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脑震荡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几天,只听见耳边一直有人来来回回。
大夫也来了,药的苦味盈满了整间屋子。
不知道挨了多少针,被灌了多少碗药,在一个夕阳如金的晚上,我终于醒来。
也许是不愿意面对成瑜那不信任的眼神,还有一声声诘问和指控,我闭着眼睛,假装还在沉睡。
我知道自己在逃避。因为不堪忍受,因为痛彻心扉,所以做了回缩头乌龟,把身子缩入坚硬的壳里。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两人进了屋子。紧接着是一阵“哗哗”地翻阅纸张的声音,还伴随成瑜强压的怒气!“靖河年年修筑堤坝,还年年发大水,不知道淹了多少良田,逼得多少吃不上饭的百姓落草为寇。这小小一个亭县,账目就如此含糊,沈博在这里头,干的好事不少。”
荆芥回答道:“可是,属下查遍了沈博的所有家财,包括明的暗的,均未发现囤有私产。”
成瑜似乎毫不意外:“他不过是个小小知县,上面有的是硕鼠,以他的品阶,能喝几口汤就不错了。从他能狠心将青梅竹马送到我床上开始,我就知道他所谋甚大。是个会动脑筋的人,可惜聪明没用到正路上。他以为他这样做,我就会停止对他的调查?越是心里有鬼,我便越要把鬼给他揪出来。那一家三口,你要好生保护着。”
“是。”
他们商量了许久。
我放慢呼吸听着,大概是弄明白了。
成瑜此番前来,以巡视考察为名,实则目的明确,是来调查靖河堤坝修筑款贪污一案。
这靖河长约三千多里,流经六个行省,十三个府,廿几个州,数不清的县。亭县,便是其中之一。
成瑜自请来这里,是因为发现了猫腻。
然而他一来,就有人抹去了证据与痕迹。
于是成瑜决定,从去年新上任的亭县知县沈博身上查起。
沈博心虚了,害怕了。为了弥补账目上的亏空,派人截杀了自外地经过亭县的商队,夺取财物,并利用天灾遮掩。
只可惜幸存的一家三口并未看清追杀他们的人,只知道穿了黑衣,蒙了黑罩。也多亏那黑衣人的肩膀被落下的巨石砸中,受了伤,不然他们早已殒命,根本逃不了。
但现在这一切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
案子十分棘手。
荆芥建议道:“不如,就用花小姐提供的玉佩……”
成瑜想都未想便拒绝了:“事到如今,你还相信她吗?你怎知道,这不是她设下的陷阱?当年之事,你全忘了吗?”
荆芥不再坚持,噤了声。
成瑜的手指叩在桌上:“莫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想拽出这一连串蚂蚱,总得费点工夫。还是与之前一样,莫要盯着沈博,要给他足够的自由,等他与上头的人联系。”
“是。”
“退下吧。”成瑜的声音中开始透出疲态。
荆芥关门出去了。
我依然假寐着,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沈博之恶,远超我想象。
成瑜与花栩栩的关系,也全然颠覆了我的认知。
原来在成瑜心里,花栩栩是一个卑鄙小人。既然他都知道,为何还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误会我?
我闷闷地想着,越想越是委屈。
冷不丁一个阴影罩在床前,不疾不徐地开口:“人都醒了,还装睡做什么?莫非有些人天生就爱偷听他人说话,这癖好倒是着实罕见。”
他语气轻松,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于我而言,他眼里的刀光是一场噩梦。我不想睁开眼,不想看到那一抹刺痛人心的怀疑。宁可“昏睡”,也不愿搭理他。
他却坐了下来,弹了一下我的脑门:“还装?真以为我不知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你醒了。人睡着与清醒时分的呼吸声是不同的,习武之人一听便能听出来。你又不懂得如何运气,自然瞒不过我。”
他手指轻弹的动作十分温柔,带着亲昵。似乎是发现自己冤枉我了,想要示好。
我生平最恨这种“打个巴掌再喂一颗甜枣”的行为,除了让他自己释然以外,根本消除不了我的痛苦。很多时候人之所以忏悔,不是真心认为自己错了,而是想要获得对方的谅解,继而实现个人的心安理得。
可是,我凭什么原谅他?
我侧了个身,朝里躲去。以举止告诉他,我的态度。
偏偏他脸皮极厚,哂然一笑,脱下鞋袜,就在我身边躺下了。
我脸一红,推拒道:“成大人,你这行为不大妥当。”
他又抬起一条腿架在我腰上,道:“如何不妥当?”
我讥讽道,“成大人,你知道真正的亲密是什么?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信任。是海岳尚可倾,口诺终不移,是一言为重百金轻,更是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自你冤枉我偷盗玉佩以后,我们之间便毫无亲密可言。当然,你是官我是民,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强行占有我。而我区区一个贱民的感受,本就可有可无。”
我负了气,口不择言。虽明知可能会激怒他,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爽意。
成瑜将我搂得更紧了,脑袋埋在了我的后颈上。因靠得极近,我听到了他轻轻的一声“哼”。
“江年年,你怎么这般自以为是?冤枉这个词,可不是这么用的。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爱财之人,更不信以你的脑子能从花栩栩那里盗来玉佩。你可别自作多情了,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说的这是什么话?将自己的错误全部撇清。更可气的是,他还顺带着侮辱我的头脑。
我发现论厚颜无耻,自己远远不是他的对手。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靠在我背上,竟是睡着了。
我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确认他睡熟了才转过身来。
这个男人,眉眼出奇的好看。近距离看他,更是俊得让人移不开眼。他似乎很累,脸上有风霜之色,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潮意,应是在外面奔波了许久。
我喜欢他的,就是这一份为百姓奔忙之心。他宽仁博爱,心中装了千千万万的人,可唯独对我,少了一丝真情。
我在这段关系中察觉出了感情的不对等,并意识到他对我不是真爱。或许他说的“喜欢我”是真的,但那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
喜欢,不等于爱。
没有爱的感情如靖河那偷工减料的堤坝,禁不起大水的冲击。
我与成瑜可以共享太平日子,却绝跨不过命运设置的一道道障碍。
我抚着他好看的眉毛,指腹间充满了依恋。也许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对他再没有了恨。
我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颊,感受着他身上最后的温暖,然后摘下他腰间的令牌,替他掖好了被子。
别了,成瑜。
我要走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怀揣着几锭银子与一个令牌,眷恋地看了这个承载着我满腔爱恋的地方最后一眼。
满庭梨花簌簌而落,像是在对我道别。
我利用令牌逃出官驿,迅速去布行买了一套男装,又换了发髻,在脸上抹了许多泥灰。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在成瑜醒来之前离开亭县。否则被他发现,以后恐怕都跑不了了。
我顶着一身流民装扮,去马行租赁马车。
马行的附近,是一排民舍。住的都是些穷苦百姓,成日里忍受马粪熏天的恶臭。
我以为这种地方,不会遇见熟人。
哪知街角走过一个人,东张西望地拐进了一个弄堂。
那衣冠楚楚的模样,不是沈博是谁?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我想起成瑜说的“沈博与堤坝修筑款贪污案有关”的话,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左右我现在的样子,就算走到他面前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只见他走到一个院落面前,叩了叩门。立即就有一个女子扑在他的身上,与他拥吻起来。
沈博一把将那个女子抱起。
紧接着木门关上。
我贴在门上,听着动静。
那女子如莺啼般啭了一声。
我在这一声里,忽然意识到这女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