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自传(附杂记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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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时候出的事和病痛

回到南京以后我四岁。第一恢复我一样喜欢的事,就是姨姨爱我的不得了,因我奶没有吃够,还准我常去唆奶,当中隔了两年居然还有点奶水出来,也藉此可以常去亲近我生母一下。第二有哥哥他们一道玩(因两姊都大了不能乱跑乱玩了),大家说的话又都懂(因在广东外面的广东话不大懂),各处由我乱跑。可是不久就遇到了两件严重的事情来,几乎给我一生的遭遇都不是现在了。第一、因为我父亲做了广东抚台衙门总会计(等于现在的财政厅长),并且回南京以后常和刘家往来,家内又添了一顶新蓝呢轿子,常进进出出的,所以外面人总觉得我家忽然大发财了。在我们从广东回来不久的一天,我父亲到刘家去了一会工夫,他家又来一个用人说他们姨太太和少奶奶们记挂小三少爷(我以前不是说我穿男装吗?所以他们这么叫法),想接去玩玩,他们顺便就叫了一顶外面的轿子来接。那时来往像我们这样人家都是自己家里有轿子的,人多时才叫外面的轿子。并且那时也没有电话,没法子先问一下。大姊就给我打扮了半天,叫老黄妈带我坐轿去了。我向来嫌坐在轿内闷气,总喜欢给前面的帘子掀上去。我每次掀去那个听差的跟在轿子旁边给放下来,我就一路在里面跳骂,抬的人不好抬,就慢下来了。快到经过鸽子桥转弯,对面来了一顶轿子,因路窄两个轿子差不多要撞到了。我站在轿子里头对外面看,看见对面是家的轿子就大叫起来了,爸爸!我父亲也看见了,问,你到那儿去?轿夫还想快走,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要跳下来,把两个腿已经挂下来了。我父亲轿子也停了下来,那个用人就跑了。一大些人来围着问,轿夫也跑了。我和我父亲都莫名其妙,老黄妈还呆呆的坐在轿内。以后还是看把戏的人说一定是拐子。父亲带我回家后,打发人到刘家去问,他们回说并没有叫人接我去玩的这回事。以后报地保,江宁县查了几个月也没查出来。(那时中国还没有警察,更没有侦探。)所以以后祖父交代任何小孩不准带宝贵首饰出去,因为南京拐子北京骗子是出名厉害的。

第二件严重的事情发生,是因为左近人家小孩出天花,我母亲说我喜欢到外面跑容易传染,倒不如快快给我插苗吧。这不是一种种牛痘,是用天花的皮还和些什么来碾碎了放在鼻子内就可以快快传染来。据说就可以轻点。不料我的发热非常利害,天花又非常重,我自己是一点不知道。他们说八个人日夜的看守,全家断荤十四天。母亲急死了,说她婆婆麻子,丈夫麻子,难道再加个女儿又是麻子吗?

我二哥三哥向来跟我吵嘴总是我赢的多,现在有机会跟我逗了。三哥说话很结巴(现在我们都过了一个花甲子,又离开了半个地球远,他也不会气我笑他了),他一吵不过我的时候就说,你你你这样丑法,将来没有人同你吉吉吉结婚了,程家一定会跟你退退退——一定会不要你了。我回他我不怕,祖母麻祖父要他,父亲麻母亲要他,我怎么没人要呢。程家不要我更好,我还不要他呢,我自然有好人[1]要的。我说是说的这么凶,其实心里不免有点嘀咕,可是没过几个月母亲就完全放下心来了。过了许多年我非得指出来哪儿,哪儿,哪儿有三个小疤,元任才承认他娶了个麻子太太。

母亲放下心来不久可是我又闹起别的毛病来了。我六岁那年五六月里起头左眼中间长了一块白东西,越长越大,不久右眼也有。不到三个月,全不能看见,只周围看见点亮光。那时虽然有一两个西医院在南京行医,不敢给看。(因为传教的在中国,大家谣传他们都会挖人眼珠的。)祖父虽然新思想,但是也知道没有好医生和专门眼科在中国。看过几次无效,中医也不信,只由人传的方子,用象牙磨了蜜点眼睛,又吃一次叫珍珠草白炖猪肝还得躲在门背后吃。(所以我一直到现在还不要吃猪肝或任何肝,就是那时吃怕了。)又烧香许愿,每月(阴历)二十那天姨姨我母亲都吃一天素叫眼光斋。又说是天花后的余毒,所以才有这个现象。母亲他们又说麻点倒不要紧,瞎了怎么搞?(究竟我看人比人看我要紧,不是吗?)闹了八九个月一点办法没有,我父亲他们又不在家。

有一天看门的老蔡告诉我母亲说,大行宫地方有一个山东人摆摊子的,标明专治眼睛和卖膏药,让小三少爷去看看,也许可以治好。我母亲想若是让我新思想家的祖父知道了一定会反对的,就不响偷偷的叫老黄妈和老蔡他们两个人带了去看看再说。到了那儿他们两个人作主就叫那个山东人看。他就给太阳穴内打了两针,出了两小酒杯血(这是以后他们告诉我的)。我并不觉得疼,给了一包草药(可惜不知名字)冲水吃。半个月居然就渐渐好了,以后也找不到那个人了。大家都说是菩萨来救的。我两位母亲各处烧香做大红缎绣花帐子,到庙内去还愿,以后他们的眼光斋一直替我吃到他们死为止,还叫我接着吃,我现在可不记得那一天是阴历二十了,一直没有吃,所以我眼睛又有时候花了,是不是?我的麻省剑桥的大夫叫我吃肝儿。你瞧这世界多小!

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好的,到今天我还是莫名其妙。多年后到学医的时候就没有听见过放血来治眼睛翳子的治疗法。并且考眼科的时候我的分数还是最差。

注释

[1]岂敢岂敢!——元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