。午间,好不容易见到了德明的身影,结果德明只是忙碌中朝华花郎灿烂一笑,匆匆而过。
“花花,他是不是喜欢你啊?”同事小莉见到了这一幕,谄媚地撞了一下华花郎的肩膀。
“别乱说。”华花郎不知如何是好。
“上次他都帮你说话了,谁敢惹杨姐啊?他这么做还说不是喜欢?”小莉给华花郎指点迷津,“你喜欢他不?女追男隔层纱!”
其实我觉得太快了。华花郎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尴尬地笑笑,不再回应了。
临近下班的时间,德明才回到行里。华花郎犹豫再三,终于将那一袋饼干递给了德明,一通支支吾吾之后,华花郎继续说:“明天周六,要不要出来喝个咖啡?”
“喝咖啡?”
“嗯,咖啡。”华花郎加重了语气。
隔天中午,华花郎精心戴上了新买的耳环,打扮整齐地出门。
当她走在路上,天空的弹幕们开始指指点点:“牛仔裤配雪纺上衣也太丑了吧?约会合适吗?”
这哪里丑?华花郎本想反驳,低着脑袋,不要再看弹幕,不想受它们影响。结果出门还没走远,她还是咬咬牙扭头折返,换成了一套连衣裙。
约会地点是在一家网红咖啡店。
华花郎正寻找德明的身影,德明喊道,这边!华花郎扭头看过去,欣喜地看见了他,同时也看见了德明身边的女人。
“花花,这是我女朋友,艳娜。”德明笑笑。华花郎不知道,为什么德明还笑得出来。
华花郎盯着涂着一口艳丽口红的艳娜,也笑笑,跟她握手。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德明还笑得出来了,因为此时只能笑笑。
“你好,我是德明的女朋友,我爸是总行营业部总经理,你以后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联系我哈,别客气。”
听着艳娜毫不客气的话,望着她红色的嘴唇,华花郎顿时觉得自己的耳环毫无光泽。她听出来了,他们男才女貌,华花郎不配。
“花花,你要找我的业务问题是什么?”刚一落座,德明的眼神有点恍惚,迟疑了一会儿才问了华花郎。
“啊?”华花郎慌了,她马上反应过来德明的意思,开始硬着头皮胡说八道,“是这样的,我弟弟要结婚买房,这钱我寻思着放我们行里……”
这场约会终究让华花郎如坐针毡,不管德明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过,华花郎都不想再去猜了。
她厌倦了成年人的游戏,或者说暧昧的游戏,以及她对待暧昧的冲动。
直到中途,德明去了一趟洗手间。华花郎还没来得及反应,艳娜突然伸手扇了华花郎一巴掌。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艳娜直勾勾地盯着她。
面对毅然变得强势的艳娜,华花郎傻了,她委屈地想掉泪:“对不起,我不知道德明有女朋友。”
“你们整个办公室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们小莉是我闺密,要不是她提醒我,我还不知道你!”
华花郎恍然大悟,原来小莉之前不是在鼓励她,而是在试探她。同时也在懊悔,她不应该整天魂不守舍,没心没肺到连德明名花有主都不知道。
熬到约会结束,德明和艳娜走了,华花郎坐在卡座里,眼泪哗啦啦往下掉。她继而冲出咖啡厅,看见天空上的弹幕是那么幸灾乐祸:“哈哈哈被打脸了吧!”
“看来现实还是没有玛丽苏!打脸好疼!”
华花郎的眼泪变成了瀑布,她声声控诉说:“明明是你们在怂恿我!现在为什么都来看我笑话!为什么!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
哭泣是没有用的。
华花郎只得到了不负责任的一句:“是你自己要听的,现在反而怪我们?”
华花郎心灰意冷,她算是明白了,没有人真的会为你的幸福指点迷津,大家只是随口说说,到头来,没人会为你的选择承担后果。
只是,她醒悟得晚了。
这时候,包里的手机响起,华花郎一看,是那个欠她四千块的客户。是的,此时愤怒的她格外硬气,竟然在心里用起了“欠”这个词。她觉得她被全世界亏欠,更别说那个客户至上的男人。
“喂!你什么时候还我钱?”华花郎语气不小。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失态,也没想到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周一会去办业务,到时找你。”
华花郎终于见到了那个欠她四千块的男人。
柜台的透明玻璃对面,男人定定地盯着华花郎,问她,你不认识我了吗?华花郎迟疑了好一阵,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让她害怕。
“晖……晖仔?”
“嗯,林鸿晖。我在你这办了好多次业务,你都没认出我来?”
华花郎哑然,眼前的晖仔其实是她最不想回忆起来的人。华花郎还在读初中时,小透明的她为了不被排挤,经常跟在两个叫美妮和菲菲的大姐大身后。晖仔则是班上经常被欺负的倒霉虫。一天,美妮和菲菲把晖仔逼到了一堵残垣上,美妮使唤华花郎说,把他推下去。
华花郎害怕得摇头。
美妮说,要你推你就推,你是有什么主见?还想不想跟我们做朋友?
华花郎还是摇头。
然后,华花郎就把晖仔给推了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华花郎和晖仔置身于一家普通的牛腩面馆。华花郎按捺住一肚子的愧疚,问晖仔:“你还好吗?”
晖仔反而给华花郎递过去一瓶醋:“挺好的,就是腿不太方便。”
华花郎知道,当年她那一推,晖仔瘸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晖仔掏出四千块,递过去给华花郎:“还你,四千块。”
华花郎刚要接过,手指捏在钱上,晖仔却突然不松手。华花郎望着晖仔,心想他不会想赖账了吧。
晖仔收回手,点了点钱,将三千块先递给了华花郎,又自己攥着一千块:“我能欠你一千块吗?这样我就可以经常约你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华花郎一直想起刚才晖仔的话。晖仔说,他喜欢她,所以自从有一次办业务认出是华花郎之后,便隔三差五地来银行找她办业务。说这些话时,晖仔跟喝了酒似的,一脸红润。华花郎慌乱地拨弄着碗里的面条,一会儿面就坨了。最后,华花郎鬼使神差地没取回那一千块。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说,让她考虑一下。
晚上十点钟,华花郎的妈妈再次给华花郎打电话:“你弟弟的房子,妈知道你辛苦,但你借妈一点钱!”
“我说个不好听的,我白天帮别人数钱,晚上我还帮我弟弟数钱?我没钱!”华花郎无奈。
“既然这样,那我也说个不好听的,你还记得你的同学不?你以前一起玩的那个刘梅,她妈跟我说,她要结婚了。别人都有对象,就你没有。别人都结婚了,你呢,你落单了,就一剩女。”
“你!你毫无逻辑!”华花郎气得撂电话。
华花郎不明白,曾经的她跟妈妈的关系很融洽,她也算迁就妈妈,妈妈让她学什么她就学,让她来当柜员她就来当柜员。怎么现在要彼此恶语相向,难道只因为她无法避免地年龄增长,她不再年轻?
华花郎一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银行开门,华花郎没想到晖仔是第一个客户,早早地等在门口,并在开门第一时间坐在了华花郎的对面。
“林先生,你好。”华花郎说。
“你好,存现金。”
晖仔递进去一沓钱,全是零钞。华花郎正在点钞,晖仔问:“你点清楚了吗?”
“稍等,我再点一遍。”华花郎的眼神里全是闪烁,但碰上晖仔的目光之后,两人都脸红了。
“你慢慢点,我可以等。”晖仔轻轻说。
“稍等,很快。”
“点清楚了告诉我。”晖仔的语气还是轻轻的。
华花郎就坐在里头点钞,一遍一遍地点,很慢很慢地点。如果杨姐查监控,杨姐一定会发现,那是华花郎此生中点钞点得最慢的一次。
傍晚清完库,晖仔在银行外等华花郎。华花郎出门,竟然撞见了德明和艳娜,心里蹦出的却是妈妈的那句“别人都有对象,就你没有”。
华花郎一时语塞,她仓皇地打过照面,然后奔向晖仔,挽过了他的手臂。
在那之后,华花郎便恋爱了。
只是恋爱后,华花郎经常梦到初中的她将晖仔推下残垣。一天夜里,华花郎在梦中惊醒,她将噩梦告诉了晖仔:“对不起,我当时听美妮的话推了你,我真的很后悔。”
好在晖仔只是捏了捏她的脸说,傻瓜,我不在意。随后再将华花郎抱在怀里。
华花郎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天空的弹幕又开始发牢骚:“节奏又慢了!”
华花郎心慌,难道还有什么变故?
但更让她心慌的是,她突然有种眩晕感,她甚至有点恍惚,自己抱着的这个男人是谁,自己是谁,以及自己为什么会抱着他。
几天过后,华花郎给一位中年叔叔办现金业务,叔叔递给了华花郎五千块,却说自己明明给的是五千五百块,反复强调自己已经数过很多次才来存钱的,最后开始破口大骂,说是被华花郎偷拿走了五百。
晖仔在等华花郎下班,二话不说上前争执:“你骂谁呢?老东西!”
华花郎没有生气,这种客户她见多了。只是最后虽然查出华花郎没有犯错,但杨姐还是让华花郎给客户道了歉。
晖仔却生气了。
当晚,晖仔跟华花郎吵架,指责华花郎为什么要道歉——“你知不知道你很普通,长得普通,工作也普通,你甘心一直这样被别人欺负吗?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头?”
华花郎受伤了,但她转眼想,晖仔一定是在为他们的未来着想,她不应该往心里去。但晖仔的话却比挂在天空上的弹幕还狠,它夜夜都在她的心里飘过。
华花郎决定要提升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她想重拾下语言,去报个语言班,却不知道是要读英语还是日语。最后,也只能先买一本时尚杂志,打算先改变自己的外表。
又过了几天,老同学刘梅在老家办喜酒,给老同学们都发了喜帖。华花郎心里不情愿,但看到别人都去参加,她咬咬牙,还是跟晖仔一同盛装打扮出了席。只是,酒席上的同学会一派祥和,但当晚晖仔却喝醉了酒,回家便质问华花郎:“你很高兴?”
“你不高兴?”华花郎问。
“别人都买房了,我们呢?你还高兴得起来?真有你的。”
“你怎么了?晖仔,你醉了?”华花郎觉得眼前的晖仔很陌生。
“我恨我自己没用。我要不是个瘸子,我不会是这样的人生!”
“没人恨你。”
“我恨!我们一直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无法出头!只因为我是瘸子!”
晖仔的话跟刀子一样,句句在割他自己,也在割华花郎。华花郎想求他,别说了。“我可以帮忙,我有点存款。”华花郎万般无奈,将晖仔扶到沙发上。
晖仔推开华花郎的手:“你能赚什么钱!你那点死工资,根本就不够!”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华花郎自责,是啊,她似乎帮不上忙。“是,我确实没有办法。”她喃喃自语。
“不,你有办法!”晖仔醉醺醺地坐了起来,握紧华花郎的手,“有个事只有你能做!”
“怎么说?”
“我去抢银行,你别按警铃,假装把钱给匪徒,怎么样?”
晖仔话音刚落,华花郎便双腿一软。
她心脏突然撞个不停,她咬牙切齿地望了一眼窗外,只见天空上一片狂欢——
“刺激!”
“高潮终于来了!”
弹幕们如是说。
当晚,晖仔一直劝说华花郎。最后,他们的对话以晖仔的一句“我过成这样也有你的责任”结束。
几天过后,就在晖仔抢银行的头一晚,华花郎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把晖仔推到了一片海里。华花郎醒来,发现自己的枕头是湿的。
华花郎如常地去上班,然后掐着时间,如同等待命运的宣判——她不知道,她为何走上了这条路。
她不知道晖仔何时会进来,她只能坐在柜台里,魂不守舍。
“别发呆!”杨姐见状,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我知道我一直对你很凶,但其实我是怕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人一定要一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才不会老出错!”
华花郎听懂了杨姐的话,心里五味杂陈,嘴上却也只能说,谢谢。
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华花郎看到晖仔的身影,他戴着帽子和口罩,穿着黑色夹克,取了号坐在大厅里等候。
“花花!”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她看向刚坐在她对面的客户,竟然是妈妈。
“你怎么来了?”华花郎慌了。
“我不来你能听话吗?你弟弟结婚的房子钱,你到底借不借!”
“这里是工作的地方!你快走!”她望了一眼大厅里的晖仔,晖仔的手插在夹克兜里,她快急哭了。
“我不走!”
“你去我住的地方,在卧室里的柜子里,你有我钥匙,你快走!”
“哼!算没白养你!”
华花郎的心快要跳出来了,眼看妈妈走出银行,她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她不知道晖仔作何打算,晖仔似乎也很忐忑,他过号了。但过了十分钟,晖仔又再次去取了号。
华花郎一直在流汗,直到晖仔坐到了她的对面。晖仔假装不认识她,只是拿出一张纸,写上:把钱拿出来,我兜里有枪。
晖仔将纸扔了进去,然后扬了扬他的夹克,口袋对着华花郎。华花郎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是平静地流着泪。
“你好!取钱!”晖仔突然瞪大眼睛,警告华花郎。
“先生,跟你说个事,我以前是个没有目标的人,但我现在有了,我想跟我的男朋友一起好好生活。我只有不出错,才能好好地过日子。所以你能不能去其他地方。这里没有钱。”
华花郎说完,隔壁的同事小莉发现了不对劲。
“妈的!这里没有钱,哪里有钱!”晖仔突然大笑起来,继而大喊,“你以为我爱你吗!我都是骗你的,我恨死你了,要不是你给了我这条腿,我不会这样!好不容易骗你到这了,结果你给我煽情!老子要打劫!”
“这里没有钱!”华花郎泪流满面,按下了隐藏警报器。
随后,银行里一片混乱,保安冲进来跟晖仔扭打在一块——晖仔其实没有枪。
在尖叫声中,华花郎抱着脑袋跑了。她跑上楼梯,一层又一层的楼梯。不久,她便泪流满面地站在天台边。
华花郎很久没这么近地接近过天空了,天空上的弹幕们在互相打架,有的在让她止步,但更多的是在让她跳下去。
“跳下去!跳啊!”
“被PUA了,好惨一柜姐!”
“看进度条,就这么完了吗?”
“别想不开啊,没什么大不了!”
风朝华花郎吹过来,她望着那些弹幕,她的身体里,她的心里又出现那种感觉了。
她之前不知道那感觉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越临近二十八岁,那种感觉就越强烈。如今,她终于知道它是什么,也正因为它,弹幕才会找上她来。
那感觉是茫然。
本以为忙忙碌碌地活着很累,没想到,漫无目的地活着也很容易疲倦。
她也不敢再怪天空上的那些弹幕,不敢怪弹幕背后窥视她人生的人。因为自己随波逐流,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反而都不能怪罪自己轻信了那些话。
“并不是世界要对我指手画脚,而是我从未看清过自己,也不知道我该走向何处。”
华花郎惨然地笑了笑,想起刚才判若两人的林鸿晖,她心里反而好受了点,因为此时的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爱他。
华花郎挪了挪脚,这时,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将华花郎从迷思中拽了回来。
“花花啊,你别想不开,我以后再也不强迫你了!”电话里妈妈哀求道。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想不开!”华花郎不解。
华花郎没想到,妈妈只是想拿到她的银行卡和存折,结果看到了放在一起的写着银行卡密码的纸,以为华花郎早已经想不开,早就做好了自杀的打算。
“我再也不强迫你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没有想不开。”
“你还在银行吗?我来找你!”
从警察局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临走前,华花郎见了晖仔最后一面,她想好好告别,可是晖仔却只是低着头。华花郎想了好多话,但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说:“那一千块你留着,我以后不欠你的了。”
华花郎跟妈妈坐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沉默了好久,妈妈又说,我以后不强迫你了,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妈,你以前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啊?华花郎。”华花郎望着天空。
“华花郎就是蒲公英的别名嘛,想你跟蒲公英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但你不觉得,自由自在久了,也很烦吗?”
“什么烦不烦的,我看挺好。”
华花郎苦笑一声,跟妈妈一起去坐末班地铁。“你先回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她打算跟妈妈反方向走,妈妈不再多言。
“行。”
“你之前不是问我对弟弟的事有没有想法吗?我现在有了,就是你还是得去问他,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说了算,而不是问别人。没有人会为他负责。”
地铁来了,妈妈先行上了反方向的地铁。
“你去哪个方向啊?”妈妈问。
“不知道。”
华花郎不知道去往哪里,她又在地铁站里晃悠,随后坐上了另一辆末班地铁。
地铁呼啸着往前飞。
此时的她任由地铁带她走。起初她最想知道的答案是,为什么那些弹幕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而现在的她在心里问那些弹幕,呵,我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看的?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不知道我接下来该走到哪去。我什么方向都没有。我只感到空虚。
华花郎不知道,此时外面的天空飘过一行字,正是她想要的答案——
“没有方向的人生,才具备更多方向的可能性,才更值得看。现在开始,一切都不晚。大家晚安,拜拜啦。”
末班地铁的最后一站到了,华花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在地铁站里随便找了个角落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当她在吵闹声中醒来,在众人奇怪的目光中,她迷迷糊糊地穿过早高峰的人群,走出了地铁口。
她抬起头,发现天空空空如也。
如同经过了一个大风天,她终于看到了生活本身,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