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自传(附杂记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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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搬家到延龄巷

提起延龄巷这地名来我现在还觉得是很亲切的呢。房子到现在还在那儿。在日本占领南京时候曾经一部分失过火,后来都修理好了。房子和花牌楼的差不多一样多,可是地皮大多了,所以宽敞多了。靠南的围墙长的了街名都由“杨公井”走走变成了“龚家桥”了。近西南角有个池塘,里头的鱼大的说了你都不相信,我们常常捉了来做晚饭菜。祖父总照“网解三面”的规矩,只许钓不许网。

正房院子一进一进的从中间往后头排。大门向东开,从前还没有所谓门牌几号,后来是延龄巷四十九号,就在花牌楼西边隔一条街。我们那条街已经是进城出城的一条大马路,从我们家经过鼓楼到下关差不多有十二里路的样子。我们大门右上边有“池州杨寓”四个字,我们原籍是安徽池州石埭人煞。门框上头写的是“金陵刻经处”,因为搬家的时候,祖父把正在整理刻印的大藏经和其他佛学书的印刷所都搬去了。光是经板贮藏在架子上的就满满占了西边的一进房子。江南那些大房子总是闹“狐仙”,夜里怕做梦就是狐仙轧在你胸口了。我是半信半疑的,有时候夜里在院子看见黑漆漆的动物忽隐忽现,我就相信一定是看见了狐仙了。

那是后来房子旧了一点时候的话,据说房子旧了狐仙才喜欢来呢。可是我们第二年六月里搬进去的是簇崭新的一百三十间的新房子,还没有油漆我们就等不及的搬了进去,因为曾祖母等不及了。那时曾祖母病重了,她一定要死在自己造的房子里,所以房子没有全部完工我们在一个大热的六日初四搬进去了。用藤椅子给曾祖母半趟半坐的抬着看了一转,她就没有机会再看第二遍。六月十四就死了。她死了以后家中一点不像办丧事的样子。照例老丧要停在家里七七四十九天,第三天成服,就是全家换麻或白衣,亲戚用人也都照一定的制度换。每七天有和尚日夜的念经和客人来吊孝。在客人来的时候灵柩两面一定有媳妇女儿或孙媳等举哀(就是哭)。可是曾祖母已经九十八岁了,也没有人哭了,并且媳妇先死了,我母亲他们忙的不得了,一共六个孙媳妇分三班轮流值班。有一次五婶正在吃饭,我们进去叫,有客人来了!我们孩子们帮着招待,因为除了成服,开吊,家奠的日子特有招待的人之外,平日就是家里的师爷和用人和我们小孩照应。我们这一叫,五婶从别的院子里一直哭进来,嘴里还含着一大口饭,我在旁边说,给饭吃下去再哭煞!五婶一听就大笑起来了(真是所谓“喷饭”)!在棺材旁边的其实并不是客人,都是哥哥表兄和我们大家小孩装的,大伯知道了,气的给我们分在三间房子里关了一天,不给饭吃。我还记得,饿还好点,就是那个大热天渴的不得了。

这一夏天我们全家小孩们都没有念书,就给这个大丧事混过去了。棺材还没有出时,在六月二十四日,五婶就生了第五胎小孩子,是祖父下来三房内的第六个孙子。其时我父母还没有儿子,又照中国的老规矩就过继这孩子到二房来做儿子了,所以这(大排行的)六弟弟就算是我的亲兄弟了。因在丧中没有大庆祝举动,一直到下半年十一月初三我过十岁生日时,才一同大请客的。中国老风俗女子嫁的早,多数不能在家里过二十岁的,所以一到十岁的整生日时候一定要大请客。我最初不知道这个道理,等到我母亲给我预备新衣时,我问为什么我每年过生日不这样请客和做特别的好新衣服,为什么今年特别的并且请的客人多数是大人,不净是小孩子?是不是为的和六弟弟的庆祝在一块,所以大忙起来了?并且姑母家怎么又特别送了八样首饰来?我母亲才告诉我女孩子十岁一定要大做的理由。我就非常反对,说为什么不要我在家里过二十岁呢?也许我不嫁呢?也许我不是女人呢?因为那时我自己不太清楚我是男子还是女人,我还穿男装,所以自己莫名其妙,新女衣我一点不想要。我母亲说你已定亲了,就不能说这些话了,我回她定了难道一定要照做吗?我嫁人为什么要别人给我定呢?母亲叹口气的说,我们做中国女人就是这个苦处,一切都不能由自己来作主,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定终身的命运,并且你的婚姻之事还加一层祖母及汝生父之命。我和汝父极不愿这门亲事,但是没有法子,常听汝父说外国妇女近来都可以由人介绍归自己做一半主,她们多幸福啊。人家说生儿女将来亲戚往来多好,我们过继了你养大了和自己生的一样,但是将来连亲戚往来的热闹都没有,你想我们多灰心啊。原来我父亲和姑父不对,因为以前姑母初嫁时常和姑父吵闹,祖父和大伯在英国,都是我父亲去讲理,所以姑父恨我父亲的不得了。我母亲又因为和姑母同时结婚,姑母有了小孩母亲无子女,觉得好运气都被姑母占去了,所以也和姑母不对。再加姑母总住在娘家,自己夫妇不好,看见我父亲对母亲非常好也妒忌母亲,就常有讥笑等等的行为,所以母亲更恨,因此觉得将来的儿女亲家一点意思没有了。中国人对于儿女的亲戚往来帮助等等非常在乎的。我父亲看我平日的为人,总说我太刚强像个男人,不是安份做女人的样子,常和我母亲提,要给我多受点教育。中国一天一天的和外国通往来了,将来一定会兴女校的。我母亲总觉得已给了姑母家不愿再花心力和钱去教育我,所以以后她总一心的惯养我弟弟。但是我父亲总不灰心的注意我,总说这是“我的大儿子”,所以一直到十一岁还没有教我做过针线。姑母常骂他给我惯的不成样子,将来如何到他家做媳妇,但是我父亲总不灰心的笑笑对她说,不要怕,将来总会成人的。我生母和我亲的大姊也是同样的惯我,恨姑母干涉。她们大人们关于我的这些话当然不全是在我过整生的那一天里头说的,不过那一天你一句他一句的也说的够多了,够把我的“快活生日”弄的不快活了。那天四周围的空气逼的那么厉害,我敢说要不是结婚的话,没准儿我就糊里糊涂的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