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版《生存》序言:
追忆生存
《生存》是一本关于“生存”的书。如我四十多年前所见,这尤其是一本关于加拿大文学的书。同样,如我四十多年前所见,该书亦关于加拿大本身。它秉持的一个公理是:文学与其创造者相关,而文学创造者又与其居住地相关。加拿大的特点之一是它的文学曾经默默无闻,罕有问津。所以,加拿大文学的创造者,即作家们,是在一个历来对他们无甚兴趣的社会里劳作,这个社会只关注如拉尔夫·康纳、罗伯特·威·塞维斯、露西·莫德·蒙哥马利之类的少数畅销作家。当时,学界虽对加拿大文学有所研究,但广大读者中闻者寥寥。小学、中学和大学鲜少教授加拿大文学,许多人以为它根本不存在。
《生存》于一九七二年出版,引发一时哗然。这多少匪夷所思:很难想象,一本书写了人们认为不存在或不值得存在的东西,怎么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气的是,还卖了那么多册!事实偏偏如此。《生存》看似不可能的大红大紫,让我一夜之间,从发型别致的淑女诗人变成了北方的坏女巫,有人谴责我宣传了共产主义,有人说我对资本主义阿谀奉承,也有人表示欢迎,认为我锻造了从未诞生但大家期待已久的加拿大文学的良心。我认为,这些描述都不符合我的本意——我不过是就鲜为人知的话题写了一本有用的手册,一种《新手指南》吧,但是,意象投射的屏幕很少反映意象的本质,我也难逃其外。
然而,臭名可以促销,阿南西出版社多年来都靠营业收入维持,《生存》可谓目睹了它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陷入瓶颈,几近歇业。实际上,要是它那时不出版《生存》,你现在多半就读不到这本书了。
今天,你要是出版一本题为《生存》的书,读者会期待如下内容:
✓ 一本小说,类似展现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热门电视连续剧。
✓ 一本回忆录,作者在童年受过侵害、父母酗酒或有其他问题,或逃离战火、沉没的客船,或幸免于自然灾难。
✓ 一本手册,给那些认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想知道哪些植物根茎可以食用,或想知道怎样烤松鼠的人。同样的手册,也适用于野外探险爱好者。
✓ 一本小说,描写世界末日是怎么形成的,因为神秘的力量、气候变化、瘟疫、自然或人为的原因、由若干因素引发的社会大瘫痪,导致了军阀、暴行、生物变异和食人惨剧。
生存故事当下十分走红,特别是和世界末日有关的。我们处在千禧年的情绪中,这种情绪不无道理:有几种世界末日的图景很可能会变为现实。对之轻描淡写,或矢口否认,既让人十分头疼,也让人赖以逃避。
但是,四十五年前,刚具雏形的阿南西出版社对未来抱有迥然不同的想象。要是我们害怕被什么毁灭,那也是因为原子弹。古巴导弹危机才过去五年。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事实:大量橙剂被运往越南,一两艘橙剂海轮的泄漏能杀死制造世界80%氧气的大洋藻类,那真的会导致人类灭绝了。(1)四年前,美国约翰·肯尼迪总统被刺,为亚瑟王圆桌骑士式的理想主义画上了句号(2),但其他的理想主义仍然风行:美国民权运动方兴未艾、逃避兵役的美国人拥入加拿大、迷幻药被欢呼为通向极乐世界的捷径、避孕药有望带来的性自由愈演愈烈。女权运动暗流涌动,尚未形成明波大浪。迷你裙风靡一时。不久,从上往下扣扣子的传统男人蓄起了胡须,戴上了嬉皮士象征情爱的彩色珠串。郊区的家庭主妇开始品尝同性恋情,因为突然能以身试之了,她们悄悄地行动着——这样的荒唐仍然局限于波希米亚式的地下世界,尚未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阿南西出版社因陋就简地上马了,既没有复印机,也没有传真机。那时,个人电脑还未诞生,打字机和复写纸是标配。没有电话应答机和手机。长途电话费昂贵。你想和其他地方的人联系交流,就写信吧。现今的加拿大文学经纪人还未出现。加拿大自认为是文化落后地区,一流的艺术品——书籍、电影和音乐都是舶来之物。回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如果你正儿八经要写作,你想当然地要离开加拿大,出国去闯荡。
然而,到了一九六七年,留在加拿大写作成了可能的选项。这一年,诗人丹尼斯·李和短篇小说家戴夫·戈弗雷创建了阿南西出版社,同年,我与它结缘。一九六六年,由诗人运营的联系出版社推出了我的诗集《圆圈游戏》,我用干转印纸和单面胶红点设计了封面。让大家也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该诗集竟然荣获了总督文学奖的诗歌奖。到获奖时,首印的区区420册已经销售一空了。
一天,我正在多伦多哈特剧院看戏,戏名记不得了,中场休息时,大学时的老朋友丹尼斯·李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对我说,“我们在开一家出版公司,想重印你的《圆圈游戏》,作为我们首批推出的四本书之一。”
“打算印多少册?”我问。
“2 500册。”他说。我觉得这太疯狂了。可是,他似乎胸怀大计,揣着日渐高涨的理想主义,来扶植加拿大年轻作家的创作。阿南西出版的最初四位诗人,每人得到了650加元稿费,是丹尼斯·李的安排,但我们把稿费退给了出版社,加盟其中。(当时,我并不知道“加盟”意味着什么。)就这样,筚路蓝缕,凭着不到3 000加元的家底,阿南西出版社诞生了。
在加拿大,出版作品的年轻作家多为诗人或短篇小说家,因为别人告诉我们,没有英美出版界的合作,出版一本加拿大长篇小说,又贵又难。因此,像当时成立的其他小出版社一样,阿南西首先是一个由诗人们合伙运营的出版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诗歌朗读从咖啡馆走进了大学校园,但还没有走进书店。文学节,还是将来时。然而,阅读加拿大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多了。
一九六七年,加拿大成为热点。在该年的夏季和秋季,世界博览会在蒙特利尔举行,让加拿大举世瞩目。二战期间,加拿大战绩不俗,诚实斡旋,令人尊敬,约翰·迪芬贝克总理口才高妙,但加拿大表现得多少有点迷茫。一九六七年的世博会则给了加拿大以重新亮相的机会,证明了加拿大人能齐心协力,在国际舞台上做一番大事,不仅精彩纷呈,而且能用英法双语进行。
光明的未来,一如许多闪光之物,虚幻即逝。四年后,魁北克分裂主义抬头,女权运动像水雷一样爆炸,西部地区疏远联邦政府,发展了石油势力——文化区域主义开始对大一统的国家文化主义表示不满。
在这四年内,即从一九六七年末到一九七二年初,我离开了蒙特利尔,在埃德蒙顿居留两年,发表了我的首部长篇小说,并撰写第二部,出版了三本诗集。后来,我旅居欧洲一年,与人合作了一个剧本。然后,我搬回多伦多,任教于约克大学,酝酿出了《生存》的核心论点。
我一直通过书信,追随着阿南西出版社的成长,对一些书提出建议,并编辑了其他几本书籍。我们这些诗人,习惯在彼此的手稿上点点划划,供对方参考。非常随意的。第一次有人提醒我应该为此获得报酬时,我大吃一惊。你帮人把埋在雪里的汽车推了出来,你会要钱吗?
一九七〇年至一九七一年我在欧洲时,丹尼斯写信问我,是否愿意加入阿南西出版社的董事会。我不清楚董事会是做什么的,就傻乎乎地加入了。回到加拿大后,我发觉自己接手了出版书单上的大部分诗集,还有几本小说。(阿南西当时也出版小说了,第一本为格雷姆·吉布森的畅销书《五条腿》,该书由罗奇代尔学院的学生排印编辑,这个学院不久名声大噪。)
身为董事,我没参加过多少董事会议,而是分担着小出版社常有的令人棘手和吐血的焦虑。怎么付房租?(我们的地方其实并不大。)怎么发行?(我们经常在中学的体育馆卖书,收取现金,信用卡那时还不流行。)怎么促销?(我们夜里出动,在广告牌和电话杆上张贴告示。)怎样降低书价?(阿南西在用精装本和平装本分摊印数方面可谓首开先河。)雇员工资发多少?(从来没有发足,大家都在超负荷劳动,却拿不到相应的薪水。)
我在这篇准回忆录后的序言中写道,最初提议写《生存》,是为了缓解支付房租的燃眉之急,于是便紧锣密鼓地上马,写出了类似女童军指南成人版的一本书。若非为此,我是不会想到写这本书的。
《生存》对今天的读者意味着什么?他们在广播节目里也这样问。换个问题,对于多年前写《生存》的作者我而言,这本书又意味着什么?是怀旧吗?就像我在十二年级时身穿华尔兹长裙的照片,甜美的,又有点尴尬?书中描写的加拿大已经发生巨变,实际上,就在我上次为《生存》(2004)写序言时,加拿大就已经改变了,而大部分并未变得更好。
《生存》在结尾处问道:“我们生存下来了吗?”尽管我们称之为“加拿大”的情感空间边缘磨损,我们认为独属于加拿大的习俗正在不断消失,其解体速度连繁忙的渥太华小精灵拆卸队(3)都要自愧不如。在全球舞台上,气候变化造成的诡异天气备受关注,让我们有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自然界如妖魔的主题,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叶作家的心头萦绕不散,因而也凸显在《生存》一书中。尽管我们不再害怕妖魔会杀死我们,这种感觉依然存在。现在,情势逆转:倒是我们会毁灭自然,进而注定自己的毁灭。你呼吸什么,就会成为什么。我们和自然风雨同舟。《生存》出版后的四十年间,“生存”一词已经带上了几重更新更不甚祥瑞的新义。现在,我们不甚害怕恐惧本身,而更害怕不可修复的自找的灾难。
阿南西出版社支撑了四十五年,从勉强生存走向了欣欣向荣,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希望它能再持续发展四十五年,加拿大也蒸蒸日上,在那时,人们还会继续阅读书籍,读者仍然觉得在阅读中度过光阴怡然而有意义。倘若如此,那就意味着人类也会生存下去。为什么不呢?奇迹的确会发生。
现在,到乐观的结尾了。我重读这本小书时,想起了当初写它的乐趣,真的很好玩。那是一种艰苦的乐趣,犹如要把一个笨重的大雪球推过灼热的岩浆,推上山顶,但还是其乐无穷。而乐趣从来不该受到嘲弄,尤其是在加拿大。
感谢阿南西出版社,让我劳有所获,乐在其中。
(1) 20世纪60至70年代,美国陷入越战的泥潭。为了改变被动局面,清除视觉障碍,美军用飞机向越南丛林中喷洒了7 600万升落叶剂。这些落叶剂封装在带有橙色条纹的铁桶中,被称为“橙剂”,含毒。
(2) 传说中,不列颠亚瑟王领导的骑士们围绕圆桌而坐,没有君臣之别,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言。圆桌意味着“平等”和“团结”。
(3) 现代西方传统中,精灵作为圣诞老人的助手,帮他制作礼物,也拆封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