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车(马丁·艾米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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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反冲

我是一名警察。这么说感觉好像要做什么特别的声明,或暗含某种不寻常的意义,但它只是我们习惯的说法而已。在我们这行,我们不会用“我是男警”或“我是女警”或“我是警官”这样的说法,我们只会说“我是警察”。我是一名警察。我是警察,而我的姓名是迈克·胡里罕,职位是警探。此外,我还是一个女人。

现在我要讲的,是我所遇过的最糟的一件案子。“最糟”这两字,在我看来,当你身为警察之后,就变成一种颇有弹性的概念。你难以固定“最糟”两字的定义,它的疆界每天都在不断往外扩展。“最糟?”我们会这么说,“根本没有‘最糟’这种东西。”不过,对迈克·胡里罕警探来说,这件案子就是最糟的一桩。

刑事侦查局位于市中心,这里有三千位同仁,分成许多部门、科室、小组和分队。这些单位的名称可说变化多端:组织犯罪、重大犯罪、人身伤害、性侵害、窃车、票据欺诈、特别调查、资产没收、情报、缉毒、绑架、闯空门、抢劫……以及谋杀。这里只有一扇扇上面标有“罪”的玻璃门,却没有一扇标有“孽”的玻璃门。犯罪的市民是攻击的一方,而捉贼的我们则是防卫的一方,这就是一般人的看法。

关于我个人生活的“十张牌”(1)是这样的:十八岁那年我进入皮特·布朗大学攻读刑事司法硕士,但我真正的志愿是第一线的工作。我按捺不住,便去参加州警考试、边境巡警考试,甚至参加监狱管理员的测试。我全都考上了。我还参加警察特考,结果也一样通过。所以我离开皮特·布朗,进入警察学校就读。

刚开始我在南区担任巡警,成为四十四街治安维护部门的一员,我们徒步或驾警车巡逻。后来我到“老人抢劫案组”待了五年,其间我积极办案,主动出击伪装诱捕,这让我得以晋升为便衣警察。之后,我又通过测试,佩上盾形警徽调至市中心。目前我在“资产没收组”服务,不过在这之前我在凶案组待了八年。我办过不少命案,我曾经是个专办命案的警察。

用几句话来形容我的外貌吧。我的体型遗传自我的母亲,她可以说走在她那个时代的前端,形象看起来颇似今日言必及政治的女性主义者。我妈几乎可以在那种以核战过后为背景的公路电影(2)中,扮演穷凶极恶的恶汉角色了。我还遗传了她的声音,而且经过三十年的尼古丁熏陶后,这声音低沉的程度更加严重。我的相貌遗传自我的父亲,这张脸很乡土,平淡无奇,一点也不城市化,不过我的头发倒是金黄色的。我在这座城市的“月亮公园区”出生,在这座城市长大,但后来遭逢变故。十岁那年我便由州政府接手抚养,迄今我仍不知我父母人在何方。我身高一百七十七公分,体重八十一公斤。

有人说最刺激的部门就是缉毒组(脏钱也最多),而公认最有乐趣的部门则是绑架案组(如果美国的谋杀案多半是黑人对黑人的话,那么绑架案则多半是帮派对帮派)。性侵组有它的支持者,扫黄组也有其信徒,而情报组正如其名(情报无远弗届,揪出匿影藏形的坏人),不过,所有人都默认凶案组是老大。凶案组才是真正的主角。

在这座规模属于第二级、因那座日本人出资兴建的巴别塔、港口码头、大学、最具有前瞻性的公司(计算机软件、航天科技、生化制药)、高失业率以及灾难性的纳税市民搬迁而小有名气的美国城市(3),一个凶案组的警察每年可能要侦办十几件凶杀案件。有时你是这件案子的主要调查员,有时你则担任副手。我承办过的凶杀案件至少上百,破案率则刚好高于平均值。我能鉴识刑案现场,而且不止一次被称为“优秀审讯员”。我的文书工作做得棒极了,当我从南区调到刑事侦查局时,每个人都以为我写的报告只有区级程度,但其实我老早就具有市级的水平了。不过我还是精益求精,追求百分之百的完善。有次我完成一件非常、非常令人满意的工作,针对发生在七十三街的一起棘手命案,根据两名同为目击者和嫌疑犯的口供,整理出两份针锋相对的笔录。“比起你们这些人给我看的东西,”亨里克·奥弗玛斯警司拿着我的报告,在所有组员面前说,“这才是他妈的雄辩,这是他妈的西塞罗(4)对罗伯斯比尔(5)。”我竭尽所能,务求完美。在我的警察生涯中,我大概处理过上千件不明原因的死亡案件,而其中大部分被证明为自杀、意外事故或疏于照料致死。因此我几乎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了:跳楼的、分尸的、掩埋的、沉在水中的、浑身是血的、浮在水面的、举枪自尽的、爆炸致死的。我见过年仅一岁被棍棒殴死的尸体;也见过九十岁还被轮奸杀害的老年妇女的尸体;我还见过陈尸甚久,只能靠秤蛆虫重量以推测死亡时间的尸体。然而,在我所见过的这些尸体中,没有一具像珍妮弗·罗克韦尔的尸体那样,让我刻骨铭心,难以释怀。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我自己也是这个即将开展的故事的一部分。我认为有必要事先交代一下我个人的历史背景。

到今天——四月二日——我认为这件案子已经“解决”——它结束了,完成了,被放下了。但是,这件案子的解答却引出更复杂的问题。我已经把一个打得很死的结,松成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头。今天傍晚我将和保利见面,到时我会问他两个问题,而他会给我两个答案,然后一切就算了结了。这件案子是最糟糕的一件。我纳闷:只有我这么认为吗?但我知道我是对的。事情正是如此,千真万确,没有半点虚假。保利是这个州的“切割手”,我们是这么称呼他的。他为州政府做切割,他解剖切开人们的身体,然后告诉你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我得先说声对不起,为我所使用的不当言语、不健康的讽刺和我的顽固而道歉。所有警察都是种族主义者,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纽约警察恨波多黎各人,迈阿密警察恨古巴人,休斯敦警察恨墨西哥人,圣地亚哥警察恨印第安人,波特兰警察恨爱斯基摩人。在我们这里,我们痛恨所有非爱尔兰人,或者所有不是警察的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警察——无论你是犹太人、黑人、亚洲人或女人——而当你一旦跨进来,加入这个被称为“警察”的种族,你就不得不去憎恨其他种族的人。

以下的数据和文件记录,是在过去的四星期中,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的。我得再说声抱歉,因为文件中的时态可能不太一致(这很难避免,因为写的是一个很近的死亡案件),出现的对白可能不太文雅。我想,我还应该为结局而致歉。我很抱歉,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对我而言,事情是在三月四日那天晚上开始的,然后一天一天开展。我打算就用这种方式来说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