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里尔德·弗兰克高喊一声“进来!”,眼睛始终盯着桌上的文件。
他听见门开了。外间办公室的接待秘书伊娜已经通报了访客的身份,有那么几秒钟,阿里尔德·弗兰克本想让她告诉牧师自己很忙。这倒也不算假话;他还有半小时就要去波利许塞特跟警署署长开会了,那是奥斯陆警察总署所在地。不过这阵子佩尔·沃兰好像有点情绪不稳,这很不应该,所以见见他倒也无妨,正好看看他还扛不扛得住。这起案子可不能搞砸,对他俩都是。
“别坐了。”阿里尔德·弗兰克签好文件站起来说,“咱们边走边聊。”
他走到门口,从衣帽架上摘下制服帽,听见身后传来牧师拖着步子走路的声音。阿里尔德·弗兰克告诉伊娜自己一个半小时后回来,然后用食指触摸楼梯间门旁的传感器。监狱一共两层,没有电梯。电梯就等于竖井,每道竖井都是一条越狱通道,而且火灾时电梯也必须关闭。在其他监狱,聪明的囚犯会利用火灾和随后混乱的疏散越狱。同理,所有的电缆、保险丝盒、水管也都必须铺设在囚犯接触不到的地方,要么在建筑外部,要么就用水泥浇筑在墙里。这座监狱没有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应该说,是他弗兰克没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建筑师和国际知名监狱专家为斯塔滕监狱绘制蓝图时,他就跟他们坐在一起。诚然,斯塔滕监狱的设计借鉴自瑞士阿尔高地区的伦茨堡监狱:采用超现代风格,但布置简约,强调安全与效率而非舒适。但他阿里尔德·弗兰克才是它真正的缔造者。斯塔滕监狱就是阿里尔德·弗兰克,弗兰克就是斯塔滕监狱。所以董事会那帮家伙(祝他们都下地狱),以他们无穷的智慧,怎么会让他屈居副典狱长一职,而让那个从哈尔登监狱空降来的白痴忝居典狱长之位呢?的确,他弗兰克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是那种会讨政客欢心的马屁精,那种人一听政客心血来潮地要改革监狱就欢欣雀跃,根本不顾上次改革还没落实。但他弗兰克知道怎么把工作做好——关好犯人,确保他们不要生病或者死去,不让他们在牢里显著地变坏。他效忠值得效忠的人,关照自己手下的人。在这个腐化至极、追逐政治利益的等级体系中,就连他的上级都做不到这一点。在他被有意忽视、痛失典狱长一职之前,阿里尔德·弗兰克本指望等自己退休后,监狱会在大厅里竖起他的纪念胸像——尽管妻子说他脖子太粗,脸太像斗牛犬,头发也乱糟糟的,不适合半身胸像。不过在他看来,要是成就得不到嘉奖,人就应该自我嘉奖。
“这活我干不下去了,阿里尔德。”两人经过走廊,佩尔·沃兰在他身后说。
“什么活啊?”
“我可是个牧师。我是指咱们对那孩子干的事——让他平白无故地背黑锅。替那个丈夫坐牢,那人——”
“小点声。”
在通往控制室的门外——弗兰克喜欢叫它桥,他们经过一位老人身旁,那人正在拖地,看见他们就停下手里的活,冲弗兰克友好地点点头。约翰内斯是监狱里最年长的人,跟弗兰克很投契,他性情温和,在二十世纪的某个时候——几乎是碰巧——干起了毒品走私,之前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现在他已经入狱多年,早已习惯了牢狱生活,非常适应,非常安定,出狱反倒成了他最怕的事。只可惜用斯塔滕这样的监狱关他这种犯人,无异于牛鼎烹鸡。
“怎么,良心不安了,沃兰?”
“哎,是啊,阿里尔德。”
弗兰克已经想不起下属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上司直呼其名,也忘了典狱长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穿制服,而是改穿便服。有的监狱甚至允许狱警也穿便服。在巴西圣保罗的弗朗西斯科·德·马尔监狱,狱警在一场暴动中用催泪弹击中了自己的同事,就因为他们看不出谁是员工、谁是囚犯。
“我想退出。”牧师恳求道。
“这样好吗?”弗兰克踱下楼梯。再过十年他就退休了,相比同龄人,他的身材算相当不错,因为他坚持锻炼。在这个行业,肥胖已经成了主流而非个别现象,锻炼成了被遗忘的美德。以前女儿学游泳的时候,他不是还带过本地的游泳队吗?他不是也曾利用业余时间回馈社区,回报这个对那么多人如此慷慨的国家吗?可他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怠慢他。“所以那些男孩也让你良心不安了吗,沃兰?我们手上可有你猥亵他们的证据。”弗兰克把食指放在下一道门的传感器上;门外是一道走廊,往西是牢房,往东是员工更衣室和出口,外面就是停车场。
“沃兰,要我说,你不如就当桑尼·洛夫特斯也在替你赎罪吧。”
又一道门,又一个传感器。弗兰克把手指放上去。这个设计是他从日本钏路市的带广刑务所照搬过来的,深得他的喜欢。他们从有权出入监狱的人员那儿采集指纹,而不是发放钥匙,那东西容易丢失,容易复制,还容易被滥用。这不但帮他们消除了钥匙使用不当带来的风险,还给他们留下一份记录,能查到什么人在何时出入了哪道门。当然,他们也装了监控摄像头,但面部可以遮挡,指纹却不能。门嘎吱一声开了,他们进入一个密闭闸,那是个小房间,两端各有一扇带铁条的金属门,一扇关上,另一扇才会打开。
“我真干不下去了,阿里尔德。”
弗兰克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监狱里的摄像头几乎覆盖了每个角落,此外每个密闭闸还配备了双向通话系统,方便那些由于种种原因被困在里面的人呼叫总控室。出了密闭闸,他们走进更衣室,那儿有淋浴区和一排储物柜,供员工存放衣物和个人物品。副典狱长有把万能钥匙,能打开所有的柜子,但弗兰克认为这件事员工不必知道。或者说最好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很清楚自己是在为谁效劳呢。”弗兰克说,“你不能就这样撂挑子不干。在那些人眼里,忠诚可是要命的事。”
“这我知道。”佩尔·沃兰开始刺耳地喘息,“但我考虑的可是永恒的生命啊。”
弗兰克停在门口,飞快地扫了一眼左侧那排储物柜,确认那里没有别人。
“你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上帝作证,我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你就转告我的原话,阿里尔德。告诉他们我的嘴会像死人一样严。我只求一条出路。求你了。帮帮我吧?”
弗兰克低头盯着传感器。出路。要离开监狱,只有两条路可走。他们走的是后门这条,此外就只能经过前台,从前门出去。没有通风管道,没有火警安全出口,也没有那种刚好能容一人通行的下水道。
“我试试吧。”弗兰克说着,把手指放在传感器上。把手上方亮起一盏小小的红灯,表示后台正在比对数据。红灯熄灭,绿灯亮起。他推开门。强烈的阳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戴上墨镜,穿过宽阔的停车场。“我会转告他们你不想干了。”弗兰克掏着车钥匙说,同时瞥了一眼保卫室。那里配了两名警卫,荷枪实弹,全天站岗,进出双向都安装了钢铁栅栏,就连弗兰克新买的保时捷卡宴也闯不过去。悍马H1或许勉强可以一试,弗兰克也的确很想买它,但那车太宽了,而他们特意把车道设计得很窄,就是为了阻挡大型车辆。监狱由一座六米高的围墙环绕,他又在围墙外加了一层钢栅栏,同样是为了防范大型车辆。他本来想给栅栏通电,但城市规划部门否决了他的提议,理由是斯塔滕监狱地处奥斯陆闹市区,这样容易造成无辜平民受伤。无辜,哼——街上的人要想碰到这道栅栏,至少得先爬上一道五米高的围墙,围墙顶端还有带刺铁丝网。
“顺便问一句,你要去哪里?”
“亚历山大·希兰兹广场。”佩尔满怀期待地说。
“抱歉啊。”阿里尔德说,“我不顺路。”
“没关系,外面就是公交站。”
“行。再联系。”
副典狱长上了车,驶向保卫室。根据监狱规定,任何车辆都必须停车,所有乘客一律要接受盘查,他本人的车也不例外。就像今天,警卫会一直看着他走出监狱、钻进汽车,才会抬杆放行。警卫向他行礼,弗兰克也点头致意。他停在主干道上等红灯,抬头望着后视镜,从里面欣赏自己心爱的斯塔滕监狱。它并不完美,但它近乎完美。即便它有什么不足,他认为也都该怪规划委员会,还有政府部门那些愚蠢的新规,以及半数都是腐败分子的人事部门。他只想为所有人好,造福奥斯陆所有勤恳工作、遵纪守法的市民,他们理应享有安全的环境,过上有品质的生活。所以,好吧,斯塔滕原本可以更好。有时候他也是身不由己。不过呢,就像他教游泳时告诉学员的:没人会给你特殊照顾,你要么游泳,要么沉底。接着,他又想到眼下这件事。他得捎个信。而他很清楚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