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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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狸童软硬不吃

牧相府在天阙街以东的开明坊内,连屋带林,占据了西边半坊之巨。

牧碧虚下了马车,从南门入,穿过庭院和厅堂,去往母亲所在的内宅。府内假山叠峦,营造出依山傍水之势。回廊蜿蜒不知几许,湖泊清波渺渺,粼粼可泛舟。

往来学士接踵,奴仆如织,谈笑间呵出了一派盛景,草木覆雪茸茸,已隐隐有万物竞发之势。

此时牧府的内宅院中,铜壶熏香,青色如铁的瑞炭在银炉里静静燃烧着,暖气盈于一室。

一群妇人正围炉谈话,屋内一片喜气洋洋的莺声笑语。

牧氏起源于河东,人丁兴旺豪杰辈出。历经数朝而不倒,子孙封王拜相,源远流长。

到了这一代,一门兄弟三进士,最为出挑的乃是排行为长的牧浩荡,现任门下侍郎兼当朝宰相,得封晋国公。

牧大夫人韩氏执掌中馈诸事繁忙,难以分身,请了身边一个有脸面的仆妇前来迎接牧碧虚的归来。

人人皆身着千金裘皮,花枝云鬓,步摇微晃,一片珠光璀璨、夺人心目的春色。

美妇们云集在此,当然是为了即将归家的牧碧虚。

牧碧虚在牧相府中排名十二,又称牧十二郎,乳名“狸童”。

因着是族中最末的小公子,堂兄们也文武双全无一败家,伯父晋国公的荫爵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头上。但他如今已得了御史台的征召,开春就即将前去赴任,也算是有了官身,她们自然要为家中儿女来相看一二。

当下牧二夫人李氏打趣:“狸童洁身自好,发愤苦读,家中美婢一概不得近身。何时得抱金孙哉?”

本朝尚奢靡之风,好千金美妾,逐香轮宝骑。

女子养相公是贵妇圈里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旦为人告发则家族丧面。男子三妻四妾娇娘成群却能招摇过市,甚至彼此友情互赠,传为美谈。

宁安县主房姝是长公主师柔谨之幼女,身为牧碧虚的母亲,她膝下只得他一个独子,如何不会希望他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呢?

若不是她在牧碧虚那儿碰了许多年的软钉子,又岂有对他袖手旁观之理?

房姝心头直叫苦也。

这些姐妹们只知道牧碧虚素有美名,金玉其外,却不知道她这儿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从小到大,他可没少在精神上摧磨她的意志。

“各位姐姐们的美意,妹妹心领了,只不过我这孩儿……”

她话音未落,暖帘被人掀起,下人来报——

“小公子回来了!”

那边厢脚步响动,牧碧虚已近了。

随着暖帘掀起,珠串叮零,诸位夫人暂停了喧嚣,一起转头向门口望去。

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公子走了进来。

他身量颀长,岩岩若青松,皎皎如玉树,天然微微上勾的唇角抵消了眉目间的清冷之意,生出几分不远不近的平静温和。

牧碧虚一出现,整个屋中的珠光宝气竟如同都失去了颜色,明灯烛火刹那为之黯然。

他上前来对房姝行礼,“母亲万福,儿子回来了。”

又对着各位衣香鬓影的夫人道,“碧虚见过各位夫人。”

夫人美妇们一时看得呆住了,随即失笑,“宁安,你这孩儿貌如好女,难怪你藏着掖着。几年不见,十二郎竟这样出挑了!”

倒不是房姝特意想要藏掖他,牧碧虚幼生双瞳。法师曾言他能目睹鬼神,身体娇弱易招致邪祟。

为他起乳名“狸童”,即取佛下狸奴之瞳,涤荡鬼神远妖孽的涵义。

故而一年当中,泰半时间是养在大梵音寺中的,便是本府人逢年过节,也难得见到这位小公子。

宁安县主握起牧碧虚的手,眼中泪光辉映,“狸童,你在外受苦了。”

她心疼地看着儿子那玉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瘦了这么多……”

“回母亲的话,”牧碧虚微微笑道,“儿子过得尚好,既不曾瘦,也不曾胖。”

房姝只是同他寻常闲话,培养母子天伦之情,他却认真回答。

这话让她没法接,只能侧过了头去置若罔闻。

这孩子不回来则已,这一归家,恐怕屋中一众姑姨婶娘们都要遭殃了。

以前还能用一意发愤苦读,悬梁刺股,无心成家来开脱。

眼下他已经即将入仕,姑姨婶娘们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瞧他孑然一身了。

牧碧虚见各位夫人早早守在后宅中等他回来,就知道元日虽然已经过了,今天自己在各位夫人眼中却仍然是一头待宰的肥羊,少不得是要见见血的。

眼下就已经有人开口了,是牧二夫人的姐姐吴国夫人,“常言道,女大避父儿大避母。如今十二郎入仕在即,想必已在府外单开了宅院罢?”

房姝点点头,“是了,也不远,就在开明坊内东北隅。”

吴国夫人今天不是空手上门,来都来了,誓要做那牵线搭桥的鹊仙,捆缚有情人的月老。她伸出缀满宝石戒指的两只玉手,轻轻地拍了两下。

从耳室中鱼贯而出四位少女,吴国夫人指点给牧碧虚看,“十二郎,这几位是我府上新进的婢女。”

少女款款下身,“问牧公子安。”

牧碧虚颔了颔首,点头微笑不语。

几位美婢见牧碧虚俊美无俦,气宇昂藏,顿时霞飞双晕,酡红两颊。个个无酒而自醉,低垂臻首,仪态娇羞可人,端的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十二郎眼下新开宅院,人丁单薄,也没几个可心人在身边伺候的,不如姨母就将这几个婢女赐予你,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你看如何?”

这几位美婢精挑细选,花了大价钱买入,都不是等闲的粗使丫鬟可以比肩的。吴国夫人送出了这份大礼,满以为牧碧虚会像其他的公子哥儿一般喜不自胜地受纳了。

未曾想牧碧虚的目光缓缓滑过那几名婢女,并未多做停留,便温言谢绝,“碧虚生性喜净,不惯于有其人贴身服侍。”

吴国夫人不以为然,“你这些公子爷们,谁没有几个通房妾室在身边伺候着?就算是皇室贵族,婚前有子女者也屡不罕见……”

这位牧小公子不知道是真君子还是为小人,居然作高岭之花姿态,拒绝这一群送上门的美妾,可是不肯给她颜面?

房姝见牧碧虚与夫人们杠上了,知晓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当下就打起了圆场,“狸童他自小清静惯了,确实耽误了各位姑娘……”

吴国夫人渐有咄咄逼人的锋芒,“习惯都是可以培养的,寻常处之便好。莫非我这几个婢女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入不了十二郎的法眼?”

其他几位夫人都静静在一旁观战,觑着今天的战势走向。

若牧碧虚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她们便再想想其他的法子。若他肯受了,其他诸位夫人回头自然也会想尽办法把自己家中的人给塞进来。

牧碧虚在大梵音中聆听佛经多年,日常与高僧相辩,见人间疾苦不知凡几,高谈阔论起来,岂是后宅妇人所能抵挡的。

“近些年来,男子娶妻仍以贞静为上。如果我耽误了这些姑娘,恐不利于她们再觅嫁良人。”

吴国夫人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不配给外头的人,也可以配给家中世仆。”

服侍过贵人的通房妾室,哪怕就是年老色衰被遣送出府,急着迎接的男子也大有人在。

宁安县主房姝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她早就对牧碧虚不厌其烦地嚼了千百遍了,如果这些说辞有效,又何须吴国夫人再行开口?

牧碧虚又问:“倘若珠胎暗结,该如何是好?”

吴国夫人心想着这孩子倒是拘谨得厉害,也是礼数学得太多,竟有些迂腐了。

“妇人亦有妇人的法子,勤服汤药,便不易有孕。”

她说的是在男女行房之后饮下凉药以避子息。

虽然官宦人家婚前有子时常可见,但高门大户究竟不喜庶子压过嫡长子,母亲出身对于孩子一生影响甚大,终归不是件光彩的事。

牧碧虚叹了一口气,“上苍有好生之德,汤药伤身,假使让一个或数个少女终身不能再孕,为人亲母。为一己私欲断送了他人血脉,凄苦终身……”

他眸光闪动,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姨母同为妇人,自然比碧虚更加感同身受,又于心何忍?”

一时间屋内缄默沉沉,大家都被他这副悲天悯人的姿态震慑得哑口无言,倒真让人有些反思的滋味了。

合着照他这么说起来,生子不生子,服侍不服侍他都是罪孽一场。

房姝推了推牧碧虚,神色微僵,“孩子,你身上的舍利子要崩了为母的眼,赶紧速速回别院里歇息去吧。”

等到宾客散尽,房姝困倦不堪地半靠在软椅中,太息连连。

打小就服侍房姝,陪伴着她嫁进牧府的朱裙一壁拆卸着发簪,一壁安慰着愁容满面的主母,“县主,小公子宅心仁厚,不忍叫姑娘们受苦,也是一番拳拳温良悯善啊……”

好歹牧碧虚是打房姝肚子里出来的,别人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她还是知道几分的。

“你道他当真舍不得让女子伤身不孕?”房姝食指抵着太阳穴“哎哟”了一声,“不过是他不中意罢了……”

一想起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头就昏胀得厉害。

她不想再在牧碧虚纳妾延续香火的问题上纠缠下去,连忙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镶嵌着金银丝螺钿的漆盒,“快,再给我铰两片膏子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