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情愿的照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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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沉睡者小队

2017年11月3日

生活总算回到了勉强算是正常的状态,爸爸行动缓慢,妈妈比他利索点儿。

“想吃炒蛋吗?”我向她喊道。

“我不在卫生间!”她回答。显然,今天早晨她没戴助听器。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操作,我们的车也终于开回来了,这多亏了哥哥和他的小舅子安德鲁,后者也是我的好朋友。下午三点左右,车已经安全停到我家车库里了,或许会永远停在那儿。家里的所有人都再次进入了梦乡。

在这里,睡眠永远是珍贵的。过去,爸爸每次从海上回来,都会要求我在家玩的时候别吵,要么就去外面玩,一定要等他倒好时差再说。现在也差不多,白天家里的窗帘也是拉上的,夏日的阳光透过橘色窗帘,为这里增添了一种黄澄澄的、让人联想到消化系统的光泽。

长大后,每当我回到家,走进客厅,开始聊旅途中的见闻或前不久发生的事,都会收到同一句回应——

“不如你回屋睡一觉吧?”

这个建议我一向乐于接受。即便是现在,当我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还总是会催我睡觉,就像这是一种从我幼年时期沿袭下来的风俗。我们家就是这样的,闭上眼睛过日子。因为睁着眼可能会遇上更糟的情况。我并不是在诋毁我们意识清醒时的居家体验,但家里没人醒着的时刻确实给了我一些美好的回忆。

“这事儿对你影响大吗?”多年前爸爸问我,他指的是他常年在海上工作,不在我身边,“我这么做没问题吧?”

我从来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便说出了自己的实际感受。那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当时我既没有经历离婚,也没有年纪渐长带来的焦虑。如今,情感上的缺憾和意愿给我带来了困扰。换言之,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没那么确定了。另外,我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拿出肯定的态度。某件未竟之事将我的内心塞得满满当当,或许一向如此。说到底,从后视镜中看人生和透过风挡玻璃看人生是两码事。现在躺平睡觉似乎比提问安全得多。镜中事物可能比看上去离我们更近。

所以说,睡觉就是我们这支小队的第一要务。每当父母睡沉了,一种轻松感就会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工作圆满完成的感觉。我们睡觉的时候,没人会觉得饿、冷或热,也没人会觉得不适、困惑或恼火。莎士比亚说,睡眠是“大自然温柔的护士”,它的体贴是我永远望尘莫及的。而现在,要想获得睡眠,我们已经要仰仗医生提供药物了。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意识到,医生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爸爸开强力安定药。大概是十五年前,那时他才七十出头。以地形作比的话,那个年龄段就像环境宜人的苏格兰低地,也就是说,我已经不再把七十多岁视为老年阶段了。

我曾一度沉溺于镇静剂,但我后来走出来了。我现在偶感情绪极度抑郁,就会以不易察觉的极微小剂量偷爸爸的药。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缓解自己这样那样的情绪,可有时候,“这样那样的情绪”就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那时,医生以轻松的口吻对我的抑郁状态进行了一番描述,最终确诊我为抑郁症患者。可我觉得,“活着”是种不可理喻的状态,对这种状态似乎常常只有一种合理的回应,那就是悲伤,不过也不是一直如此。就算别人不问,我也会问自己:“你有什么可难过的?”至少现在我的那些情绪有了实实在在的根据。尽管大部分情绪已经被处方药和消遣性药物清理干净了,但在难熬的一天将尽之时,我还是会从父亲放药的地方搜来一些药吃。不管什么时候,在“由谁来主宰我的生活”这个问题上,我都情愿选择睡魔,而不是律师或者进行更深入的自省。

我偷拿的药片数量极少,只是为了睡个好觉。这是我们之间的无声盟约也未可知。或许他知道真相,只是没有挑明,这倒是合了我的心意。其实我也可以不吃他的药,但他就不行了,每每药瓶即将见底,老爷子就开始焦虑(和大多数人一样,预见的麻烦比正在经历的麻烦更能引起他的恐慌)。

话虽如此,但其实我也一样。我并非每晚都吃这些药,就算吃,我也会把一片药掰成八瓣,可是一想到手头可能会一片药都没有,我就会惊出一身汗来。房间里暖气开得太足,想起离婚我就心痛难忍,也不想听到任何动静,种种因素导致我对这些药的依赖性越来越强。医生给我开了些吃了会让人思维迟钝的药,那类药我可不喜欢吃,也不愿冒险再试。

随着妈妈患病,借睡觉逃避一切问题的想法开始变得不现实。因为疾病的拖累,她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没办法像往日一样如饥似渴地阅读。虽说马上就要九十岁了,但她每天需要吃的药只有一片阿司匹林,这是件令人骄傲的事。可现在她开始主张吃“爸爸的药”了,这个变化值得我们加倍关注,因为这意味着她一直在忍受非常严重的病痛。很快,家里开始出现大量的“毒品”移交事件,就像上演了一部老掉牙的全员白人版《火线》[1]。

爸爸巴不得看见妈妈卷入这场兵荒马乱,我可没那么开心,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内心其实陷入了深深的恐惧,担心我们会“弹尽粮绝”。这两个被暮色笼罩的生命前途未卜,多一片或少一片药会让一切都不同。如果我向医生坦白家里正在发生的事,父母会不会停止心照不宣地过量服药,让我们的“纸牌屋”就此垮塌?老实说,现在家里其实运转得还不错。

夜里,我将爸爸的药片掰成两半,自己留一半,把另一半递给妈妈,顺便就成瘾问题嘱咐了她一番。爸爸似乎热心于让妈妈加入他的药品大军。我想,他很早以前就对如何安抚她无计可施了,可是药片,药片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甚至会走进她的房间,把药丢在那儿。姐姐结婚之后,她的卧室就让给了妈妈。父母是分房睡的坚定拥护者,自那之后的四十多年里,我就没怎么见过爸爸进妈妈的卧室。

“现在可要小心喽。”我放下药片的同时说道。

她没搭理我,但她的表情似乎在说:“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就别对我指手画脚了。”

家中的两位主角安然无恙地躺平后,我便回到自己的小窝,开始看《毒枭》。我现在能理解巴勃罗·埃斯科瓦尔了。不过我也注意到,尽管他手上有成百上千条人命,但他从没往母亲手里递过毒品。我暗暗记下,要将这部剧保存在我们的网飞登录页面上,然后关掉灯,开始品尝湮没的滋味。

2017年11月5日

上午晚些时候,家里接到一通简短的电话。我听见爸爸结结巴巴地说了些安慰的话,便清楚电话的内容了。我平复了一下悲伤的心情,走到爸爸身边。鲍勃,他们的又一个朋友去世了。虽然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难免伤心。他们尚在人世的朋友越来越少,在认识的人里,他们已经是最后一对健在的夫妇了。这是一种奇怪的胜利。有时候,我能想象他们的感受,可是像几乎所有朋友都去世这种事,我无法感同身受。爸爸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我只见他哭过一次,部分责任还在我,这回我可不想再看到他落泪。于是,我说:

“我上楼告诉她去。”

妈妈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始跟我讲述他们这位朋友的故事,其实这些故事我以前都听过,但我还是在她身边躺下,听她回忆鲍勃吃饭的种种习惯。

“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你要是见过他剔鱼骨就知道了,那真是没完没了。他身材倒是苗条,要是能不吃某些食物就更好了……虽然后来他看不见了,但仍是个风趣的家伙。”

关于他,我也有我的独家记忆。我们搬到这里之前,他跟我家是邻居。那是我的幼儿时期,他家的小儿子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鲍勃是个优秀的摄影师,他给我拍过一张黑白照片,我一直留到现在。那应该是在1975年,照片上的我笑得灿烂极了。当时我被镜头迷住了,一个孩子能表现得有多开心,我就有多开心。

此时此刻,我似乎比父母都伤心。这种事多到能把他们埋起来,在接受故人过世的消息上,他们可谓经验老到,堪称专业人员。其实,他们认识的许多人都已经走了,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消息反倒比以前少了些。奥马哈海滩[2]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只有掉队的人才能活下来。回到房间,我哭了,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毕竟值得一哭的事情太多了。

注释

[1]《火线》:美国电视剧,讲述了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警察与犯罪团伙间交锋的故事,反映了黑人社区中毒品和暴力泛滥的现象。

[2]奥马哈海滩:诺曼底战役中盟军的主要登陆地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