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蠹之午夜快递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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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死亡与终结

父亲渐渐地靠近高个男,他不清楚躺在地上的大块头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如此这般,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一步两退地往高个男处逼近。突然,他发现高个男渐渐松弛的拳头里头握着个什么东西,这让他马上丢了他的那份踟蹰,三步并作两步就去拿高个男手里的东西。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高个男的手的时候,高个男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拉住父亲把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沙哑而未成熟的声音。

父亲在地上扭曲了几下,痛苦地扬起半身对高个男说道:“你手里那戒指是我女儿的,我要拿回它。”

高个男看了一眼手里的戒指,然后就又紧紧地握住了,他眼神轻轻飘向远处的面包车,便又直勾勾恶狠狠地盯向了半躺在地上的父亲。

“老头,你最好现在就给我滚,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求求你,我……我一个人挺可怜的……我得了绝症,肝癌晚期,活不了多久了,我就一个女儿,但,但她不肯认我……一定不肯认,因为……因为……那枚戒指,对,就你手里握住的那枚戒指,那是我女儿最宝贝的东西,我女儿离开的那天,我捡到了它,开始我是放到家里的,后来……我把它放在了棚顶的缝隙里,我怕……女儿不愿回家,就放在棚……我得了病,我得让女儿回来,今天早上,我怕它掉下来被谁给捡了去,就想着把它包好藏在床板底下,这样……就不丢了……我要给女儿打电话,我不知道电话,他们也不告诉我,我就求,求啊,跪下来求,他们给我了,呵呵呵,我女儿的电话,我可以给她打电话,打电话告诉她,他一定会回来……回来看看我吧,会回来对不对……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无法把话语说的清楚流畅,他是在回答高个男的问题,但仿佛并没有想让高个男真正明白自己的意图,他只不过是在说给自己听,说服自己所抱的想法是符合逻辑而且切实可行的,他似乎很紧张,缺乏应有的自信,不是在人前,却是在他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

高个男不明就里地听着眼前这个精瘦懦弱的老头的自白,嫌恶地皱了皱眉,脸上的泥巴已经干裂,他烦躁地揉搓着脸,这个举动让父亲停下了他毫无边际的絮叨。

“你是想要这个戒指是吧!”高个男看都没看父亲一眼,只是低头轻轻揉搓着自己的鼻翼两侧。

“对的。”缺乏自信的兴奋。

“那我要是不给呢?”高个男撇了一眼父亲,随后停下揉搓的手,挑衅地看着这地上趴着的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的低等动物。

父亲先是一愣,接着便低下了头,不一会儿,他便呻吟着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戚戚地看着他眼前这个陌生人。

“你得给我,那是我女儿的!”

“不给!”拒绝地干脆而又无情。

父亲一向松垮的身体好像被什么给激灵了一下,央求的口气中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我是个要死的人了,是个可怜人,不要对我开玩笑!”

“那你能把我怎么样!”充满蔑视的口吻。

“我能把你怎么样……能怎样啊!”父亲干巴巴笑了几声,然后突然就哭了起来,那声音就像跑了调的二胡拉曲,搞笑而充满讽刺。

“滚滚滚,滚一边哭去……不然,小心老子弄死你!”高个男极不耐烦地威胁道。

“给我吧,给我吧!求求……”父亲乞求的最后几个字还未出世,就被高个男举起的拳头给吓地“流产”了,他一边战战兢兢地后退着,一边用委屈而胆怯眼神瞅着高个男,很快就有所迟疑地停止了自己极不情愿的移动,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那双破烂不堪的拖鞋,轻声地自言自语了几句,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又看向了自己眼前的这位“强者”,眼睛里流露出得满是虔诚。

忽地,父亲朝高个男冲了过去,高个男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给惊着了,急忙做出自卫反击的架势,谁知,没到跟前父亲就嘭地一声,跪倒在了泥地上,连滚带爬地往高个男的身前凑,泪水伴着鼻涕和着溅起的稀泥活脱脱一副丧家犬的模样,他拉起高个男的裤管,如同看见普世济人的菩萨一般。

“我求求你,只要你把那戒指给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都行啊,求求你,求求你。”说着,便紧紧抱住高个男的腿,如同犯错的孩子祈求妈妈原谅似地让脸在双腿之间摩挲。

“先生,能听的到吗,我们还没有走到结局,时间不多了!”原来高个男手里的电话还没有挂断,另一番恼人的思绪又重新折磨起高个男的神经。

“我他妈身边的有个疯子,你能不能先别嗷嗷了,等我这里解决了……”

高个男愤怒而烦躁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他困惑而茫然地望向远方,那一瞬,他似乎看到了她美丽的妻子穿着那件她最爱的湖蓝色碎花衣裙,笑意盈盈地向着他奔跑而来,他微笑着想要去拉着她伸出的洁白而纤细的手,那手干净而纯洁,柔美而又多情,能驱散重重迷雾,带来阵阵的清风,那是多么美的一双手啊,为什么却独独没有一枚配得上她的戒指的装扮。

“有,我手里就有,我给你带上!”高个男温柔地说道。

他低下头要去看自己手里的那枚戒指,迎上来的却是一副怯懦而奸诈的嘴脸,那嘴脸露出一丝邪魅的笑,伸手便要去抢他手里的戒指,他急忙后退,一脚便把来人给踢了出去,他也随之应声倒地,极度的疼痛让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捂着胸口,那是他疼痛的来源,一把尖刀扎进了他的心脏,释放了他的鲜血,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神开始迷离,可他却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美丽妻子正坐在他的身旁,冲着他不住地微笑,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脸庞,他闻到了那久违的芬芳,他静静地听着她说着,吟唱着:“睡吧,睡吧!”她一脸灿烂,她满身的光辉,“睡吧,睡吧!”他看到她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崭新而别致的葵花戒指。

高个男死了,是被懦弱的父亲给杀死的。

父亲望着早已一动不动的高个男,踟蹰着依旧不敢向前,他拿起地上的树枝远远地扎了扎这个已经倒地的“强者”,可依旧无法消除他那残留在他心里的震慑,换着方位多方面地查看后,方才心有余悸地慢慢靠近,当他看到高个男那早已失了生命的面容后,就发疯似的跪倒在他的左手旁,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依然无法掰开高个男那握有戒指的手。

父亲喘着粗气,像拔除一颗碍眼的杂草似的将他不久前扎进高个男心脏的那把尖刀狠狠地给拔了出来,将刀尖用力地伸进高个男的拳心中,用力地去撬,去钻,总算是把那枚已经皱巴干瘪的戒指从高个男手中给抠了出来。

拿到戒指,父亲如窒息般地咧嘴憨笑着,他轻轻的抚摸着戒指上的花瓣,却发现上面溅满了泥浆和血渍,慌乱中他便用嘴去轻轻吹拂,用自己脏乱不堪的衣角去仔细地擦拭,可那已经苍白的花瓣和那已经褪去色彩的花蕊却变得越来越污浊,父亲便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他手足无措地犹如一个认为自己犯了大错的孩子一般,紧张,委屈,愤怒,害怕。他神经质般地左顾右盼,眼神无所始,亦无所终,好像一个被人扔进了不毛之地的罪犯,他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变的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无所适从,如此地不寒而栗,当他的目光移到了脚下他刚刚杀死的那个大个子的时候,迷离的眼神中突然迸发出了仇恨的火焰,他疯狂地踩踢着地上的“这摊烂肉”,仿佛他一生的悲剧都是“这摊烂肉”导演的,而或是对这摊烂肉践踏的程度决定了他以后人生的幸福指数,他用力地踩,拼命地踢,直到精疲力尽,直到他能感受到他为之所奢求的一点点的解脱。

父亲瘫倒在了地上,捏着戒指的手放在胸前,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不一会儿便演变成了失控地嚎啕大哭,他没心没肺地嘶吼着,毫无顾忌地任由泪水决堤。

太阳射出了那让人有些烦乱的尖锐光线,此刻的你不知道是应该去享受这个古老星球给予的无限能量与热情,还是应该对他有所抱怨,有所忌惮,有所嫌避。

渐渐的哭声止住了,四周静的让人尴尬,连一缕清风都避让着不肯就此路过,鸟儿早已被这癫狂的一幕幕吓得不知了踪迹,虫儿也都藏进了自己的“陋室”以避开这无礼的嘈杂,这里静得没了安逸,静的让人心慌,静的哪里会有悦耳的歌声与笑声愿意光临这脱了情味的空气,哪里……

笑声?笑声?怎么会有笑声,恍惚间竟然似有说笑声回荡在这被隔绝的沉闷空气之外,一步步款款而来,一声声刺入这停滞的静默之中,潺潺地流进了污浊的空洞,搅乱了所有的躁动与不安。

静到没了生气的空气里充斥着幻觉,可能这里的一切都在拼命地渴求着“打扰”,怕极了这噤声的静就此无休无止下去,所有的奢望便生出了这令人惊讶的幻觉。踏实的笑声总算慰借了这一众没了选择的生灵,即便,大家都知道,那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不,那,那也许并不是幻觉,那笑声分明听的真切,辨得的明晰,里面充满着确实感,是大地承载出来,传递过来的,不是虚无缥缈,飘忽不定的,他们话的是家常,讲得是俗语,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没有白雪飘零的感悟,只有粗鄙的逗乐与应和,只有毫无顾忌的大笑,那在常人们听来充满着低级趣味的段子和令人侧目的哄笑却宽慰了这里所有受了惊的灵魂。

笑声似被这里垂涎的幽魂牵引着一步步地靠近,那笑声没有感受到空气里透出的任何异样,依旧那样的“没心没肺”。

忽然,那笑声中掺杂进了一声惊叫,这是我们都不愿听到的,我们的心里还满是忌惮,需要他们从心底里透出的轻松来帮我们去释放,可这所有的声响却还是都戛然而止了,空气漂浮的满是惊恐。

“那……那躺着的不是你大哥吗?”一个女人颤颤缩缩的声音。

“你……你也觉得是吧,好像……是……”一个男人的回应道。

“那就是大哥,快去看看吧。”另一个女人低声地喊道。

三个人一前一后紧贴着朝那恐怖的源地慢慢靠近。

啊,我看的真切,那三人便是我可敬的叔叔,婶婶还有方静的母亲,那一刻,我多么想冲上去抱抱他们,可看到他们脸上那恐惧的神情,我已死的心就又生不忍:多久不曾回来看望,可回来了,带回的不是感谢与欣喜,却是惊恐,却是伤悲,想到这,我又多想立刻化成烟尘,洒在这果园的角角落落,如此,我就能和母亲、妹妹重聚,也不会添了这活着人的烦恼。上天啊,击碎我的空壳,抹去我的灵魂,这是我的归宿,我从此无怨无悔。

可是,我却只能看着一切的“无法预料”继续上演。

他们辨清了躺在地上的那个矮个子确实是父亲,而近旁的那个壮硕男人倒在血泊之中,那血液和着泥浆,衬托着彼此的污浊,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叔叔第一个冲到父亲身旁,查看着,呼唤着。

“还活着,有呼吸,有心跳!”方静的妈妈说。

“那他怎么躺地上不动啊!”婶婶着急的问。

“不管了,你去找几个人来帮忙,最好找辆车过来,送到医院再说。”叔叔对着婶婶说道。

“还是我去吧,你们俩在这看着,还有……要……要不要报警!”方静的母亲关切的看着叔叔婶婶。

叔叔看了看身旁那倒在血泊里的高个子,又看了看方静的母亲,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哥哥难得肃沉的面庞,思考着,纠结着,最后,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

“报。”

不一会儿,方静母亲引着三四个热心的村民赶了过来,同样热心的还有那些对自家以外的所有事情都万分上心看客,有了方静妈妈先头部队的指引,这自发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也都蜂拥进了果园,好像这里即将举行一场百年难遇的盛会,一个个都挤破头盼着要去沾沾些“喜气”。帮忙的人还在商量着如何是好,看客们心中可早有了自己的推测,面露一切都了然于心的自信,热热闹闹地互相分享着各自的智慧结晶,只是这手里差了那么一把瓜子,真让这难得一遇的“茶话会”少了几分味道了。

来帮忙的几个人中有一个是村里的大夫,姓刘,五十来岁,头发已有些花白,戴着个厚重的方块眼镜,显得谨慎而又古板。他细细查看了父亲的体征,眉头皱成了一把解不开的锁。

“怎么了大夫,我哥伤的很严重吗?”叔叔急忙问道。

“从表面看,没什么大碍,呼吸也平稳,心跳也正常,这不像伤着的样子啊,可是怎么一直躺着不动弹呢?”大夫很是困惑。

“那……那是不是要赶紧送医院呢?”婶婶接着问。

“先等等,容我再看看!”那大夫仔仔细细的查看着父亲的头,看着确实没什么大碍,就又前后细细摸了摸脖子,然后顺着向下摸至胸部,这时,父亲紧握的右手引起了那大夫的注意,他轻轻抬起父亲的右胳膊,看关节处仍很灵活,便要去掰那紧握的拳头,这一掰不打紧,父亲蹭地就从地上跳了起来,那大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翻在地,疼的是龇牙咧嘴。这异状马上吓退了果园里所有的“兴高采烈”,父亲收获了他此生最多的惊异与“拭目以待”。

父亲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压根不顾他周围的“宏伟阵势”,抬腿就踢向被自己撂倒的刘大夫,多亏旁边人眼疾手快拦住他,才让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刘大夫“全身而退”。父亲见自己势单力薄,便也作罢,嘴里却不住地朝那往人群里钻的刘大夫大声地骂道:

“王八蛋,老杂种,敢抢我戒指,抢我戒指……抢我戒指的都得死,看到没,你个老杂种,小心老子一刀也扎死你。”

人群轰然,恍然大悟似的展开起了激烈的讨论,自鸣得意者有之,感慨惊异者有之,胆怯恐惧者有之,谩骂谴责者亦有之,人声鼎沸之势似要把这片天捅破一个大洞,多亏了那警车急促的鸣叫适时而至,不然人们可真不知如何制止自己那份脱了缰狂奔的“悸动”了。

人们识时务地给警察让出一条出路,大家面露追求正义般的好奇,热情洋溢着充分的价值认同,护送着正义的使者步步走向那渴求赎罪的黑暗之地。

熟悉的例行公事的场面再次上演,不过,昨天一手导致了罪恶发生的残忍凶手如今也成了罪恶一手戕害的“可怜”的无名死者。高个男向这个世界发出了他最后的诉说,毫无掩饰,他不得不放弃了所有形式的谎言,慢慢地,循序渐进地透露出他还能表达的所有信息。

“是谁报的案。”死者讲述的故事,还是需要生者的诚实予以补充和佐证,两名警察需要生者的诚实。

“是我。”在一旁的方静母亲胆怯地回答道。

“是你发现尸体而后报的警?”

“不是,我和文杰他两口子一起发现的,文杰让我报的警。”方静母亲指着站在一旁的叔叔。

警察将视线转移到了叔叔跟婶婶身上。

“你们三个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警察严肃而平静问着。

“秀兰他闺女明天结婚,村里的人本来都在她家帮忙了,几个人哄闹着秀兰说怕中午的烩菜太咸,要吃拔丝苹果清清口,她家没有苹果,我便应承了下来,于是我们仨就趁着空档来果园里摘几个苹果,谁知就……”说话的是婶婶。

说到这我才记起,明天可是方静的婚礼,她一个月前都已经通知我了,我却由于工作计划的安排无法出席,这让我俩都心生遗憾,可现在,那死板而苛刻的日程计划早已是过眼的浮云,我却阴差阳错的赴了对她来说最圣洁的仪式,以一种最“干净”的状态送上我本应错过的祝福。

“你们来的时候,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声响,比如说打斗的声音?或者看见可疑的人没?”警察的问话依旧进行着。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这了,不过……”方静的妈妈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找什么东西似的,无果后便看了一眼叔叔,就不再言语。

“不过什么?”警察盯着叔叔问道。

叔叔左顾右盼了两下,小声嘀咕着:“刚还在这呢!”

“谁?”

“我……我哥!”

“上面那个人,下来!”不远处一名警察严厉地命令道。

这时人们才发现“死而复生”的父亲不知何时溜进了那不远处的棚屋里,身披那破花棉被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大家,仿佛是在思考,又似在寻找,毫不关心身后发生的一切。

刚才那警察的一声怒吼似叫醒沉睡孩子的一声呼唤一般,让这个做着痴梦的男人渐渐地“苏醒“过来,他缓缓扭转他小而干瘪的头,对着人群露出一丝迷茫的微笑,然后“噌”的一声便站了起来,咧着那张已经皲裂的嘴唇大笑着:

“啊哈,我已经藏好了,你们谁也拿不走,我去给我女儿打电话去。”

他那沾满血渍和污泥的脸舞动着,扭曲着,似一只刚从阴曹地府逃脱出的小鬼。在他近旁的那个警察见这阵势,一个纵身便把父亲给揪到了地上,父亲趴在地上,被结结实实地反手束缚着不得有丝毫动弹,唯有那不安分的头颅和对世界充满怀疑的眼睛“宁死不屈”着,喉咙里还止不住地轻声“唉唉”。

“你们先站着别乱走动!”那两个警察丢下一句话便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

那缚着父亲的警察接到示意便一把把父亲给拽了起来,直挺挺地站在那两名警察面前,疼的父亲是龇牙咧嘴破口大骂。

“狗杂碎的,信不信老子弄死你们。”说着便要伸手去打那缚着他的警察,奈何被缚的太紧,那动作只剩下了硬挺挺伸出的脖颈,和那不过“骇人”的谩骂了。

那刚才问话的警察回头看了一眼叔叔,叔叔先是一怔,而后便会意地跑了过去。

“这人你认识?”

“呼……呃,他是我哥!”

“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这……这我也不知道!我发现他时他就这样!”

“发现他?在哪?”

“就……就在那,那……那个人旁边,躺······躺着!”叔叔有些忐忑地说道。

那个警察用鹰一般的眼神直直盯着叔叔,忽然,一个警察跑了过来,低声而冷峻对着他说:

“队长,又发现两具尸体,就在那辆面包车里,一男一女!”

“啊!”叔叔惊恐地喊出了声。

“我跟你说,素马上就要回来了,啊哈,因为我把戒指给找到了!”得了空的父亲无不得意的对着一旁有些颤颤巍巍的叔叔悄悄地说着,就像是在讲述一桩天大的秘密一样,惊喜而神秘,自豪而满怀期待。

叔叔近些天常常听到父亲念叨着这句话,但还是对此不明所以,他垂眼看了一眼父亲,但很快就被缚着父亲的那个警察对父亲一声呵斥吓得又低下了头。

“不许说话!”

“小严,带着他过来!呃……那个谁,你也过来一下!”那个警察查看完情况朝这边喊起了话。

警察便缚压着父亲朝面包车那里走去,叔叔面如土色地跟在后面。

三个人在那队长面前站定,队长瞥了一眼叔叔,眼神便紧紧地盯着被缚着的一脸不屑的父亲。

“带他过来。”警察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这人怎么回事?”父亲被缚着向前走了两步,队长便让他低头去看脚下已被抬出的低沉男的尸体。

父亲看了一眼旁边的警察队长,便随意向下瞄了一眼,说: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你看仔细了!”不容置疑命令。

父亲不耐烦的看着眼前这个难缠而厉害的角色,无可奈何地又低下头,上下左右看了一遍。

“警察同志,我真不认识他。”

警察眼神中射出剑一样的光芒,狠狠地瞪着父亲。

“警察同志,你瞪着我也没用,我真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死在这了……是死了吧,应该是死了。”父亲说着便回头朝高个男尸体那瞟了一眼,这动作立即就被身后的那个警察给呵止了。

“那个……你过来一下。警察叫了一旁的叔叔过来,并探究似地再看了一眼父亲。

“警察同志,您见谅,最近我哥他脑子有点不太好使,他之前头被打过......”

“老乡,你认识这男的不?”警察打断了叔叔的解释

叔叔刚才早已在一旁偷偷地瞄了几眼,这低头一仔细看,仍不免心慌恶心,急忙掉转了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没事吧?”

“没……没事!”

“怎么样,对这人有印象?”

“没……没见过,他……他不是村里的。”叔叔几乎把身体所有的力量用来把控自己的意识不致紊乱,但他依旧没有把握自己说出的话是否合理而恰当,甚至觉得刚才他发出的声音只是毫无意义的咕哝声,可他已经失去了再次组织语言的能力。那队长见他是这副模样,也就不再多问。

我依旧静静地躺在面包车厢的那个棺木里,看着这狭窄黑暗的密闭空间一点一点地融进杂烩着一切的世界中去,虚幻的安静被打破了,迎面而来的是几个生硬而严谨的面孔,没人会对着一具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尸体露出温和的表情,更别提那会融化一切的微笑了,可我现在却是多么需要一点点笑容的滋润啊,干裂裂的一切,皱巴巴的心灵,冷冰冰的空气,一切的一切足够让我化成一抷失了记忆的死灰,忘了过往一切曾存有的温存,只留下对这世间无尽的绝望与不安。但我又怎能提出这无理的要求,要求这世间再留给我最后一丝的安慰,即便是我丢了性命,丢了这世间我所能给出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张通行证。

“这个人是不是你杀的?”警察队长严厉地质问着父亲。

“不是。我不认识他,我干嘛要杀他!”父亲有些怯懦的否认着。

“那你身上的血渍是怎么回事?”

“我……我……”父亲支支吾吾着说不出来,眼神不自觉地向高个男躺到的地方窃窃地瞟,但瞬间就又转了过来,怯生生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警察队长,看到对方正狠狠地盯着自己,吓得赶紧就低下了头。

警察队长一把拉起父亲的衣领,再用另一只手反剪着,父亲就这样硬生生被吊推着来到了面包车的后面。

啊,我曾经发誓不要再跟这个男人有任何一点关系,不会再见他一面,可当他要出现在我的面前,瞧上一眼我的尸体,我仍不免胆寒,不知是为了那份倔强与自尊,还是不敢面对那无法逃避但却冷若冰霜的骨肉亲情所发出的悲鸣,抑或是我压根就没有自信,没有自信自己的尸体会对即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可有可无的“重要人物”产生什么心理反应。但无论我是多么的纠结,这个人始终是被拉到刚要被抬出车外的我的尸体跟前。

“那这个人呢?”

“警察叔叔,我说过,我没杀……我不认识他们,我就是来找我女儿……”

“啊,啊……”父亲无可奈何的怯懦脸上突然出现了极度扭曲的表情,他看到我了,只瞟了一眼就认出我了,也许在他心中早已无数次预演了女儿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女儿的脸已经刻入了他的瞳孔,就在此刻那轮廓完美地重合了,除了那双眼睛,幻想里那眼睛如过去般明亮,可现在却静闭着不愿流露出任何神采,寄托着他生命的那神采啊,已经在他极度渴望的某个瞬间悄悄陨落了,他张着大嘴,喉咙里干瘪地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两双狐疑的眼睛此刻迸裂地圆睁着,眼中有泪,好像是有,而或者仅是身体抵抗他这夸张用法的自然反应,那眼里水一样的东西并没有流出,他不会哭,他从不会哭,失了情感与羞耻心的人怎么会哭?他的脸开始剧烈地抽动着,嘴一张一合地想要把现实压进牙缝间绞死一般,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眼睛也就放松了不再挣扎,他又露出了那不可一世的蔑视,不过却满是失去生命的空洞。

“哼哼……哈哈哈……”父亲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警察队长,笑的就更大声了,好像看到了这世上最大的一个笑话一般,还没等警察队长反应过来,父亲就又露出狰狞的表情,咆哮着伸嘴想要去咬紧贴着他的警察队长,警察队长愤怒地将父亲按到了面包车上,大声的吼道:

“别想耍什么花招,现在可有三条人命在你身上,到时候看你还能笑的出来,把他带回去。”

父亲被带走了,叔叔婶婶还有方静的母亲和几个最先到达的村民也被带走询问了,我也被带走了,跟高个男和低沉男的尸体一起。活着的,死了的都没有了言语,整个世界都失了声。那天阳光出奇的烈,照的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几天后,我的尸体要在殡仪馆就地火化,叔叔、婶婶、方静还有她的妈妈都来看我了,方静红着眼把那枚向日葵戒指戴在了我左手的食指上,那是我曾经戴过它的位置。方静将她柔软的发丝轻轻的挽到耳后,露出了修长的脖颈,映着那朦胧的光辉,她多美啊,掩饰不住的幸福感,女人初为人妇的悸动与怅惘,对过去的追忆,对未来的盼望,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美思忖,不惧任何攻击的爱情堡垒,没有疑问,满怀的只有共同的信心。

方静退后了,啊,她后面的那憔悴的脸庞可真令人心疼。我亲爱的丈夫,我的爱人,我觉得我有好长的时间都没有见过他了,长得就好像隔了好几个世纪,我似乎也有好久没有如此亲昵地去呼唤他了,他那可亲却如枯槁的面孔需要我的安抚,需要我的亲吻,可想到,我留给他的话语多是揶揄,那无法控制,毫不留情的揶揄,我就迫不急待地想要站起来,让他把我搂进怀里,就如热恋时那样,感受着他臂弯的温暖和胸怀的广阔,听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他会一直陪着我,他爱我。不停地说,不停地在我耳边呢喃,亲吻我的额头,我的发丝,然后我们相拥而眠。夜是那样的安静温柔,除了星光的闪烁,一切都从我们的世界退去,没有人的打扰,只有我们共同畅想的未来的梦,等到太阳爬上地平线,我们便开始了各自的忙碌,只是在那紧绷的心弦下仍隐约存着一片温存之地,那是什么恶俗都无法玷污的神圣,一切枯燥都无法扼杀的激情,我的那份激情从未减退,我相信他也一样。

可……这段时间我却有些忘了,不,应该是在自我逃避,不承认彼此之间的默契与感念,甚至对过去都存有质疑,可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自己已是待烧之躯,而他唯有两行热泪,只有送别,以及无休止的怀恋,他还能做什么,我走得那样坚决,那样突然,当我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抹味道消失殆尽的时候,陪着他的只有那意识上并不算美好的蠢蠢欲动,而我早已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无妄无为。

熊熊的烈焰烧尽了所有的虚妄,最终留下来的才是真谛,果园里弥漫着果香,远处飘来妈妈的呼唤,妹妹的笑声,还有埋进土里跟着我的,那与丈夫之间不曾断绝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