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监狱发生问题时……”
献给跳舞的人
监狱发生问题时,或是某人或某物打破监狱封闭的日子带来外界的混乱时,你可以看到明显的迹象宣告着这种情况的发生,一些初步迹象表明糟糕的日子即将来临。早点名的时候,一股浓郁的抹布味让我们口干舌燥,也没法向其他囚犯问早安。每个囚犯都到大厅集合,拥挤的大厅站满了人,一个个等着中士点名签字。到了饭点,打饭的人不再像往常一样大喊“过来拿面包!”或是“过来拿玉米粥!”以往他们都用力地喊着,仿佛是想用无情的话语打破某些人心中尚存的希望,点醒这些尚在彷徨的人,让他们认清自己是囚犯的现实。然而,当监狱出现问题时,食物悄无声息地到达餐厅。每个人都带着盘子和杯子走来,领取各自的口粮,既不抗议,也不要求更多,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只是看着狱警,看着那几个“猴子”,就好像在看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那些去澡堂的人会更清晰地察觉到紧张压抑的气氛: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这所监狱。每个人一声不吭地打着肥皂、擦干身体,同时呆呆地盯着空气。那样子不像是在回忆“外面”的时光,而更像是看着一团灰色的、卑鄙的虚无慢慢吞噬掉他们。这就是监狱的不寻常的一天:所有的迹象和线索都宣告着一种存在——恐惧。那是属于监狱的恐惧,一种混杂着建筑材料、老旧墙砖、病死老鼠、生锈栅栏和陈年火药的恐惧,一种夹带着痛苦、失眠和囚犯身上分泌的油脂的恐惧。
当时的情况是,我是最先发现那件事的人,两天以后,恐惧就像是失去双眼的野兽,在监狱里横冲直撞。我听说有个犯人死在了监狱诊所,原因不明。很显然,他是中毒了,但不知道是怎么中毒的、中的什么毒。在监狱里,消息的传播速度和神经传导信息差不多快,我回到牢房的时候,我的室友已经打听到更多消息了。死去的人是一个瘾君子,在死前的几小时内注射了毒品。医生已经在检查尸体内脏,第二天就会知道。到傍晚的时候,整个监狱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了这件事。也就是在那时候,“瘟疫”又升级了。是的,我称它“瘟疫”,反正当时我是那么叫它的。
得知那件事情的我们什么都没心思做,连话都没说,都等着事情的进展。到了第二天清晨,有人来我的牢房叫醒我:“老兄,有个人情况不太好!他说他不能呼吸,现在开始口吐白沫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内心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注定要发生!”“你早该知道的!”“现在已经没救了!”我迅速穿好衣服,走向病人的牢房,远远地就听到了他痛苦的呻吟。出状况的是萨尔瓦多·蒂诺科,绰号“塞涅斯”。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监狱的裁缝车间工作,一个衣着干净笑呵呵的老妇人常来拜访他,塞涅斯喊她教母。“塞涅斯”这个绰号和他入狱前效力的棒球队有关,他对能成为棒球队员感到非常自豪,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投入了球队训练。也许是因为我还不能分辨普通囚犯的沮丧和那种只有靠毒品才能减轻的绝望吧,我完全没想到塞涅斯是会注射毒品的人。塞涅斯死死地盯着我,他的身体情况糟糕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用力发出牛一样微弱的低吟,看向我的眼神诉说着他寄托在我身上的盲目希望,相信我可以把他从占据着他瘦弱身躯的死亡中拯救出来。我们把塞涅斯送到了诊所,值班医生立刻把他带进病房。再努力的抢救也没用了,塞涅斯痛苦地挣扎着,一部分身体以怪诞的姿势停下动作,变得僵硬。我看向塞涅斯,他不再是那个安静沉稳的萨尔瓦多了,不再是那个只有教母来访才会和我聊上一句的萨尔瓦多了。我还记得他跟我提起过:“老兄,你知道吗,我教母是帕丘卡[1]人。我们在那儿有块地。我出门的时候,她就留下看家。”现在我很为难,我不知道谁能通知那位老妇人塞涅斯的死。
渐渐地,塞涅斯就静止不动了,忽然一片红色影子划过他的脸,原本卡着喉咙的手松了一点,医生抽出了本在注射血清和解毒剂的针头,抬起头满脸疲惫地看着我们:“无能为力了。目前还不清楚监狱里正在贩售使用的是什么毒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事情就是这样。有人在监狱里卖“假白粉”[2],显然有人找到了快速来钱的路子。那东西看上去和监狱里卖的昂贵白粉没什么区别,但究竟是什么,估计只有做鬼的那几个人才知道了吧。回到牢房的那一刻,我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到底是谁在卖那东西?他们卖了多少了?希望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知道。
第二天早上,监狱里来了个魁梧的女人。她染着一头金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瓦尔基里[3]被打败以后才有的巨大挫败感和对生活的厌烦。她双眼无神,冷冰冰的笑容印在脸上十分难看。那是理发师拉蒙的妻子。我们一开始没认出来,但当我想起拉蒙那张法老般的脸,还有他那双总是含泪的大眼睛,以及他在给我们理发时讲的那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就肯定那是拉蒙的妻子了。
塞涅斯之后就是拉蒙。借着去诊所看牙医的机会,我想确认一下,确认自己当时看错了,拉蒙不会像塞涅斯那样的。拉蒙是我的好朋友,我敢担保,他是个值得尊敬的理发师。我还记得刚发现他不对劲时,拉蒙平躺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沿,生命垂危,说话也越来越不清晰,就像哑巴一样呜咽着。他当时喊着:“救救我,‘白皮’[4]。麻烦你帮我求求医生!医生肯定能救我!”医生盯着这个垂死的人:“拉蒙,是谁给你的毒品?如果你不说,往后会有更多人像你一样被抬进来。到底是谁给你的毒品?”拉蒙绝望地回答:“我现在说不说有区别吗!医生,你快救我吧!救救我,我什么都告诉你。要是你们见死不救,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快救救我吧!你们这群混蛋医生,拿着工资到头来连自己的本职工作也不做吗!”拉蒙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揪住那个无动于衷的医生。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那么做了。而医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苦涩地明白:也许在那一刻正在购买假药的许多其他人的生命,都仰仗于眼前这只绝望而痛苦的动物。
“告诉我们毒品是谁的,我们就救你。”旁边的助手不假思索地回答,显然这个人根本不明白监狱里的规则:囚犯们保守秘密,从不打小报告。可是,呼吸困难的拉蒙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只能牢牢地盯着刚才说话的助手,用眼神嘲讽着他:“傻逼,你知道什么。你看看我这样子,我还有救吗?”突然,拉蒙的妻子紧紧抓住医生的胳膊,恳求道:“我知道!医生,我知道是谁在卖假毒品!我可以说,但我只能告诉你。我可不想在这群混混面前当小人。”她疯了似的在病房里喊叫。这个女人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打击了。医生把她带到外面开满鲜花的院子里谈话。没一会儿医生就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回床边:“这是不可能的,女士。我说过了,塞涅斯昨天就死了,不可能是他在卖毒品。”“医生,就是他!不会有别人了。”听完,医生疲惫冷漠的脸上露出了无奈。后来病房里来了一名军官。他穿着一身精致的米色制式雨衣,气场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不由地引起我们一阵反感。“怎么回事?”军官看着拉蒙发紫的脸开口,“问出什么了没?”医生低头看着氧气瓶,耸了耸肩回答道:“他什么都没坦白。现在的情况是想说也说不了了。”医生也没有了下一步动作,看样子是不想惹麻烦。突然拉蒙的身体开始颤抖,看上去像梦到被人打了一样。拉蒙的妻子又愤怒又厌恶地看着他。这个男人要从她生命中消失了,当然以前拉蒙也没尽到丈夫的责任,和消失没什么两样。拉蒙的身体停止了抖动,他死了。他的妻子站起身,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拉蒙后面是“福特”老兄。他在厨房刷墙的时候晕倒了。其他人把福特送到诊所,他的脊椎已经摔断了,说不出话,充血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医生检查后发现福特也中毒了——所有人的死法都一样。“假白粉”影响使用者的呼吸系统,呼吸道的堵塞使空气难以进入肺部,到后期恨不得把手塞进喉咙来辅助呼吸。最后,由于窒息,中毒者的身体不得不承受剧烈的疼痛。中毒的过程是缓慢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不自知;等到意识到不对劲时,他们早就没救了。在监狱里,大家都抱着侥幸心理,不到致命症状出现,每个人都认为“假白粉”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头上。
福特死了,然后是哈罗切,再是提尼亚斯、廷丹、小卖部的佩德罗,再后来奇瓦通·路易斯·阿尔曼萨也死了。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我们跟着死者走过死亡的隧道,走进了这场“瘟疫”制造的乱葬岗。“瘟疫”没有停止,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最后或许就成为牢狱生活习以为常的一部分了吧。没有人想被这可怕的命运选中,但是也没人愿意供出哪里可以买到假白粉或是哪个囚犯在干这勾当。当这种侥幸破灭,自己也开始喘不过气来,恐惧掠过他们惊讶的脸庞时,复仇的渴望又让他们沉默了。“一个个都给我去死吧,”一个犯人说道,“何苦呢,长官。就算我说了是谁卖的白粉,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你今天抓住一个,明天就有其他人开始卖。您拷问我也没必要,真的。”当然也有想用线索跟医生和调查人员进行交易的:“医生,我什么都可以告诉您!只要你们把我送到胡亚雷斯医院,给我输血!‘小垃圾’[5]跟我说过,输血可以救命的!等我到了医院,我就告诉你们我从谁那儿买的假白粉,还有他们把白粉都藏在哪儿。”就这样,胡亚雷斯医院可以治疗假白粉中毒的神话在犯人之间传开了。可事实上,根本没有治疗方案,假白粉随着血液循环吞噬着囚犯们的身体,一旦注射,就等于自掘坟墓。
第十个人死的时候,潘丘在监狱电影院里喊了一句让人难忘的话。以往潘丘总是在熄灯开播的时候进来,大喊一声“我来啦”,然后坐在离幕布最近的位置。我提醒他这样会打扰别人,但潘丘毫不在意,还是我行我素,像在合唱团表演一样大声评论着剧情,还要把剧情和我们的牢狱生活联系起来。每当电影到达高潮,所有人的心都被情节揪紧的时候,他就贼兮兮地大叫一声:“吓到你们了吧!”然后其他观众开始抱怨潘丘破坏了气氛。
但是,自从假白粉流通以后,囚犯们开始互相检查彼此的脸上是否有死亡的迹象,潘丘再也不像往常一样在电影院吵吵闹闹了。他在老时间走进电影院,坐在幕布前,安静地看完整部电影。国庆节以后的星期三,这场恐怖的灾难达到顶峰,三名狱友在同一天去世。那天晚上电影院挤满了人,所有人都试图忘记这些无休止的死亡,试图远离这场支配着我们的牢狱生活的黑暗旅途。潘丘也来看电影了,他摸黑走了进来,突然在走廊中间停下,朝我们大喊:“杀人犯万岁!去你妈的那几个死了的!”影院内一阵沉默,直到潘丘坐到老位置,然后把头埋在臂弯里痛哭起来。最近因假白粉死亡的犯人里有两个是潘丘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被关进来,后来运动会的时候还一起在操场上卖饮料。
那个周三以后,似乎线索都变得明朗起来了。整个监狱的气氛预示着假白粉制造的恐惧快过去了。没过多久,一天傍晚,我在牢房区看到几个狱警小心翼翼地带着两个犯人,用警棍推着他们走。那两个犯人支支吾吾,脸色苍白,慌张地分别走进了一楼的两间牢房。军官和两名医生随即到达。牢房的卫生间被当成临时的办公室,两个犯人被分开审问了一整晚。上校没有使用一点暴力,耐心地耗着他们,收集并对比两个囚犯的证词,试图拼凑出事情的真相。原来“跳跳”和他的同伴“白皮”[6]是假白粉事件的主谋。他们用卡片刮下风干的白色涂料,用卷海洛因粉末的纸片把这种以假乱真的白色粉末卷起来,然后把它们和真海洛因混在一起卖。就这样,死亡轮盘在过去五个星期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随机地选择下一个死亡的囚犯。在监狱里,你有自由选择吸毒与否,但既然你选择了购买、使用毒品,就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侥幸只是一时的,会不会假白粉中毒只是概率问题,或者可以说是时间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讲述这些事。我为什么要写下来呢?我觉得等我出狱以后,这篇日记也不会变得多么有价值,因为监狱外面的世界是不可能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的。但话说回来,总得要有个人记录下这次死神的监狱来访,记录这恐惧笼罩下的“人间地狱”吧。可是这记录究竟有什么用,对谁有用,我也不确定。
今天埃琳娜和阿尔伯托来看我了,我把假白粉事件告诉了他们。从他们不解的眼神中我意识到,监狱外的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他们无法理解死亡的恐惧如何掐住囚犯的咽喉,他们无法想象苦痛以何种方式笼罩着我们的生活,他们也不会明白我们的命运如何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哪怕埃琳娜和阿尔贝托愿意尝试,他们也无法真正理解我们囚犯的处境。那么,讲述这些事情的意义何在呢?
我想了很长时间。马拉美[7]诗中的一句话赋予了这次白粉事件直白又令人震惊的意义,所以我决定记录这件事:
“骰子一掷,不会改变偶然。”
注释
[1]墨西哥伊达尔戈州首府。
[2]海洛因仿制品。——原注。
[3]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决定着战场上的生存与死亡。
[4]此处原文为Güera,是一位囚犯的绰号,原意特指皮肤和毛发颜色很浅的人。
[5]原文El Tiliches,是一位犯人的绰号,意指杂物、破烂。
[6]“跳跳”和“白皮”均为犯人绰号。
[7]法国诗人斯特方·马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