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得不到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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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好人之死(1)

1

墙上的时钟走过晚间七点时,三云忠胜正好处理完最后一份待核文件。他将桌上所有的文件全放进分配给自己使用的文件柜,上了锁,确认柜门都关好了。慎重再慎重——这是三云一贯的作风。

“辛苦了。还不下班吗?”

三云对还留在办公室里的泽见这么说,只见泽见在电脑前无力地摇头。

“申请书还有四份,大概还要一个小时吧。”

虽然很想帮忙,但自己只是处在盖章审批的岗位,不宜插手那些案件。

三云留下一句“差不多就收工吧”,便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青叶区公所大楼时,仙台街头的霓虹灯下已昏然闪烁。车流声中响起年轻女子的娇声,幽静的建筑群中喧嚣起来。若是初次到访,恐怕很难想象短短四年前这里曾遭逢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事实上,灾后最早复原的便是仙台市。盐釜港附近的宫城野区和若林区等地尽管损伤惨重,但来自各地的人员、物资、钱款汇聚,有效推动了复兴工程。

然而,市街恢复了生气,并不能保证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心也复原了。有人失去了亲人,有人失去了家,有人失去了心。人人心中都有缺憾。

三云还算幸运的。虽失去了住在沿岸的哥哥、嫂嫂和两个侄儿,至少自己一家平安无事。也许有人会批评他不近人情,但他相信将所有的爱倾注在幸存者身上才是对逝者最好的供养。

不知老婆的心情如何?今晚的菜式会是自己爱吃的吗?边走边想时,背后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三云先生。”

一回头,面前出现的人令他感到意外。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呀。”

*

“你们家的公寓好臭。”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寺山厌烦地想:啊啊,又来了。

前来投诉的是住在附近的多惠婆婆。她的散步路线会经过寺山名下的公寓前方,明明是别人土地上的问题,她偏要挑毛病,像是杂草长到人行道啦,缺德的人把垃圾丢到外面啦。寺山有时甚至怀疑她散步是为了找投诉的素材。

“这样真的会让邻居很困扰,麻烦处理一下。”

“好好好,知道啦。”

放下听筒,看看墙上的钟,上午八点刚过不久。寺山按捺着满腹牢骚,准备外出。

遭到投诉的公寓建于寺山自家的五十米外。那幢公寓是很久以前寺山投入了整笔退休金盖的,三十年后自然老旧了。再加上地点不讨喜,两年前便已化为空无一人的幽灵公寓。

这种事在地方都市很常见:市区因新干线通车一分为二,一盛一衰。即便仙台是东北第一大都市也不例外,仙台车站西口那边越来越热闹,东口这边被划为农地未曾变更,人口也没有增加。寺山所住的若林区至今仍残留着老住宅区,这是不讨喜的原因之一。干脆把老房子拆了整建为收费停车场吧,搞不好收益还能有所改善,他偏偏连拆建的费用都筹不出来。没房客收不到房租,但现在固定资产税还很低,也只能摆着了。

不久后寺山到达了自己的出租公寓“日出庄”。褪色的墙处处龟裂,铁艺楼梯早已过时。与名称背道而驰的破落样,他看一次叹一次。

一靠近,果真恶臭扑鼻,是水果烂掉的那种甜馊味。看样子是缺德的人乱倒生鲜厨余垃圾。异臭是从一楼三号室传出来的。寺山进了公寓,打开三号室的门——不禁惨然呻吟。

房里倒着一具像是尸体的东西。

十月十五日,接到若林区荒井香取发现一具尸体的通报后,县警搜查一课的笘篠诚一郎草草解决了迟了的早餐,前往现场。

尽管十月之后早晚明显转凉,白天太阳还是大得让人冒汗。据说发现尸体的老公寓恶臭不堪,不难想见尸体已因室温腐败到何种程度。

目前尚未收到死者是谁、死于何种状况等详细资料。但从辖区警署慌忙的反应可见,其中有谋杀的可能,同时也不能排除独居老人孤独死的可能性。毕竟地震之后,痛失亲人、家乡的老人家悄然死去的例子绝非少见。市中心虽已复原了不少,此地仍是满目疮痍。迟迟没有进展的复兴工程与难以填补的失意,使东北人日日在愁闷中度过。笘篠也是其中之一。

他抵达现场,只见公寓入口已设置了蓝色防水围布,表示验尸已经开始或已结束。

“辛苦了!”

先行抵达的莲田跑过来。不愧是自初中便一直隶属于运动社团的人,在阶级分明的警察体系中更加严守上下级关系,只是这么规矩倒是让笘篠略嫌厌烦。

“验完尸了吗?”

“正好刚验完。不过鉴识[1]还在现场采集证物。”

与莲田一同走进蓝色防水围布,顿时恶臭扑鼻。本能使他避讳同类的尸臭,以至于调到搜查一课快十年了,还是习惯不了这味道。

陈尸现场三号室格局老旧,三坪[2]的房间另有聊胜于无的厨房和卫浴。三名鉴识课员蹲在室内,唐泽检视官俯视着他们以及倒在中央的尸体。

“哦哦,笘篠先生,辛苦了。”

唐泽出声招呼,但笘篠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尸体上。

尸体四肢遭到捆绑,嘴巴也被塞住了。

笘篠先合掌行了一礼,才又细看尸体。尸体四肢被封箱胶捆了好几层,嘴巴同样也被封住,只有鼻子幸免。笘篠觉得奇怪的是封箱胶的状态。胶带表面有好几条褶皱。

“是典型的饿死症状。”

唐泽若无其事地说。

“全身肌肉异常萎缩,体重明显减少,应该是因为各个器官的重量都减轻了。死者这个状态自然连水分都无法摄取,所以也有可能是在饿死之前便已出现脱水症状。大约已经死亡两天了。”

胶带上的褶皱是肌肉收缩造成的吗?

“不过未经司法解剖我也不敢确定。毕竟我没有多少验饿死尸体的经验。”

唐泽的说法卸责意味浓厚。因为过去虽少有饿死的案例,这几年却因孤独死的增加而明显变多了。

“来把封箱胶撕下来吧。”

笘篠请鉴识动手,小心翼翼撕下封箱胶,然后脱去死者的衣物。不久,腹部已腐败变色的躯体便裸露在眼前。

腐败,是人体内的常居菌侵蚀内部组织的现象,通常首见于下腹部。这具尸体也是自腹部至胸部变为青黑色。虽死于饥饿状态,腹部却因肠道胀气而不自然地膨胀。

之所以膨胀的腹部显得不自然,是因为尸体的脸在肌肉收缩之前是瘦的。死者年龄约五十岁,身高中等,男性。笘篠根据服装推断他多半不是从事体力劳动,而是从事业务或内勤工作的。

由于遭到绑缚,不可能是自然死亡。死者是遭人绑架、剥夺行动自由,在无法求救的情形下被弃置的。其在饥渴交加中备受折磨,最后慢慢死去。细想之下,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杀人方式了。

笘篠立即想到的是仇杀。若纯粹是为钱,不会采取如此耗时费力的做法。

“找到死者的证件了。”

翻看死者衣物的鉴识课员扬声说。

“钱包里有四张万元钞,八张千元钞,少许零钱。还有驾照和员工证。”

既然现金四万八千多都没碰,强盗杀人这条线就完全不必考虑了。

迅速封入塑料袋的证件传到笘篠手中。

将尸体与证件上的大头照对照,虽衰弱许多却是本人无误。

〈姓名:三云忠胜 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年)八月六日生。 住址:宫城县仙台市青叶区国府町○-○〉

接着看员工证,笘篠的视线瞬间紧黏在发行单位上不动了。

〈仙台市青叶区福利保健事务所 保护第一课课长 三云忠胜〉

“竟然是福利保健事务所的课长。”

笘篠不禁失声说道。固然他猜中了死者从事业务或内勤工作,但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身份。

从旁探头过来看的莲田也一脸意外。

“福利保健事务所课长的职位也算不低了吧。身上带的钱也不少。”

“这个年纪带四万八是在正常范围内哦。”

“咦?是吗?”

“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跟我说过,几岁身上就要带几张千元钞。没人教过你吗?”

话说出口笘篠就后悔了。莲田的表情显得非常受伤,但这不是他的错,是至今带他的前辈指导不力。

然而,有一件事比莲田的脸色更令人痛心。不是别的,正是对三云的遗憾。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衰弱却连死期都无从选择的痛苦。由于只有行动受限,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有的是时间思考。痛苦、悲哀、不甘,以及对身后的亲人朋友的遗憾、后悔——

笘篠又看了一次驾照上的照片。证件照大多面无表情,但即便除去这一点,那仍是一张好人的脸。

三云与自己同为公务员,而且还是从事福利保健的人。三云的立场是保护社会弱势群体,自己是为犯罪的被害者讨公道而奔走,两人有共同之处。因而笘篠比平常对死者更加同情,对凶手更加愤怒。

笘篠叫住鉴识课员问道:

“有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手留下的物品?”

然而,鉴识课员个个无精打采。先到场的辖区调查员说出了其中原因。

“本来这栋公寓两年前就没人租了,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灰。”

“那应该更容易找出死者和凶手的脚印和残留物吧?”

“可是……凶手是把死者拖着带进来的。而且在离开的时候,应该是沿着来时的痕迹走,既没有留下立体印痕,也没有平面印痕。但愿可以验出凶手的体液或毛发。”

“这样的话,玄关的硬泥地那里应该会留下脚印吧?”

“有凶手自行清除过的痕迹。”

笘篠低低呻吟。懂得清除自己的脚印,如此细心的凶手,只怕不会轻易留下体液和毛发。

“指纹成为一般常识之后,不是很多犯人都会戴手套犯案吗?这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年头的警探片都以科学办案的专业知识为主题,犯罪者对办案经过也越来越了解,实在是给我们这些实际办案的人添了麻烦啊。”

对此笘篠也有同感。最近甚至有外国人复制他人指纹非法入境的。犯罪手法与科学办案永无止境地你追我赶并非现在才开始,但他仍不免觉得拍得好的推理剧确实成了犯罪者的启蒙课。

“只是,长久以来没有人出入反而是好事。不明指纹和第三者的残留物应该很少,能够采到凶手残留物的机会一定不少。”

笘篠与莲田将希望寄托在鉴识课员这句话上,离开了房间。在公寓大门那里,遇到了之前因共同办案而熟识的仙台中央署的饭田。

“哦,原来本部的专员是笘篠先生啊!”

饭田一看到笘篠便粲然一笑。他比笘篠小两岁,个性随和,他们在辖区强行犯[3]系统中是最谈得来的。

“现在正针对周边居民进行访查。凶手肯定熟悉这个地方。”

饭田的语气听上去很自信。

“有什么根据吗?”

“就像你看到的,这是栋几近废墟的老公寓,没有人会在有人居住的地方监禁被害者。凶手一定知道这栋公寓没有人。”

所以才说熟悉这个地方吗?

的确,如果不是监看一整天确定有没有人出入,便无法断定一栋公寓没有人住。即使能从外观推测,但不能完全确定没有住户便有可能遭到目击,凶手应该不会冒这个险。

“目前还没有得到目击证词说看到有人白天在这栋公寓附近徘徊。”

“所以你才会解释说,是本来就知道有这栋公寓的人,等到没有行人的深夜把被害者弄进来的?”

“对啊。这样嫌犯的范围就小很多了。”

“那么,钥匙的问题呢?”

“这个问题是有点头疼……不过,最好直接问房东,也就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边请。”

在饭田的提议下,笘篠与莲田前往与蓝色塑料围布有段距离的一区。一个八十岁左右的老人被留在那里候传。

“这位是‘日出庄’的房东寺山公望先生。”

“我是宫城县警搜查一课的笘篠,谢谢您一早便来协助办案。”

寺山口中说着你好,低头行礼,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寺山先生,听说您是因为邻居的通报发现尸体的?”

“是啊。有个老太太散步会经过公寓前面,她来跟我抱怨说经过的时候闻到恶臭。我一进味道最重的三号室就发现了尸体,马上报警了。”

“亏您认得出是尸体。您当时是过去确认了心跳停止之类的吗?”

“是不是尸体一看就知道。”

“哦?可是那具尸体没有外伤啊。”

“我小时候遇到过仙台空袭。看过被炸死、烧死的尸体,也看过饿死的。所以我一眼就看出那是饿死的。”

“您的公寓门窗都上了锁吗?”

“当然没有啊。”

“咦?”

“不是我说,这房子的拆除费用比固定资产税还高,我在等它自然腐朽。就算有人闯进来,也没有东西可偷,不要说窗户了,连大门都没上锁。”

一旁的饭田脸色不好看。

“在防范犯罪上,这种做法令人难以苟同。要是变成游民的巢穴,您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要因为这样逮捕我?”

寺山冲着饭田来。

“你们这些人真的很恶劣。遇到繁难事就推脱延宕,只会挑简单、能看得到成果的事做。税金从容易征收的地方征收,年金却是给最难搞的人先发。在逮捕犯人之前居然要先逮捕我这个屋主,真是岂有此理。”

笘篠设法安抚了激动的寺山,将在现场能看的、能问的,都看过、问过了。眼下司法解剖、鉴识、访查全都要等候结果,但笘篠他们仍留在现场,因为得到通知的死者家属即将赶到。

问完寺山不久,三云的妻子尚美现身了。

“听、听说找到我先生了,真的吗?”

她一定是接到通知便匆匆出门。连妆都没化,头发也是随手扎在脑后。

“啊,三云太太,请您镇定些。”

请家属认尸是现场最烦人的工作之一。刚让辖区的饭田处理寺山的抗议,所以笘篠不得不主动揽下了这件工作。他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眼神,饭田便过意不去地低头行礼。

“他、他半个月前就音信全无,我报警之后一直在等消息。”

换句话说,三云月初就失踪了。从唐泽判断死者已死亡两日倒推,他是在两周内慢慢饿死的。

“真的、真的是我先生吗?没有认错人吗?”

“请您来便是为了认人。”

尚美像看什么不祥之物般看着蓝色塑料布,然后才猛然想起似的掩住口鼻。看来她终于察觉蔓延到附近的腐臭味了。蓝色塑料布与腐臭味两者混在一起,给尚美带来难以言喻的不安。

“也许对三云太太而言现实会令人伤心……”

“还请您不要激动。”这句话笘篠咽了回去,这样要求家属未免太过残酷。

他带尚美进了三号室,让她站在覆盖着白布的尸体头部旁。

“请确认是否是您先生。”

笘篠静静掀开白布,只露出尸体头部。

一见到尸体的面孔,尚美双眼大睁,掩着口鼻当场瘫软。

“太太。”

“是我先生,是我先生没错。”

认完尸也不能让家属一直站在旁边,尽管家属不愿离开,但这里是犯案现场,只好请她把哀伤留到司法解剖结束后的停尸间。

原本担心尚美看到丈夫的尸体会哭天抢地,但她却只是茫然自失,既不吵闹也不抵抗。听闻出了事的消息,好奇围观的民众和媒体记者已聚集在“日出庄”周围。笘篠先让尚美坐进警车。目的地是县警本部,三云家与县警本部同在青叶区,正好顺路。比起在本部问话,在车上询问家属,紧张的程度会减少许多。笘篠将驾驶工作交给莲田,自己与尚美坐进后座。

“想必您非常震惊……现在心情平静些了吗?”

尚美点头答是,却仍掩着嘴。刚才多半是为了忍受恶臭,现在显然是为了忍住呜咽。

“方便说话吗?”

尚美不作声,又点了一次头。

“您先生失去联络,准确地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月一日的傍晚。平常他再晚归,十点前都一定会到家,那天却没回来,也没打电话回家……我想他会不会是临时有聚会要外宿,可是打手机、发短信他都没回……”

“您是什么时候报警的?”

“隔天。我想说不定他去上班了,打电话到区公所,他们说他没去上班。”

“您十月二日报警,之后就没有消息了?”

“我不只报警,还每天都去署里问。我强调我先生从来没有两天都没跟家里联络,所以一定是出事了,可是署里的人都不当一回事……”

笘篠很庆幸饭田不在场。认真顾家的丈夫某天突然断了音信的事情绝不罕见。尤其是地震之后,失去亲人、变成孑然一身的人宛如神隐般不见踪影的例子一直零星发生。

除非是明确的案子,否则警方不会认真寻找失踪人士——民间一直如此指责,于是当事情演变成刑事案件时警方难免备受非议,但宫城县以及整个东北地方的警情又有地震这个特殊背景因素。说实话,要一一搜索因地震蒙受精神上的痛苦而刻意断绝音信的人非常困难。再加上很多负责搜索的警察也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能够理解失踪者的心情,也成为他们不愿主动加以搜索的主要因素之一。

尚美细数着警方迟迟不愿着手侦办三云失踪案的借口,或许是再也忍不住,她开始呜咽。大概是狭小的车内空间里只有笘篠和莲田使她少了顾忌,呜咽声越来越大。

笘篠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提问对方也无法好好回答,便决定暂时不开口,静待尚美恢复镇定。

哭了一阵子,尚美似乎累了,行礼说对不起。

“我失态了……现在没事了。”

她的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简直像在短短几分钟内便把泪水哭干了。

“我先生是被杀的吗?”

“我们认为遭到杀害的可能性很大。”

“他是怎么被杀的?”

“没有外伤,也不像被下毒。多半是不给食物、不给水,被丢在那里。”

一听这话,尚美又垂下了头。

“好狠……太狠了。我先生为什么会死得这么惨?”

“三云先生钱包里的东西没有被碰过,所以强盗杀人的可能性很低。”

“那么,你是说我先生是跟人结怨而被杀的?”

“您知不知道有谁对三云先生有这么深的怨恨?”

“完全不知道。”

尚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先生是个大好人,就连我都觉得他做人好过头了。也许有人瞧不起他,但绝对不会有人说他不好。他真的善良得让人看不下去。”

尚美一股脑儿地说,为自己先生打抱不平。

“他升迁得比别人慢,说起来也要怪他人太好。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对朋友,他都把别人摆在自己前面。这样一个人会和人结怨?我根本无法想象。”

笘篠心想,这种事常有。无论结婚多久,妻子看到的终归只是在家庭之内的情况,也就是仅限于三云为夫为父的一面。一个人在职场上的角色与丈夫、父亲截然不同。举例而言,专事虐杀屠戮的残暴之人,回到家有的也是好丈夫、好爸爸。

“下雨天还会把伞借人,自己淋雨回家,他就是这种人。到底有谁会恨他恨得要他的命?”

“想必他在家也是个好好先生吧?”

“是啊。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有以自己为先,永远都是先想到我和孩子。”

“他在家会和您聊工作吗?比如在工作上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或是被上司刁难这类的?”

“我对我先生的工作内容不感兴趣,所以他没有详细提过。只是,偶尔会带错过末班车的部下回来,但他们相处气氛融洽,我认为他在职场上也很受后辈爱戴。”

一定是想起过去了吧,尚美双手掩面,又哭起来。

“那么,最近三云先生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征兆呢?比如在烦恼什么,或是害怕什么的样子?”

尚美仍低着头,无力而缓慢地摇头。指缝中透出来的声音非常沙哑。

“一直到他早上出门上班,都和平常一模一样。照常吃饭,照常说‘那我去上班了’离开家门。”

“真的都没有吗?”

“要是有任何变化,我一定早就发现了。我们可是牵手二十多年的夫妻呀!”

从这句话的尖锐感,他们感觉得出尚美所言不假。

2

来到县警本部,笘篠再次向尚美进行讯问,但终究没有得到更多信息。

结束讯问,让尚美回家后,笘篠前往下一个地点。

“接着去他上班的地方。”

三云所服务的青叶区福利保健事务所,与县警本部隔着县厅,仅咫尺之距。

青叶区役所的五楼便是福利保健事务所所在。向服务台告知来意后,笘篠与莲田便被带到设于该楼层一隅的会客室。

五分钟后,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开门现身,说他是所长楢崎。

“听说发现了三云课长的遗体,是真的吗?”

楢崎的神情难掩惊诧,如果这是演技,那可真是演技精湛。

“是意外,还是那个……自杀?”

“为何您会往这两方面猜想?”

“因为除此之外都不可能啊。”

“很遗憾,依据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不得不说这两种可能性都很小。”

“那么,是遭到杀害……怎么可能,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三云课长身上的。我知道了,一定是强盗杀人。”

“那个可能性应该也不高。”

除了认尸的尚美,笘篠不能向尚未确定是否涉案的楢崎透露侦办内容。因此含糊应对,但楢崎的反应实在很夸张。

“你是说也不是为了钱?”

“恕我无法说明详情,但依据现场的状况,无法否定仇杀的可能。”

“怎么会……”

“三云先生若是遭到仇杀,会让您这么意外?”

“他不是会遭人怨恨的人。”

楢崎的话与尚美一致。

“我和他同部门虽然不到两年,但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为人着想的人。无论是身为福利保健事务所的课长,还是身为个人,他都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笘篠直视楢崎的眼睛,他的眼神看来不像在说应酬话或是伪装的善良。

“楢崎所长,我们在侦办命案,所以即使是三云先生的隐私,甚至他本人不愿别人提到的事,我们也不得不问、不得不查。因为这些负面的部分都有可能是使三云先生丧命的凶手的动机。”

“可是刑警先生,恕我直言,三云课长真的和与人结怨结仇这种事无缘。”

此时要是再提出质疑,只怕楢崎会赌气嘴硬下去。

于是笘篠改变了提问的内容。

“三云先生是保护第一课的负责人吧?”

“是啊。我们事务所分为保险年金课、保护第一课、保护第二课这三个单位。”

“保护第一课负责什么样的工作内容?”

“生活保护[4]、单亲家庭咨询,还有住院生产这一类的业务。”

“三云先生得以担任课长,是因为对业务很熟悉吗?”

“这与福利保健事务所的人事有关,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但他入所以来,长期从事生活保护方面的业务是事实。”

“在区公所中不是也会有职务上的轮替调动吗?”

“轮替调动的意义在于了解机构的整体业务。只不过,有时在轮替中会发现人尽其才的状况,擅长年金业务的人,还是会因专长得到适合的职位。”

这一点笘篠也能理解。警察体系中有些人适合对付强行犯,有些人适合对付经济犯。只不过这类资质显现得很早,一旦在专业部门扎根,相同的业务通常一做便做到退休。理由正如楢崎所说,在追求专精的过程中,能力越磨越强。就好比如果现在要他去做鉴识或总务的工作,他的表现恐怕还不如新人。

“他擅长法律与实务,甚至能把整部《生活保护法》从第一章到第十三章都背出来。来我们部门咨询的民众提出的问题五花八门,负责的职员只要不知如何回答,在翻阅手册之前,一定会去问三云课长。因为这样最快最准。”

“哦,就像活字典啊。”

“可以这么说。他就是这么一个精通专业知识和业务的人才,为人又值得尊敬。我从来没看过哪个和他共事的人说过他半句坏话。”

这倒是让笘篠讶异。

再怎么以死者为大,这也未免奉承过头了。

“刑警先生也是组织里的一员,或多或少都有经验吧。尤其是公务员,职务越高,个人的主张、主义和为人被毁的倾向就越明显。组织的方针和决定是绝对的,越靠近金字塔顶端,就必须越扼杀个人,人也越来越不敢说话。”

“您这番看法会不会略微偏激了些?”

“现在和十年前不同了。”

楢崎露出自虐似的笑容。

“在政府单位和办公室内的谈话全数封闭的时代,上位者还能自由发言,也敢开业务方面的黑色笑话,虽然这并不值得称许。但如今内部告发和形同自杀炸弹的社交媒体、见缝插针的举报已经成为常态,连对部下也不敢说真话了。上位者因为怕落人口实而噤声,一举一动不敢稍有松懈。如此一来,管理阶层与一般员工之间当然会筑起无形的墙。但是,三云课长却没有这道墙,他为人和善,不怨不妒,分享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毫不藏私。就这一点而言,他实在是个难能可贵的主管。”

楢崎的话渐渐有些伤感。笘篠明知无用,还是得问这个问题。

“您知不知道最近在工作上,有没有人对三云先生心怀怨恨?”

楢崎摇摇头,一脸不以为然。

“那么,是否曾与前来商谈咨询的民众发生过任何纠纷?”

“那也是不可能的。倒不是因为他身为课长,担任来访者窗口接待的确实都是一般职员,他本身应该没有机会直接接触来访者。”

否定得如此彻底,反而令人怀疑是否有所隐瞒,但说这些话的人反应都很诚恳,不像装出来的。

“我想刑警先生的工作就是怀疑,但只有三云先生我敢说,不会有人恨他的。”

“可是,凶手杀害他的方式显然非常残酷。”

“世上有像三云课长那样的好人,就有无可救药的坏人。有孩子弑亲也不当一回事,也有些人渣因不值当的琐事便残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些例子,用不着我这种门外汉在刑警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吧。”

“换句话说,您认为是某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不为钱,只为好玩就杀了三云课长?”

“站在发放年金和生活保护的最前线啊,就必须亲眼看到恶人比比皆是的现实,这种人多得超乎想象。像是为了领残障补助,不惜恐吓医生开假证明。这还算好的,还有人真的把人断手断脚,再盗领发给当事人的补助。有太多人一天到晚时时刻刻都动着歪脑筋了。在这些人眼里,三云课长这样的好人肯定是绝佳猎物。”

或许是被自己说的话刺激到了,楢崎渐渐语带哭腔。

“好人永远都会变成被害者。这次三云课长的不幸就是一个例子。啊啊……实在令人痛心。基于职务,我不能不把这个事实告诉同人,一定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难过。”

楢崎低下了头,笘篠与莲田对看一眼。果不其然,莲田也一脸困惑地等候自己下令。

无辜的人受到无比残酷的考验——听起来像《圣经》里的章节,但东北人却因为地震而饱尝个中滋味。平日的作为与上天给的回报完全是不相干的两回事。

“所以,很抱歉没能帮上忙,但至少我想不出任何会与三云课长对立或反目的人。”

既然如此,只能询问楢崎以外的其他职员了。笘篠表示想询问三云的部下,楢崎爽快地答应了。

接着来到会客室的是三云的部下,一个名叫圆山菅生的男子。

“听说三云课长遇害了?”

圆山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现在还不确定。只是可能性很高而已。”

“到底是怎么死的?”

笘篠认为透露新闻会报道的内容无妨,便说出三云被迫处于饥渴状态的事实。

“好残忍……”

圆山望着地板,仿佛三云的尸首就在眼前。

“是啊。从某些角度而言,这也许比刺死、勒死还残酷。”

“不是从某些角度,实际上就是。”

他的语气极其认真,引起了笘篠的注意。

“现在也不是战时,像您这样的年轻人竟然知道饿死是什么状况?”

“我觉得站在生活保护的第一线和处于战时没有什么不同。”

他说话比实际年纪显得老成许多。

“当申领生活保护的人不遵从个案工作者的指导或不当请领,一旦被发现,生活保护补助金就会被取消,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本来靠着生活保护才勉强度日,被断了唯一的收入来源,当然活不下去。有些被取消补助金的人没有东西吃,只能喝水,一段时间之后就因为营养不良无法活动,连水都没得喝,于是就出现饥饿和脱水症状。当附近的人通报有异味,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就不必说了。”

“您也遇到过这样的案例吗?”

“保护第一课这个部门,会给我这种没多大的人超乎想象的经验。三云课长一直尽心尽力减少这样的不幸。他本人竟然也是饿死的……只能说太讽刺了。”

“可是,据贵所所长说,三云先生并不直接接待来访者窗口。”

“生活保护的申请通过与否,是由课长审核的。课长会真诚地听我们窗口人员的说明。”

既然生活保护的通过与否取决于审核者的一念之间,那么圆山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这是我听前辈们说的,课长以前在窗口接待的时候,对申请人的咨询总是设身处地地回应。”

“要是每个申请的案件都核准,不是很快就会把预算用光吗?”

“所以才更为难。相对于需要生活保护的人来说,预算实在太少了。我们窗口人员只是把申请人的需要呈报上去,三云课长却必须做出取舍的决断。说起来是很残酷,但就是一定会有人被遗漏。可是,又没有安全网可以接住这些被遗漏的人。每次驳回申请,课长一定很心碎。”

圆山垂下头。

“刑警先生,您知道仙台市生活保护率的变化吗?”

“不知道,我孤陋寡闻……不过可以想象得到不是很充裕。”

“发生地震的2011年降低了,但第二年便开始上升。地震后出现复兴相关工作的需求,又有捐款投入,保护率一度下降。可是2012年以后,受灾的影响如内伤般渐渐浮现。没有工作,高龄老人只能挨饿,再加上仙台市特别的状况。”

“还有?”

“县内各地生活穷困的人都往仙台市跑。仙台市已着手开办临时生活支援事业,但县内的其他十二市还没有。这些自市外流入的人更加压迫了预算。当然,生活保护的预算也减缩了。支援法旨在帮助人们自立,使人们不至于需要政府的生活保护,但外来的人中有不少是直接就成为生活保护受领者的。以现状而言,说仙台市承接了宫城县内的生活穷困者也不为过。”

圆山的说明给他们带来不小的冲击。尽管笘篠也隐约感觉到社会保障如履薄冰,却万万没料到状况已如此危急。

“有时会遇到必须当场给予生活保护的案例,每次遇到就不得不重新规划预算。当然,结果会由决策者承担,所以三云课长总是很烦恼。也因此,比起担当窗口工作的我们,三云课长应该更加劳心。可是他竟然偏偏是被饿死的……”

“三云先生努力回应申请者需求这一点,我们明白了。那么,他对各位又是如何呢?会不会为了严守预算而对负责窗口的各位过度施压?”

“怎么会。”

圆山当即否认。

“三云课长总是说‘为预算头痛是我的工作’,他绝不会逼我们调整。当然,我们不得不刷掉确定要驳回的案件,但需要研究检讨的案件都是由三云课长判断。”

“那么,私下如何?有时候人们在工作上虽值得尊敬,私底下却不见得。”

“这个……”

看圆山首次迟疑,笘篠的身体微微向前探。

“不好意思。三云课长偶尔会邀我们第一课的人去聚餐,可是不巧我不会喝酒,从来没去过,所以我几乎不知道三云课长私下是什么样子。不过,听出席的人说,他是醉了会很开朗开心的那种人,不会纠缠别人,也不会满口怨言。听说还会带错过最后一班电车的同人回家过夜,算是喝醉的照顾吧。”

话说到这里又中断了。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就算有点勉强也应该一起去吃饭的。”

“那么,您知不知道有谁痛恨或讨厌三云先生?像是申请生活保护却被驳回的人。”

申请生活保护,无论通过还是驳回,通知书上应该都会留下决策者的姓名。不能保证不会有人因而对三云心生怨念。

然而这一丝期待,却被紧接而来的一句话粉碎了。

“那种可能性为零。”

“零?”

“保护申请驳回通知。我们内部叫作八号表单,上面仅注明事务所所长的姓名,不会连课长的名字都放上去,所以被驳回的申请人没有机会得知三云课长的姓名。”

笘篠大为失望。这么一来,追踪嫌犯又更加渺茫了。

“我大概知道刑警先生在猜想些什么,可是就我接触过这么多生活保护受领者,我认为他们就算对福利保健事务所的负责人或决策者心怀怨恨,也绝不至于付诸实行。”

“为什么?”

“因为在来到窗口的这个阶段,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

哦……笘篠应声向他点头。

“不愿接受别人的照顾。即使走投无路,也希望尽量不要依赖政府……在高龄者当中有这种想法的人还是很多。他们一忍再忍,忍到束手无策了才来窗口。那时候他们已经几近营养不良,就算还有力气骂负责人,也没有体力和精力偷袭了。说来令人难过,但他们的力气顶多只够寻短见。绝望,会剥夺人类所有的力量。”

这句悲痛的话令人揪心。

不必圆山明言。仙台市内高龄者的自杀数量一年比一年多。这些穷困潦倒的人不偷不抢,只是静静凋零。对负责取缔犯罪的笘篠而言,虽不会增加工作上的负担,但愁闷却令他更加抑郁。

3

在福利保健事务所问完话,他们还四处访查了三云遭绑架的十月一日的状况,时间已过了晚上九点。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年纪较轻的莲田很难开口说要休息,所以都是由笘篠决定收工的时间。与本部联络之后,两人走向宿舍。

回到宿舍,临分手之际,莲田叫住他。

“笘篠先生,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个晚饭吧?”

不必要的关怀也是运动社团成员的特性吗?

“会给你太太添麻烦的。”

“哪里,她还说好久没和笘篠先生说说话,嫌冷清呢。”

大家都住同一栋宿舍,都是左邻右舍,哪来的冷清。显而易见的社交辞令反而让人不自在。

“不好意思,下次吧。”

笘篠只说了这句话,便与莲田分手了。莲田的儿子应该还在上幼儿园。他是希望让自己重温久违的家庭温暖吗?如果是的话,虽然莲田没有恶意,但这却是残酷的好意。

一开门,比外面潮湿的空气便包围全身。灰尘味和汗臭味简直是标配。打开灯,清冷的日光灯灯光照亮了独居的房间。

笘篠马上打开电视。并不是有想看的节目,只是想要有点声音。电视正播放着综艺节目,他也懒得换台。

不去理会搞笑艺人刺耳的话语和空虚的笑声,他走进厨房,取出冷冻食品放进微波炉。虽然这远远算不上自炊,但总比便利店的便当有家的味道,能稍稍逼退一点怠惰感。

叮。

笘篠将冒着热气的炒饭放在茶几上,低低说了声“开动”。这是他婚后养成的习惯,现在一个人吃饭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茶几上的相框里放的是妻子和他们的独生子的照片。

被转调县警本部之前,笘篠是在气仙沼署的强行犯系。当时一家人没住宿舍,租了独栋房子。与牵手二十年的妻子和儿子一家三口的生活,对笘篠而言是充实的。尤其儿子是年过四十才有的,看到他的小脸便是一日辛劳的奖励。

“爸爸会保护你们的。”

笘篠每天都要这样对还听不懂话的小婴儿这么说。

有了要保护的人和事物,工作就更有干劲。人这种生物,好像能够为了别人超乎自身实力地卖命。尽管办案到深夜、凌晨的情况不少,但光是有家人在等他回家,走在回家路上的脚步便很轻快。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那样的生活,也在2011年3月告终。

11日,笘篠因办案离开了市区。地面往上顶般的震动让他晃了一下,但当时他还不知道事情重大。

通过警方无线电,他得知发生了紧急状况,而后在断断续续传来的情报中,获悉气仙沼湾岸灾情相当严重。

电视新闻让他如同目睹了那片光景。

熟悉的景物不断被浊流吞噬,被冲走的房舍也包括笘篠的家。

笘篠全身虚脱,当场瘫软倒地。原来过大的冲击不仅会夺走一个人的体力,而且连精神也不放过。

气仙沼署本身也因海啸失去机能,虽紧急转移至气仙沼、本吉广域防灾中心,但当时他们无暇顾及搜集情报,而是以保护、引导灾民为第一优先。笘篠一边忙着救助命悬一线的市民,一边寻找妻子和儿子的面孔,却没找到。他虽想丢下手上的工作赶回家,但身为公务员的使命感与苦恼不断交战。为了赶走频频来袭的不安,他也必须专注于工作。

不久,随着气仙沼市的灾情逐渐明朗,他明白妻子和儿子生还无望——他们住的房子被冲走,只剩下地基。能证明两个人存在的事物、生活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气仙沼署虽转移至防灾中心,但短时间内机能并不健全,不但信息搜集能力低下,也有不少同人因担忧家人安危而心神不宁。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灾区几乎没有人违法违纪。他不禁对东北人民的自律与公德心肃然起敬。

复兴事业从拂拭悲剧的痕迹开始,建设机械一一清理了居民化为瓦砾堆的回忆,清除后留下的空地空荡荡的,正如失去了家人的心。

笘篠也一样,每逢休息便赶回自家原址寻找遗物。回神时,发现好几个看似处境相同的居民视线都落在地面上。

然而,他一无所获。在这期间,他收到了调往县警本部的人事变动。

仙台市是灾区中最早着手进行复兴的。天一黑,遍布全市的霓虹灯便闪烁着迎接各地派遣至此的复兴工程人员。

人潮一聚集,犯罪也就跟着重放光明的市街回潮了。除了寻找失踪者,维持灾区治安,还有一般犯罪,再加上以受灾者为目标的诈骗事件横行,笘篠也不得不忙着办案,无暇沉溺于回忆。

他曾听人说,葬礼时之所以让家属大忙特忙是出于好意,以免他们无事可做而深陷哀恸。若果真如此,那么笘篠被调往县警本部,也许是上天眷顾。

不到一年,政府便决定颁布一项特别措施,市町村受理地震失踪者的死亡证明,不需经民法上的失踪宣告手续。这项政策让失去家人的居民得以办理财产继承和保险理赔,以帮助他们迈向新生活。

即便如此,笘篠至今仍未办理妻儿的死亡证明。虽想着必须及早办理,却忙于工作,一直没有填写文件。

这是他给自己的借口,他心知肚明。他至今仍不愿承认妻儿的死,不愿想起曾夸口说要保护他们,结果却束手无策,只能远远旁观的自己。

照片中的妻儿宛如责怪般对着笘篠笑。

“动机有没有可能是财产?”

在前往项目小组所在的仙台中央署的车上,负责开车的莲田对笘篠说。

“对死者身上的小钱不屑一顾,为的就是更大笔的财产。”

“这样的话,嫌犯就仅限于三云的家人了。”

“无论在职场还是家庭,三云都是十足的好人。仇杀的可能性很低。这样的话,怀疑另有动机、仇杀是故布疑阵,应该比较合理吧?”

莲田的意见很有道理。既然在人际关系上查不出对死者的任何非议,自然会作此想。

然而,笘篠无法赞同。

“看来笘篠先生有不同的意见。”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不应该完全放弃仇杀的可能性而已。”

“那就是有不同的意见嘛。”

莲田苦笑。

“到底是哪里让你放不下呢?”

“就是凶手选择饿死作为杀害手段的理由啊。如果要伪装成仇杀,有的是其他方法。例如分尸、毁损尸体什么的,办法多的是。”

“可是那样耗时费力啊。既要有分尸的体力,还得忍受恶臭。就这一点来看,饿死只要绑住手脚放着不管就行了,简便省事。饿死也一样非常残酷。当事人要在饥渴的煎熬中慢慢等死,比起被杀更像酷刑。”

在观察尸体时,笘篠本身便有此感想,因此不得不同意。

“你不觉得想法怪异吗?”

“嗯?”

“这种残杀方式,能想到就很怪异。我也是头一次看到那种现场。你见过三云的老婆了吧。很难想象她会有这种想法。”

“想杀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怪异,不是吗?”

莲田又继续说下去。他并不是为反对而反对,而是在反复提问、发表意见中,让有些本来看不见的东西渐渐冒出来。

“那也不一定。如果只有与社会脱节和脑筋有问题的人才会杀人,事情就好办了。就是因为不是他们,而是平常走在路上的学生、在超市想今天做什么菜的主妇、在电车里人挤人的上班族、窝在自己房间里的无业游民,这些人成了杀人凶手,这个社会才麻烦。”

“最后的无业游民杀人,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部分肯定啊?”

“因为最近抓到的嫌犯有一半以上都是无业游民啊。他们有满肚子的不平、不满,还有从容犯案的自由时间。再怎么说,还是他们最……”

笘篠认为这想法很肤浅。

有了工作不但有收入,也没有闲工夫花在犯罪上。再加上在办案过程中见多了那种身份的嫌犯,也难怪莲田会有这种论点。

但是,这难道不是建立在极端性恶说上的偏见吗?俗话说“小人闲居为不善”,但把不善和犯罪画上等号,未免太草率和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