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传:晚清重臣半生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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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鸿章家世

天地间的任何一人,哪怕身高如泰山,若站在云端看他,也就是看一只蚂蚁,芸芸众生,分布在五大洲、四大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蚂蚁窟!但有些人就不是,虽然看上去平淡无奇,却是老天爷故意放到世界上干一番事业的英雄,李鸿章无疑就是中国近代史上首屈一指的英雄。

如果说,没有贝多芬,世界会多么枯燥,那么没有李鸿章,就不会有风起云涌的洋务运动;没有李鸿章,就没有轰轰烈烈的大时代主旋律,中国历史将变得黯淡无光。1840年后的中国正处于3000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李鸿章应运而生,被定格在这个历史坐标位上。

绝大多数人平庸一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怕抱着吉他,戴着墨西哥宽沿大草帽,蹬着高筒靴,套着斑斓闪光的褂子,站在高台上,载歌载舞,反复高唱:remember me,remember me(《寻梦环游记》主题曲,主播能唱上一句最好),一曲终了,一哄而散,也万万不能被人记住。而李鸿章,即便佝偻着一米八的身躯,披着肮脏的毯子,蜷缩在角落装乞丐侏儒,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原形毕露,其一生,真可谓“誉满天下,谤满天下”。

李鸿章的人生三部曲,第一部是《野蜂飞舞》,清新明快、快意恩仇,整部曲子都是肆意的华彩,野蜂一会儿舞蹈于花丛,一会儿嬉戏于林间,谁敢惹我,我就蛰谁,真有用不完的气力。“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这是他21岁时的诗,尽情挥洒着他的朝气和轻狂。

第二部是《威风凛凛进行曲》,排山倒海、波澜壮阔,大家穿着济公的衣服,戴着济公的帽子,庄严肃穆,齐聚复旦大学相辉堂,等候方丈发证,放的就是这曲子。中年的李鸿章,执国柄、操威权,如日中天、俯仰行止、天下观瞻,好像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唯有他才是中华巨轮的舵手,唯有他才知道何处是帝国的终极目标。

第三部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一匹踽(jú)踽独行,浊泪婆娑的老马,“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这是他78岁,临终时的诗,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时,还挨了浪人一枪,半边面孔裹着厚厚的纱布,凄凉和绝望写满了脸,丧权辱国,卖国奸贼的锅推给他背,谁叫他是舵手?

做一天和尚,还要撞一天钟呢。壮年时的风发意气早就荡然无存了,长缨在手,却再也缚不住苍龙,他对人世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求速死,所有的悲天悯人、宇宙关怀,都付之于流水。同样一个人,前后判如两人,怎不叫人唏嘘和怅然。

梁启超先生在其著作《李鸿章传》中对李鸿章有批评,说他“有才气而无学识,有阅历而无血性”,但批评之余仍对他寄予了高度的赞美和无限的同情,他说:李鸿章无疑是19世纪以来,能够屹立于世界的伟人和英雄。他还说:我敬李鸿章之才,我惜李鸿章之识,我悲李鸿章之遇。正如司马迁对项羽的评价,既指出项羽的不足,又对他充满了惋惜和尊敬。

唐朝罗隐有两句诗“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正符合李鸿章的两截人生。过去的成为历史,历史是重复的人性,研究历史就是研究人性,优秀的史学家也是优秀的心理学家。

《李鸿章:奋斗者必学智慧》至此拉开序幕。

“少荃少荃,起来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挺尸呢!”帘子一撩,跑进两个人,推搡着正做春秋大梦的李鸿章。

李鸿章,字渐甫,号少荃,上月刚入曾国藩大营充当幕僚。幕僚就是参谋,李鸿章负责起草誊写各类文书,比如奏章、军令、制度、条规;收集和分析各地征兵、训练、作战、税课、钱粮等信息,整理领导会议记录,给领导修改讲话稿,作为《湘军报》报社总编辑,他还要向各部队长官递送《长毛贼情汇纂(zuǎn)》半月刊,创作鼓励士气的快板词,担任大本营联欢会的总策划。

李鸿章自嘲:我这个幕僚身兼多职,当秘书,当文案,管排版印刷,还兼勤杂。

李鸿章慢慢睁开惺忪的眼睛,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一个是赵烈文,一个是李元度,都是曾大帅的幕僚,彼此年龄相仿,三人都是科举出身,有共同语言,他俩一个秀才,一个举人,李鸿章是翰林,在湘军中,他和曾国藩学历最高。

李鸿章揉了揉眼,一脸厌恶,操着安徽土话说:死开死开,天黑得跟锅底一样,着急起来,是充军去,还是杀头去?

李元度双手插腰,冷笑道:你个李皖(安徽简称),大帅昨天下令,今日起,所有将弁(biàn)僚属,凡未外出公干的,都必须在卯时三刻(早上5:45)集中到大营用早餐,你没接到命令吗?

李鸿章说:贼娘,少给我起外号,小心我抽你。

然后嬉皮笑脸地对赵烈文说:赵兄,请跟大帅回,说学生夜半望月,勾起思乡浓愁,叹息至熹微,不意为风露所欺,鼻塞身重,今天早饭就免了吧。

赵烈文双臂互抱,说:赖床还拽文?还伤风感冒,你饭量比谁少,骗谁啊?自己和大帅辩去。

李元度说:原来你还是个多愁多病的身,是黛玉,还是晴雯?

赵烈文是个直肠子,敏于行而讷于言,过来就拉被子,李鸿章见来者不善,死命拽住被角,像拔河一样扯来扯去。

李元度咯咯咯地笑:李皖,你还裸睡啊,跟你家堂客习惯了吧?

李鸿章一边抓被,一边骂:放屁,老子是图省事,不想每天洗裤头。

李元度轻蔑地说:谁稀罕看似的?以后你裸奔吧,衣裳都不用洗了,岂不省事?

赵烈文松开手,严肃地说:不跟你废话,人都齐了,独缺你一个,大帅派我们来唤你,他讲了,李少荃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开饭,你自个看着办。

李鸿章大吃一惊,居然这样,于是腾地钻出来,光身在他们面前穿戴,热水都没烧,抓一小撮青盐,就着冷水漱口,还抹了一把脸,汗巾干得像根铁棒,手脸都冻得红彤彤,三人一路小跑往大营跑。

曾大帅是个较真的人,老喜欢在细节上做文章,从细节上要求自己,也从细节上要求别人,他常说:我历来认为,小处暴露本质,细节决定成败。何为小处?何为细节?生活习惯即为小处和细节,凡是生活习惯不好的人,没有一个能成事的。

李鸿章进了大营,引来齐刷刷的目光,却是鸦雀无声,四面各摆几个火盆,木炭哔哔剥剥作响。几张条案拼成长桌,桌下连着长条凳,二十几个人围坐着,曾国藩坐在桌子尽头。桌上摆了很多碟子,盛着各色酱菜、腐乳、辣椒,酸黄瓜,每人面前放个空碗,碗上搁一双竹筷,厨子提着个炒勺,边上是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桶里有熬的小米粥,冒着热气。

显然,所有人都在等他,他这个人不但有大志向、大学问,更有一贯的自命不凡、自由散漫,此时,这个性情疏阔,玩世不恭的人却大感窘迫,甚至无地自容,大冬天里,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曾国藩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两鬓逐渐斑白,但眼一点不花,他有双让人难忘的三角眼,眼眶很小,聚光极佳,带着肃杀和冷峻,朝李鸿章身上瞟过来,鸿章感到有两把极快的刀子拂面而来,顿时浑身一凛,下意识地缩一缩脖子,寒光“嗖”地从鼻尖扫过。

赵烈文和李元度回到座位上,曾国藩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李鸿章,他还傻傻地,尴尬地站着。赵烈文使劲咳嗽,李鸿章机械地转向他,他就朝李努嘴,李鸿章明白了,赶紧找座,长凳上有个空缺,那是他的神位,果断地跨进去,端正好,表现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于是厨子叫了声:好勒。便叫上两个伙计提上木桶,跟着自己,厨子抄起勺子,挨个给舀粥,一舀就是一碗,和碗齐平,没有滴滴答答落下一粒米。曾国藩的小眼睛里容不下浪费。

众人看着曾国藩,等他先端碗,曾国藩说话了:一张嘴巴36颗牙,少一颗,就留一个洞,看着别扭,吃饭也不香,无论如何要填一颗,现在齐整了,诸公请用吧。于是气氛活跃起来,大家有说有笑,呼呼噜噜喝粥。曾国藩一言不发,默默用餐,喝了第二碗,用筷子把碗底扒拉干净,放下碗,搁了筷,沉默了一下,就朝李鸿章看过来。李鸿章一直提心吊胆地喝粥,连小菜也不敢夹,但他很贼,不断用余光去看曾国藩,曾专心吃饭,读不出任何表情。

曾国藩叫了声“少荃”,声音不大,可所有人都静下了,注视着少荃。少荃忐忑了,束手束脚地听训。曾国藩没有长篇大论,只轻轻一句,但却重重落下:少荃,你既入我营,当遵我营规。我向来一秉大公,本营绝无特殊之人。

曾大帅说毕,起身径直走了,大家都打着哈哈,鱼贯而出,赵烈文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算是安抚,李鸿章一人枯坐,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一碗清汤寡水的粥照着他绯红的脸。

李鸿章,安徽合肥东乡人,1823年生,父亲李文安,和妻妾养育了六个儿子:翰章、鸿章、蕴章、鹤章、凤章、昭庆,李鸿章是老二。

一般家庭中的老二不大出彩,比如巴金的《家春秋》,我只记得老大觉新、老三觉慧,老大受困于封建礼教,落得个窝囊死;老三抛弃旧家庭,投身新社会,两人性格鲜明,唯独老二没有特点。李鸿章作为老二,使得一三四五六在他面前黯淡无颜色,为天下所有家庭的“二”争回了面子。

李文安,道光年间三甲同进士出身,和曾国藩同科,曾国藩也是三甲。状元、榜眼、探花称为一甲,只有3人;二甲若干,三甲若干,可能100个,也可能200个,每科人数不等,人们戏称二甲为妻,三甲为妾。如果你认为曾国藩和李鸿章的爸爸,都是小老婆生的,也没什么错。

李文安分在刑部当科级办事员,一生最高职务是主事(司局级干部),仕途一般般。李家家学渊源,老大老二都比爸爸有出息,李鸿章更是了得,一路而上,先是生员(秀才),还是优贡(生员中成绩佼佼者),入国子监读书,进京前,家里给他办了婚事,迎娶了家室很好,长得也很好看的周家小姐,“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不快活。

两年后他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举;来年应会试、殿试,授二甲进士;朝考,又点翰林,入翰林院为庶吉士,那年才25岁,把众多士子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早早走完了。当年还有个102岁的老人参加童子试,考了90年,也没挣到半个功名,被评为百年来考场最熟悉的面孔,和他同辈的,儿子辈的,甚至孙子辈的考生都已经死绝了,他还孜孜不倦,高高兴兴领了准考证,和重孙子,重重孙子分在一个考场里,很难想象,这90年来受了多少吨的讥诮和奚落,不晓得是心宽呢,还是皮厚?

朝廷把这视为国家的福气和祥瑞,不忍心再折腾老寿星了,皇帝颁了特旨,赐他进士出身,请他老到紫禁城保和殿,和李鸿章等一班新科进士一起,花团锦簇般地接受道光皇帝的接见,皇帝握着人瑞的手嘘寒问暖,李鸿章就在旁边搀扶着老人,绽放着灿烂的笑靥。接见完毕,老寿星直接办离休手续,公家出费用让他颐养天年,李鸿章进翰林院学习。因为李文安的关系,李鸿章拜在曾国藩门下。

三年后散馆,就是毕业。李鸿章28岁,留在翰林院工作,当六品的编修,翰林身份极为清贵,明清两朝有潜规则,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凡是当到首辅、大学士的,没有一个不出自翰林。所谓“学而优则仕”,成为翰林,就是这句话的最好注释。

本来李鸿章的道路会和所有体制内的官员一样,当个循吏,不断熬资历,按顺序几年一调,数年一升,到60岁致仕(退休),好歹混个二品,或在京城六部当尚书,或外放到地方当督抚,开牙建府、起居八座,也算成功人士了。但时势比人强,他不得不走另一条路了。

1840年后的中国,正处于3000年未有之大变局,外有洋人逼迫,内有长毛造反,大清国像一个耄耋(mào dié)老人,油尽灯枯,坐着躺着吃着笑着,好生服侍都会随时咽气,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五脏六腑没有一处调和的,稍有冷暖不合,饮食不调,就会头晕眼花,上吐下泻。怎么抵得住内外两个催命鬼折腾,一个灌药,一个扎针,纵然一时不死,也已送了四分之三条老命。

洪秀全、杨秀清在广西金田起事,咸丰皇帝火速调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往粤桂两省弹压,林则徐自11年前在虎门销烟,大振国人信心,其个人威望也达到了顶峰,但好景不长,随着鸦片战争爆发,林大人一路看跌,从道光皇帝的大红人,一夕堕落为大黑人,直到发配新疆伊犁,倒在跌停板上,帝国的禁烟事业也随着销烟池呛人的浓烟,化为乌有。

道光驾崩,咸丰继位,正逢广西洪杨闹事,“拜上帝教”席卷西南诸省,沿途攻府破县,大肆掠夺,气焰大张,裹挟几十万之众北上,朝野震动。咸丰遴(lín)选中外(指朝廷和地方)大臣,凡知兵事,善统筹的优秀干员,全都委以重任,一个也不给躲清闲,咸丰说,尔等忠臣常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平时老喊着报效国家,报效君父,誓与反贼共存亡,如今狼真的来了,朕又忧又辱,就等着尔等报效了,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统统给朕出去打仗,既解君父之忧,又能实现以死报国的理想,一死两得,岂不快哉!

咸丰又说:闻鼙(pí)鼓而思良将,林则徐乃先帝留给朕的一柄利器,素著威望,四海望之犹北斗,天下仰之如大旗,更无叫他偷身事外、闲置不问的道理,林虽赋闲,但有国才有家的道理他是懂的。朕记得他的两句诗,“苟利国家身死以,岂以祸福趋避之”,深深感动了朕,朕把它誊录下来给他送去,以资勉励。

咸丰先送林则徐一顶高帽子,再发上谕,任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节制西南五省军政,可便(biàn)宜行事(就是杀不听招呼的人,不必请示北京),旨意还说,路途遥遥,林则徐不必来北京陛见,宜轻车简从,即从寓所赶往两广督战。

咸丰和他爸爸一样,也放不过林则徐,小车不倒尽管推。林则徐再次被顶到杠头上,以老病之躯赴国难,要知道上一次为了禁鸦片,他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劲头和情怀,行事虽不免孟浪,但其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也是有目共睹的,临了却成了替罪羔羊,被无情抛弃,在外人眼里他是民族大英雄,在皇帝眼里只是一枚过河的小卒。按常理,他该学习陶渊明,息交绝游,倦飞知返,但谁叫他是“林则徐”呢!

还有林则徐的老朋友琦善,他们早年在江苏任职,琦善是巡抚,林则徐是布政使。二人在禁烟问题上多有冲突,但私交契厚。英国人攻打广州时,林则徐已被撤职,由琦善接任。水师提督关天培主战,琦善也很想打赢,他的迫切心不比关天培少一丢丢,即便打平也很好,就免去了城下之盟。愿望很美好,现实却很骨感。

英国战船在海上来去如飞,似狂飙铁马,船分上下三层,每层排炮二十门,一炮一弹,依次射击,一层轰完二层轰,二层轰完三层轰,三层轰完,一层又装弹完毕,其射速、射程,射击密度、杀伤力都不是大清炮队能企及的。一个时辰后,英军登岸,虎门炮台面目全非,水师提督关天培殉难,战死500人,被俘1700人,缴获各式炮107门,英军几乎无伤亡,这不是等量级的较量。

琦善知道大势已去,他不得不谈判,被迫在英国人限定的框架内腾挪,戴着镣铐跳舞。他和英国商务代表义律讨价还价,将永久割让香港变成租借99年,2000万两战争和鸦片赔款降到600万两,分5年还清,两害并重取其轻,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双方签订《南京条约》、《穿鼻草约》。伦敦内阁收到条约文本后,外交大臣巴麦尊(Lord Palmerston)把义律骂得狗血喷头,嫌他要价太低,好像义律是英国的卖国贼,签订不平等条约的是英国。

当时没有人能比琦善做得更好,但道光不认,于是琦善也被发配,两任钦差大臣都为了鸦片栽跟斗。道光又发动战争,都被教训,终于死心,他认识到琦善的不容易,原谅了他,但到死也不肯原谅林则徐。

多年后,琦善和林则徐同任钦差大臣,在不同的战线上战斗,琦善尾随洪秀全到天京,在扬州设立江北大营,65岁死在任上。若给琦善贴标签,是贴主和派的,还是投降派的呢?都不贴切,说到底,他是审时度势,有务实的眼光政治家。

朝廷有文武百官,多的是身强力壮,能说会道的干部,平日里驴吼牛鸣,一旦有事,则万马齐喑(yīn),只把几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顶上去了,大清无人,贤者不贤,能者无能。林则徐和琦善,本该享享清福却倒在岗位上,他们是大清帝国的焦裕禄。

林则徐一路心情沉重,从他本意来说,不愿意再蹚政治浑水,他对道光有怨恨,可是作为一面旗帜,他又责无旁贷。不知道这一次会落得个怎样的结局。总算老天爷眷顾,保全了他一世英名,留下完人的名声。

第一次鸦片战争,英船在广州徘徊一阵,就离开了,林则徐以为是广州官民严阵以待,吓得英国人远遁,其实非也。英国人是嫌广州偏僻,非清王朝腹心重地,即便拿下也打不痛中国皇帝,于是调整战术,把洋船开往北方,先攻浙江定海,小试牛刀,再一路到天津,炮轰大沽口,来了个敲山震虎。道光皇帝果然被震到了,垂头丧气,连连哀叹:林则徐,误朕,误国,误天下。随即下旨将他撤职,交部议处。

要知道,以当时英国的军力,若想攻陷广州也是摧枯拉朽。不妨做一个比较,1856年在广州爆发第二次鸦片战争,此时距林则徐销烟已过去17年。时任两广总督叶名琛被英国人抓去,最终死在印度。叶名琛可是林则徐的铁杆弟子,在内政外交上无一不照搬林的思想。

应该说有了17年的发展,广州海防的建设应该大大进步了,但仍旧不堪一击,看来不是时间不够,而是思想没变。设想,若1840年英国人攻击广州,林大人的英名就毁了,万一再不幸做了俘虏,他的历史评价绝不会比琦善、叶名琛更高,道光撤了林则徐,从某种意义上讲,还算是保全了他。

这一次,林则徐又奉旨往两广敉(mǐ)平洪杨匪患,对林来说,成也两广,败也两广。朝廷前后派往西南几省的大员,不是病死,就是战死,还有因作战不力,导致丢失城池,军队溃散而遭革职问罪的,或充军或杀头,前前后后,不知凡几。

用迷信的话说:一世为官,六世做牛。十年寒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没两把刷子,早掉下去淹死了。过了桥总算挣了一个功名,本指望在太平年代做个太平官,却不料碰到了乱世,生不逢时,找谁说理去?

林大人忧心忡忡,全国瞩目,压力山大,只怕晚节不保。以当时的形势,林则徐断无起死回生的能力,国家正规军——满洲八旗和汉族绿营腐败透顶,毫无斗志,只会浪费粮食、欺压百姓,林大人靠这些个烂部队打仗,即便孙武、白起、孔明再世,又能如何?

林则徐到了湖南沅(yuán)江,因连日劳顿,加上体衰,终于病倒。大限将至,有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来访他,此人叫左宗棠,是个举人,他的岳父陶澍(shù)生前当过两广总督,陶是林则徐的好朋友。林则徐和左宗棠在官船上彻夜长谈,一壶清茶,一盏孤灯,一江秋月,方圆几十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直到晨光熹微,左宗棠才告辞而去。林则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赞叹良久,连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并为自己无法再和年轻人共事而怅然。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至今不可考,这是他俩唯一一次会面,几天后,伟大的林则徐闭上了眼睛,终年66岁。朝廷辍(chuò)朝三日,降半旗致哀,为他拟定谥(shì)号“文忠”,后世管林则徐叫林文忠公。

生前中进士者,谥号中才能含“文”字,比如曾国藩的“文正”,李鸿章的“文忠”,左宗棠的“文襄”。左宗棠是举人出身,当了封疆大吏后,还打报告说要复习备考,重走科举路。朝廷体谅他的撒娇,赐他进士出身,所以他的谥号中也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