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鬼火
这种疯狂的病毒在我大脑的楼上生活,住在自己的玩偶之家。在宛如月球崎岖不平表面的花园之上,小星星在凉爽的天空不停地闪烁。疯狂的病毒坐在长沙发上,靠一种古老的口令防止入侵者从窗户进来。门上贴满了驱逐令,它全然不管。这个病毒认为自己是这片土地唯一尚存的纯种。其他所有的病毒都是“混血儿”,一文不值!连业主都算不上。该死的,可不是嘛!它心想,连在附近游荡的成群结队的乡下人都不如呢。简直无法相信大脑会沦落到这种程度,居然把糟糕的历史呕吐在太阳炙烤之下的美丽平原上。
在玩偶之家,病毒制造出危险透顶的主意当作武器。假若看到一面白旗展开,它就会用火箭筒透过窗户,发射导弹到平地、空间或者田野,发射到任何你称之为生命的存在之中。至于导弹发射台,真正让人担心的是,什么东西能最终保留下来呢?还有,我头脑中萦绕着一些事实,关于一只叼着骨头的天鹅,这些事如水花飞溅,有哪些会在这片土地长存呢?
就这样,我的脑袋里塞得满满当当,就像你看见的、扔在丛林里那台破旧的康懋达电脑。我努力应对,在碎石中蹒跚而行。看见了吧!我向那边走去——在炎热的柏油路上像蛇一样,蜿蜒而行,穿过车水马龙。我在这里——低头寻找掩护,不让直升机撞上。直升机呼啸而过,环绕巨大的火羽风暴飞翔。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嗡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听出来是谁了。
“奥布利维亚!”老天鹅妇人鬼魂的声音恰好从我前面的土地里冒出来。虽然她已经死去多年,白人女人还是大声呼喊着那个名字!“我找到的那个原住民女孩呢?”没有名字的。马杜妮?大名叫做奥布利雯·埃塞尔。她问道:“你干什么呢,女孩儿?我可从来没有教你这样乱跑。”她恶狠狠地上下打量着我。瘦骨嶙峋。我的头发被人用剃刀紧贴头皮剃下。我晒得像大地一般焦黑。她看着烤得焦黑的土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回到这里。”鬼魂说,她还认得出女孩,她是自己从老桉树的树洞里拉出来的,那棵树看上去足足活了一千年。但是这里容不下外来的鬼魂,而病毒不停地咆哮,像一条看门狗,大叫着“汪,汪,汪”。病毒的大笑在烤焦了的大地上传播开来,令人毛骨悚然。老妇人的鬼魂惊恐万分,像一只猫,仓皇而逃。她吓得六神无主,可还是撂下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然后忙不迭地顺着山势退下,从地平线上消失。
要是你想从自己的脑袋中提取这样一种病毒——你来到他老式的牧场小屋门前,可不能怀揣各种过时的想法。因为这个“小国王”不会听到敲门声就来开门,不会走出房门盯着阳光,不会公平地谈论任何问题,不会像某个“摇摆舞之王”那样迈着舞步来讨好你。他也不会尽地主之谊,全然不管是否是炎热的夏天,不管你怎么敲门,高喊“不给礼物就捣乱”,带着伴手礼,或是对大门紧闭发脾气。
我可以证明我有这种病毒。我兜里揣着一小块皱皱巴巴的纸。那是由医学界最好的医生完成的、正儿八经的体检报告。他们说我的大脑很了不起。丛林医生们——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说这种病毒并非奇迹,只不过是那些可怜的、早已失踪并且被吸收了的鬼魂之一。这些鬼魂考虑到的事情发端于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地方,结果却困在我的大脑里了。正如格罗格酒、装在大肚酒壶里的酒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卡姆卡姆酒被吸收那样,丛林医生没有办法治疗。
他们说这种病毒怀念外来的事物,用法语里的说法是“怀念泥土”,得病的原因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想象的、理想化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洋溢着各种团结之歌,就像那首《我们将克服重重困难》一样。我的病毒唱着歌,声音很特别,音调拖长、有气无力,像个患上“闭门综合征”的澳大利亚人——只是在那儿不假思索地为板球、足球开怀大唱。比方哈利·贝拉方特(1)的《香蕉船之歌》。歌中唱道:“白日啊!白日啊!太阳出来了,我想回故乡。”诸如此类的歌曲。好吧!这也没什么错儿。它可以向病毒界大唱特唱,抒发自己的思乡之情。各种病毒住在沼泽地受到污染的微型城镇里。那片沼泽荒凉偏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这个失败透顶的病毒对把自己困在我的大脑里十分不满。它表现得宛如一辆崭新的法拉利开进了沙漠中最大的贫民窟。那片肮脏的沙漠是世界上最荒凉之所在,而它在那里不得不把高雅文化塞到陋室之中。医生们在给一个又一个原教旨主义者检查完毕之后说,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简直是个奇迹!谁都没有像我这样,最终得到了这样一个迷失在我的脑海里的奇怪的病毒。他们声称体格检查是在浪费公款,为了证明这一点,还喝了点受到污染的沼泽水。
在学会如何逃离有关这个地方的现实之后,我创造出想象中的古老故乡,来蚕食并且毁坏被病毒盘踞的广阔土地。如今,牧场小屋被多山的外国环绕。这些国家把平原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而山间有许多沙漠,无数口渴的人曾经从那里走向海岸线。海边翻着巨浪,就像怪兽在门前咆哮。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我变成了一个吉卜赛人,迷上了走向幻想中的遥远故乡的旅途,想诱使藏在自己塞得满满的宇宙中的病毒来开门。就我而言,这就是开头。这是为了重新获得对自己大脑的所有权而踏上的征程。
于是我在寄给病毒的宣传册中撒谎,说我必须来看看。说想象之中我的故乡遍布各个大洲,每一个故乡都有我的亲人。我愿意为他们而死。我还有一个家谱,那棵家族之树生长在遥远地方的梦里。我说,事实上,我的故乡变得越来越大,需要不停地向前跋涉,这简直成了一场噩梦。我像个圣诞老人,驰骋在天空,仅仅一个夜晚就要到达无数家庭。可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把我自己的货物送过去,不管收件人是否想要。病毒对我属于全世界的想法很感兴趣,问我为什么要踏上漫漫旅途,去充塞它的小小世界。我说,我从脚下的土地起步,在泛滥成灾的翻滚着黄水的河流中航行。那些河流会变成内陆湖泊的交汇处,流向绿草如茵的富饶的冲积平原和平原上鲜花盛开的花园。那里的人们说,他们不认识我,还问我是怎么来的。我总是继续前行。
于是我继续向前走,驱使我前进的动力是为了弄清楚拥有故乡到底意味着什么。走得更远些,走向陌生的未知所在。那些地方被神圣的尘土和果园覆盖。果园里结着小小的被阳光烤熟的珍贵的果子。有时被战争毁掉了一半,有时因为饥荒而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然而,即使我带着礼物走过漫漫长途,走到他们门前,门那边的主人无论多么饥饿和困乏,都会鼓起勇气拒绝一个来自天堂的人。仅仅因为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告诉病毒,一只野生的啸声天鹅飞翔在跨越大洲的迁徙之路上。它掠过白雪皑皑的山峰,轻盈的翅膀扇来清凉的风,吹到我的脸上,让我觉得神清气爽。而待在一望无际的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却不能给我任何快感。我必须继续前进,到达那个位于极其干燥的光晕之中的地方。那是我曾经拥有归属感的最后的港湾。
病毒觉得我想要的正是它想要的东西——藏在糖果粉色小床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那是它做梦的地方,在我不正常的头脑里。
(1) 哈利·贝拉方特(1927— ):美国著名黑人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