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的标志(纳博科夫精选集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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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长椭圆形的水坑嵌在粗糙的柏油地上;像是一个神奇的脚印,里面的水银已经溢满到边缘,像是一个匙形的洞,透过它你可以看到底下的天空。围住了,我注意到,它的周围是一片四散分开的黑黝的潮湿,那儿堆积着一些褐色的了无生气的枯叶。充溢着水,我应该说,这个水坑在干瘪成现在这个样子前充溢着水。

水坑在阴影处,但倒映着一汪斜射进来的阳光,阳光那边有几棵树和两幢房子。看得仔细点。是的,水坑里折射出一片浅蓝色的天空——那种淡淡的婴儿蓝——我嘴里有牛奶的味道,因为三十五年前我有过一个那种颜色的水杯。水坑还倒映着一小簇光秃秃的嫩枝,一截粗大的褐色的树干,边缘部被砍掉了,露出亮白的横切面。你掉了什么东西在地上,这是你的,那间阳光下乳白色的房子。

当十一月又刮起阵阵寒风,水坑里开始掀起了漩涡,风吹皱一汪亮色。

两片树叶,两个三曲腿图,像两个打着寒颤的三条腿的游泳者,匆忙跑过来要来游泳,一头扎进池中心,猛然间,慢了下来,他们平浮在水面上。四点二十分。从医院窗口向外观望。

十一月的树,杨树,我猜想,有两棵直接从柏油路中生长出来:所有的树都在阳光灿烂的寒风中,纹辙沟壑纵横的树干,一大丛交织在一起的闪亮光秃的树枝,浅黄、浅橄榄棕色——因为这样在高空处可以沐浴到更多柔和的阳光,尽管实际并不如此。它们静默不动,与水坑中涟漪不断的倒影形成对照——你对一棵树的情感主要是看它那大簇大簇的树叶,而这棵树上的叶子只剩下不到三十七八片了。它们只是轻微摇曳,发出一种模糊的光彩,但是阳光的照耀赋予了它们一种闪烁,就像那无数个树杈一样。让人心醉神迷的蔚蓝的天空,中间横戳着一缕静止不动的苍白的云彩。

手术没有成功,我妻子要死了。

在低矮的栅栏的那边,在阳光下,在那耀眼的光亮中,一幢石板砌成的房子正面两侧各一根乳白色的石柱,一个宽阔的飞檐,不加考虑就搁在那儿,构成一个框:一块在商店陈列已久的奶油蛋糕。白天,窗户看上去是黑色的。有十三扇之多;白色格子窗,绿色的百叶窗。一切皆那么分明,但是日头不会延长太久。在一扇窗户的黑色里,已经出现了一些东西:一位永不显老的家庭妇女——打开了,就像在我长乳牙那个时候的牙医曾经说过的,一位姓瓦里森的医生——打开了窗户,抖出了什么东西,你现在可以合拢了。

另外一间房子(在右边,在一个突出来的车库的那边)早已经是一片金黄色了。杨树枝杈很多,阴影横七竖八交织在一起,黑得发亮。但是,一切都消失了,消失了,她曾经坐在一块空旷地上,画一个永远不会留下来的落日,一个农民的孩子,个子很小,很安静,很害羞的样子,但是又是默默地呆着不动,站在她的臂肘边,看着她的画架,上面的油彩,湿润的笔刷现出一条蛇信子的形状——但是,落日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点泛紫的天光,不管怎样还是堆积起来——废墟,垃圾。

阳光在另一幢房子斑驳的墙面上形成一道阶梯,通到房子上的老虎窗,窗子现在很亮,就像那个水坑曾经有过的那么亮——水坑现在已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白色,中间横亘着死一般的黑色,看上去像是那幅画的黑白版。

也许,我不会忘记第一幢房子前(边上是外墙斑驳的另一幢)那块狭长的打蔫的绿草地。草皮凌乱不堪,都秃了,中间被柏油道分成两半,暗褐色的树叶堆在上面。色彩不见了。窗户里还剩有最后一点亮光,阳光的阶梯还在。但是,亮光只在上面,如果屋里的灯打开,那么外面的光就灭了。一缕缕云彩映照出肉粉色,树上数不清的小枝杈变得清晰可见:现在树枝下面辨不出颜色了:房子,草地,栅栏,其间的景物,一切都成为赭灰色。哦,那镜子般的水坑已是亮紫色。

他们打开了我这幢房子的灯,于是窗外的景观不见了。一片墨黑,但天空是淡淡的墨水蓝——“流出来的是蓝色,写出来的是黑色”,就像那墨水瓶上写的那样。但是,实际并不如此,天空也同样,那些枝桠纵横的树倒是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