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军事文学的底色
人生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自《花环》在《十月》刊出至今,转眼已二十二年了。翻阅当年的照片,不能不令我产生白发之叹。
《花环》在《十月》发表时,同期配发了我的近六千言的《篇外缀语》,对这部稿子,我早已无话可说了。据当时的报纸披露,全国有七十四家报纸全文连载了这部小说,五十余家剧团改编成剧目上演,有话剧、评剧、歌剧、舞剧等等。我依稀还记得,《上海青年报》在一九八三年暑假期间,用了十几个版的宝贵版面,一次将《花环》全文刊出,印了七十多万份。这之后,曾有八家出版社(其中有三家为部队出版部门)出版了《花环》单行本,累计印数逾千万册……今天看来,这都是匪夷所思之事。
如今,当功利之心和尘俗之念急剧膨胀,当超然物外的文化想象力日渐萎缩,当英雄的灵光已被某些人视作骗子的烟雾,当悲壮的故事已变为明日黄花,我再重谈《花环》,实是惹人见笑了。的确,由于受时代的局限,也由于我艺术功力的不足,《花环》在人性开掘,在文化底蕴等诸多方面,都不难看出它的缺憾。但是,我们发现,近些年来,军事文学又日渐繁荣,一大批反映各军兵种、军队各个历史时期生活的电视连续剧赢得了众多的观众,有十余部称得上优秀军事文学的长篇小说,不仅吸引了评论家的目光,也颇受广大读者欢迎。由此,我想到:军事文学的魅力仍在于它英雄主义的底色。
自人类伊始,英雄主义就存在并被人类所崇尚。最初,仅是缘于生存的艰难和生存的渴望,因为命运总是格外眷顾那些勇敢和充满生命张力的个体和群体。英雄主义成为一种价值判断和道德规范,是在人类建立了有序且动荡的社会体系,尤其是国家和领土的概念出现之后。莎士比亚说:“勇敢是世人公认的最大美德,有勇的人是最值得崇敬的。”他还说:“感发人心的忠勇,可以使一根纺线竿变成一柄长枪。”英雄主义历来是人类文明和人的精神的主旋律之一。当人类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英雄主义的时候,它已经以集体记忆中的一份组成,而被编码融进人类生命的基因中了。
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英雄主义的内涵当然不会完全一样。但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个民族不倡导他们的军队和人民,去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献身的。就拿以现代科技虎视并称霸世界的美国军队来说,在当今战争中追求的是零伤亡,但他们在酷似实战的日常训练中,每年都有数千名士兵献出生命。
英雄主义始终是我国军事文学创作最绚丽夺目的一个主题。这是由军事文学特别是战争文学的特性所决定的。血与火的战争中,常常能把人生最严肃的命题,诸如国与家、群与己、誉与毁、理与欲、浮与沉、生与死……统统集中摆放在你的面前,让你做出抉择;血与火的战场上,常把人生的经历最大限度地浓缩在一起,爱与恨、喜与悲、无畏与恐惧、高尚与卑劣等人类的一切情感也无不在战争这一特定环境下被大大强化。上述的一切,有的人在十年、五十年甚至在一生中都不见得能全部经历,而在战场上,人们只需要几天,甚至几小时几分钟内就把这些全部体味了。正义的战争也常使人的情感在瞬间发生“核裂变”,而这些情感的“爆片”上无不闪耀着英雄主义的色泽。
意志和毅力是衡量人的灵魂轻重的天平,自制力是人的美德的保障与支柱。一个没有自制力的人,很难实现有价值的人生。作为一支人民的军队,作为一个武装集团,它必然要求所有的成员具有超出常人的意志、毅力和自制力。即使在和平环境中,军队也须以它铁的纪律和艰苦的磨炼,去不断向人的意志、毅力和自制力的极限挑战,在这种挑战中,尽显英雄本色。
英雄主义是军事文学的风骨,失却风骨也便失却了军事文学的魅力。
一个没有哲学巨子的民族,是个精神瘫痪的民族;同样,一个没有伟大英雄的民族,也只是患有“软骨症”、毫无出息的生物之群。当今,我们这个英雄辈出的民族正处在历史大转折的时期,当物质的大厦遍地而矗时,我们民族精神的华殿也应巍峨齐高,这两者愈是出现反差,我们愈应呼唤英雄主义。
李存葆
二〇〇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