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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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者面谈

“下一站,新宿。”车内广播响起。无意间,我抬眼看到吊环上的广告,周刊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犯罪者是小学六年级学生·是我是我诈骗(1)的最前沿》,这是最近电视中热播的案件专题报道。“小学六年级”这串文字,使一位少年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映现。我的眼前浮现出他透着胆怯,却仍试图拼命向人倾诉的双眸。他也曾只是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那时,他在想什么呢?是什么让他坚持下去的?我完全无从想象。

一切开始于两个星期前的某个夜晚。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接下来也要拜托您了。”

做母亲的在大门口弯下身子,她身旁那位小学六年级少女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为了令爱,我也会介绍最好的老师给您。”

我深深鞠了一躬,离开那里。在路口拐弯前回望,那对母女还在目送我。我用力挥手,那位母亲再次点头致意,少女也夸张地对我挥手,这是一切顺利的最好证明。

走到大街上,我给公司打电话报告结果,并剥下伪装的笑脸扔在路边,反正那对母女也看不到了。

“感谢您的来电,这里是‘家庭教师at home’。”

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一个一本正经的声音,是社长宫园。他大学一毕业便开始做面向初中入学考试的家教中介,今年是第八年了。公司业务越来越多,但他似乎不以为意,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别的正式员工,所以外线电话从来都是他接。

“辛苦了,我是片桐。”

“啊,是小桐啊。我还以为是投诉电话,提心吊胆的。总之辛苦你啦。今天用的时间很久呢,那位妈妈不好对付?”

得知电话是我打来的,宫园恢复了平常的语气,轻慢而随意。这自然是社长魅力的一部分,但他也因此没少吃亏。

“嗯,确实蛮辛苦的,不过最后还是当场答应下来了。每周两次,一次一百二十分钟。”

“多谢。很能干嘛,不愧是王牌营业员小桐。”

“家庭教师at home”的商业模式很简单,在大品牌补习班办的模拟考试考场前发大量传单。由营业员接待看到传单前来咨询的家庭,诚恳地说明孩子存在的问题,以及请家教的必要性。如果父母听了营业员的说明,说出“那就拜托贵社的家庭教师了”,生意就算做成了。公司就会从登记在案的大学生名单中选出条件相符的,指派到这个家庭做家教。

“她们希望的授课时间是周一、周三、周五中的两天,想找一位温柔的女老师。”

“小女孩想要的‘温柔’,是这世上最难找的东西之一啊。”

“是啊,所以赶快找吧。”

能够把握问题的关键自然是营业员必备的素质之一。

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问题——无论是学习方法,还是亲子关系——营业员必须针对这些问题和家长交流意见,最终找到这个家庭今后的教育方向。当然,无论面对什么情况,最后都要把结论引到“应该请家教”这条路上,但如果不能总结得有逻辑、让人信服,生意就无法做成。初中入学考试是影响孩子人生的大事,家长们当然不会轻易点头。正因如此,营业员如何在现场赢得父母和孩子(也就是考生本人)的信任,就成了一切的关键。

令人吃惊的是,公司的核心——营业员们,竟然全是打工的大学生,一共四名,并且都曾在参加初中入学考试后考取所谓的名门学校。宫园是这样盘算的:穿着板正西服的大人不行,但如果是大学生,孩子就会有亲近感,就像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哥哥姐姐一样。而且用工费也便宜。

我从大一那年秋天开始在这里打工,原本是想应征派遣家庭教师的,面试时宫园看了我的简历,立刻主动向我抛出橄榄枝:“毕业于东京都内三大私立男校之一的麻布中学,目前就读于东大。这简历很漂亮嘛!操心孩子考试的父母就喜欢你这种人。片桐君,你正是我们公司最需要的业务精英啊。”他接二连三的猛攻让我动了心,我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现在我读大三,仍然常常感叹能打这份工真好。尽管工资主要靠抽成,收入不稳定,但顺利的时候一个月能有将近二十万日元入账,这样的兼职对一个学生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最重要的是营业员要走入各式各样的家庭,和所谓的“鸡娃父母”针锋相对的每一天都无比刺激。至今为止,我谈下的生意有三百多单,在打工的营业员中算是很厉害的了。今天这位母亲一度也给出了“我们还是不请家教了”的结论,但我还是说服了她,跟她签了合同。

“对了,小桐,下周四晚上有空吗?”

宫园冷不丁抛出一句话,看来是有新单子来了。

“嗯,没什么事,可以接。”

“太好了。下午五点,在新百合之丘有新单子。那就继续拜托你喽。”

“男孩还是女孩?”

“小学六年级的男孩,说是九月份的全国模拟考很不理想,觉得有必要开小灶了。打电话的时候,对方给我的感觉是一位冷静而知性的母亲,只要你正常发挥,肯定能拿下。而且对方说希望孩子考上三大私立男校中的一所,这家人肯定会把你当作孩子学习的榜样。应该会很轻松吧。”

听上去是个普通的单子,没什么特点。父母想找到新的突破口,解决孩子的成绩问题。现在是十月份,明年二月就要考试了,现在找家教怎么看都已经晚了。如今的初中入学考试之战,比我那个年代更加白热化了。听说有很多家长为了确保孩子在某大型知名补习班的名额,小学一年级就开始送孩子去补习,这毫无疑问就是升学战争激烈的证据。把这些情况联系起来分析,这家人现在才请家教更是亡羊补牢。但意外的是,每年都有不少家庭发现孩子暑假结束后的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不佳,然后抱着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态来联系我们。

“那么,我把对方的地址、电话号码和其他详细信息通过邮件发给你,你有空的时候看一下。”

与宫园的通话到此结束,我的手机上很快收到一封邮件:

“矢野悠君,十二岁,希望星期四十七点开始面谈。目前就读于都内私立小学,学校有小学部、初中部和高中部,初中想去更好的学校就读(三大私立男校等)。小学三年级开始上补习班,暑期学习没有成效,感到担忧。擅长的科目是国语,有上钢琴班和游泳班。父亲正在海外工作。”

邮件内容凌乱,不成体系。看样子是打电话时用电脑记录了对方讲的内容,然后直接用邮件发给了我。孩子名字里的“悠”字是哪种读法(2),至少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吧。那时,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着这些无关痛痒的事,以为这只是一单屡见不鲜、平淡无奇的生意。

约定那天的下午四点半,我提前三十分钟来到离客户家最近的车站,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了逛。看看周围有什么店铺、设施,客户家附近的公园里能玩些什么,当地的小学外观如何,可以为稍后的面谈找点谈资。虽然孩子在市里的私立小学读书,事先去客户家附近的小学踩点似乎没什么意义,但无论怎么说,是否掌握这些直接的信息,可能关系到与对方拉近距离的难易程度。小小的情报在无意间成为关键的突破口,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两次了。

新百合之丘是神奈川县北部的城郊住宅区,以小田急线快速急行停靠的新百合之丘站为中心延展开来。从这里到新宿或涩谷差不多都是半个小时车程,交通便利的程度没的说。车站旁边的购物中心里的日用品品类充足,除了地势有些高低不平外,居住上应该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安静而平凡的小镇,是这里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街道的告示牌上贴着市民中心即将举办的活动宣传单、町内会的通知、当地高中文化节开办的通知,其中也有“空屋打劫案频发”等提醒大家注意的警示海报。表面上看来治安良好,实际上或许也未必如此。

矢野家位于极为普通的住宅街一角,是一栋以白色为基调的两层民居,没有院子。面积不大不小,车库里停着一辆丰田皇冠,一派图画中才会出现的中产工薪阶层的模样。门口的名牌上写着“矢野慎一·真理·悠”,家中大概只有一个孩子。大门旁边有一辆儿童自行车,车座上蒙了一层灰尘。可能是忙着备考,没时间出去玩吧。令我有些惊讶的是,家门口的路上躺着一些厨余垃圾,乱糟糟的。仔细一看,旁边就是扔垃圾的地方,一个透明的垃圾袋上开了一个洞,恐怕是乌鸦搞的鬼,不给垃圾罩好网子就容易这样。

四周也太安静了,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既然家里马上要来客人,至少应该能听到一些做准备的声音吧。

我慢慢地绕着矢野家转了一圈,那扇大窗应该是起居室的,此刻拉着窗帘,整栋房子安静得瘆人。我绕到后面,有扇门开了一条小缝,应该是后门。这家人可真粗心啊。

这时,家中忽然传来尖厉的叫声。我分不清是不是惨叫,听不清到底在喊什么,但毫无疑问是女性发出的声音。

是孩子的母亲吧?

初中入学考试容易引起父母与孩子,尤其是母亲与孩子的战争。你怎么还不学习!这成绩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不写完作业不准去玩,不能打游戏!每个考生家里都会出现类似的情景,几乎可以算是考生家独特的“风景线”,矢野家一定也不例外。

我回到大门口,做了个深呼吸,按响门铃。时间比预定的稍早一些,但应该没什么问题。一直在房子四周侦察似的转悠下去,我难免会打退堂鼓,如果母亲真的大发脾气,小悠也很可怜。

一阵等待——大概一分钟后,我又按了一次门铃,还是没听到有人来开门的声响。我特意发消息和宫园确认了面谈时间,是十七点开始没错。而且家里确实有声音传出,不可能没有人。“打搅了——”我试着在门口喊了几声,里面仍旧毫无反应,就像全家人正屏住呼吸,偷偷观察我一样。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拨通矢野家的固定电话。说不定门铃坏了,家里人隔着门镜觉得我不像“家庭教师at home”的营业员,故意假装家里没人呢。我掏出手机,正要按下通话键——

“来了,请问是哪位?”

对讲器里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呆了片刻,收起手机。

“我是‘家庭教师at home’的片桐,约好今天十七点……”

“哎呀,有这回事吗?实在不好意思。还有,片桐老师今天是第一次来我家吗?”

当然了。明明是你自己打的咨询电话,现在怎么还问这个?我默默想着,提醒自己不要把想法表现在情绪上。

“对,今天是第一次来。有些事想先和您一起商量一下,包括您家孩子是否需要请家教。”

“哦!总算想起来了。最近除了贵社,我还叫了好几家家教公司的人来,所以有些混乱……很抱歉,我收拾一下家里,可以请您等十分钟左右吗?”

“啊,嗯……倒是没关系——”

宫园说过,从电话里可以听出来,对方是一位冷静而知性的母亲。真是不能指望宫园的判断。这位母亲自己都不知道叫了哪家公司的人来,未免也太冒失了。不过与此同时,我也了解到一个重要的信息:这单生意还有其他公司在抢。既然如此,就必须比平时投入更大的精力,不能给对方比较和考虑的时间,能否当场签约才是今天这一单的关键。

我等了二十多分钟,大门终于开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一位穿针织衫和牛仔裤、系着围裙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年龄四十岁左右,不胖不瘦,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神经质地不停眨巴着,褐色的头发束在脑后,好像是洗完东西后直接来开门的,还戴着橡胶手套。一个晒得有些黑的少年穿着短袖上衣和半身裤从她身后窥视着我,有些湿的头发剪得短而整齐,宛如一个棒球少年,好像是刚洗完澡。他看上去不太像考生。

“打搅了。”

被领到起居室后,我立即四处张望。要想成功签单,就不能放过任何信息,它们都是有价值的,房间会提示许多这家人不会告诉我的“真相”。

先是第一印象:房间是整齐的,但物品很多,杂乱无章。一台很大的等离子电视吸引了我的目光,大概有四十英寸吧,看电视时离得太近恐怕要患上近视。电视旁边随意地放着一个高尔夫球球包,说明这家的父亲大概爱打高尔夫球。电视对面是一架立式钢琴,键盘盖合着,上面放了东西,应该很久没被弹过了。不管怎么说,从房间装潢来看,这肯定是一户富裕的人家,至少有能力供孩子在小学阶段就上私立学校。我移动目光,看到桌上堆成小山的书本,应该是考试相关的资料吧,不好好分类整理就会变成这样。奇怪的是,我没在屋里找到全家福照片,可能这家的夫妻关系不太好吧。看来说话时最好谨慎,以免祸从口出。

“请您小心脚下。穿了拖鞋应该还好,刚才这孩子把花瓶摔碎了,我不得不收拾残局,所以让您多等了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啊,我理解了。她戴着橡胶手套,恐怕也是为了打扫碎玻璃吧,说不定刚才那一声尖叫是打碎花瓶时发出的。我扫了一眼木地板,上面确实还有些水渍,但至少地上没有肉眼可见的玻璃碴儿。

面对面坐下后,我挑起了话头。

“那我们就开始慢慢聊吧?我是‘家庭教师at home’的片桐,负责今天与您家沟通。可能我看上去好像已经在独当一面地工作了,但其实我还在读书,在东京大学上大三……”

我用往常那些套话开始了自我介绍,母亲和儿子在对面边听边点头。一切如常,进展顺利。

然而,我心头始终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我做这份工作已经是第三年了,这三年来,我拜访了许多家庭,咨询经验丰富。因此,请二位不必顾虑,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就好。”

他们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啊?尤其是这位母亲,她虽然表面上一直在点头,但明显心不在焉。我的话没有说到她心里去,这是为什么呢?我不明所以,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其实,十年前,我也一样在备考。同样有过频繁和父母争吵甚至动起手来的经历,也曾经厌学得不得了,但我战胜了这些困难,最后考上了麻布中学。作为经历过初中入学考试的过来人,我体会过的那些苦辣酸甜,或许能为我们今天的谈话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

“这样啊。”

我的母校——东京都内三大私立男校之一的麻布中学。听说这家人也希望孩子考上三大私立男校之中的一所,可他们的反应怎么如此冷淡?莫非他们对麻布没兴趣,而是想去其他两所学校——开成或武藏?不,就算是这样也不太对劲。正常情况下,我都说到这儿了,就算是客套话,对方怎么着也该附和一句:“你考上了麻布中学?好厉害啊!”

我强压着这些疑虑,将自己的经历、公司的概况和今天的来访目的一次性说完,然后进入正式的咨询阶段。

“有关我本人和公司的说明大概就是这样,接下来,我就要向二位提问了。首先是孩子名字的读音——‘Yu(3)’,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少年刚才一直紧闭双唇,僵着身子听我说话,此时抖了一下,把目光移向母亲。

而母亲不知所措地皱紧眉头:“人家问你呢,你自己回答。”

她的语气有几分严厉,像在逼供。我从侧面见识到了矢野家的亲子关系:热心教育的母亲,以及习惯察言观色、谨小慎微的儿子,这是考生家庭中最常见的关系。

“快点回答呀。”

在母亲的催促下,少年微微点头,目光飘忽地说了一句:“是的。”

“抱歉哦,这孩子有点认生。”

“哎呀,突然出现一个不认识的大哥哥,紧张也很正常嘛。”

我说完笑了笑,可悠只是害怕地缩了缩肩膀。

对我的防备心很强啊。

调整好心情,我正准备抛出下一个问题,孩子的母亲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好,我忘了,得弄点喝的来。片桐老师喝茶可以吗?”

“好呀。”

她随即往厨房走去,我的目光定在她的手上: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戴着橡胶手套,很难相信是忘了摘下来。那就是有意戴的喽?

母亲很快就回来了,托盘里盛有三只杯子,她依然戴着橡胶手套。

“啊,抱歉,戴着手套很奇怪哦。”

我的目光只在她手上停留了一瞬,但她还是发现了。

“昨天准备晚饭的时候,我的两只手被烫伤了……让您看见伤口不太合适。”

什么嘛,竟然是这样!

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了。我一面默默为自己的多心向她道歉,一面继续提问:“我想先了解一下和学习无关的事,来电中提到孩子在学游泳和钢琴,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话题再次转到悠这边,可他依旧顽固地沉默着。

“现在还在继续学吗?”

问到这里,他仍不开口。母亲不耐烦地用更加激烈的语气向孩子施压。

“你再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不好好回答,怎么对得起人家片桐老师?”

“哎呀呀,这位妈妈,快别这么说。”

“上六年级了还这样,今后可要怎么办呢?片桐老师是做教育工作的,您肯定清楚,现在的孩子可能干了,往往让大人都吃惊呢。”

“嗯,哈哈,话是这么说……”

“最好别把他们当孩子,不要瞧不起他们。”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宫园曾这么说过,“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可比我们想象中成熟多了。”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去拜访一个家庭,咨询过程中,女孩子的双腿一直在桌子下面叠放着。“讲到这里,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听了我的问话,这个女孩目光幽幽地望着我道:“老师有女朋友吗?请家教的话,是片桐老师教我吗?”

然而,这还算是他们可爱的一面了。最近的电视节目动辄报道小学生主导的欺诈案件,对他们来说,谈恋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搞不好还会染指了不得的罪案,他们其实是戴着孩童假面的大人。与之相比,因为认生而缄口不言的悠,反倒更像孩子应有的模样。

“对了,小悠,愿不愿意简单地弹一首曲子呀?”

得努力和孩子拉近距离。于是,我搬出最后一招。

“我以前也学过钢琴,所以想听听小悠的演奏。”

“啊呀,这很好嘛。你最近不是正好在练一首曲子吗?”

母亲的敦促是徒劳的,悠瞪大了双眼,猛烈地摇头。

他的目光里似乎浮现出不同寻常的决心。

“为什么?”母亲再次逼问,但悠没有屈服的意思。非但如此,他还第一次试图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意思:“我绝不要!”

“你差不多得了!”

“对、对不起,是我不该冒失地提出这种要求。那我向小悠的妈妈提问吧,您为什么想让孩子考学呢?”

我赶忙转移话题。很明显,无论怎么向孩子提问,进度也推不下去,母亲的怒气还会越来越大。

“这个……我还是希望孩子能在一个好的环境里度过六年的学习时光。”

“但也可以直接升上目前所在学校的初高中呀,您为什么下决心让他考出去?我觉得现在这所学校的环境也不差。”

“直升?嗯,直升也不是不行,但如果能考到环境更好的学校,肯定是更好的。”

“小悠也赞同这一点吗?”

我说着把脸转到悠那边,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神情恳切,仿佛有话要说,我下意识地先错开了目光。

“还是说,考学是家长的意思?”

“一开始是我们做家长的意思,后来悠也同意了,对吧?”

循着母亲的目光,我再次看向悠。他依然凝视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其实我不想考试,只是家长要求我考。老师,拜托你搞清楚啊——”会不会是这样?

“您在海外工作的丈夫,知道您这次联系我们的事吗?”

即使他们的夫妻关系可能不太好,我还是要问清这一点,只问到这一步应该不会踩雷。

听了我的问题,母亲讶异地一拧眉,“在海外工作?”

“咦,我记错了吗?”

“啊,我不记得电话里有没有说这个了……”

“我是这么听说的……”

“是吗?”母亲似乎放心地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的悠却紧绷着脸。

“听说他是小学三年级开始上补习班的,是哪家补习班呢?”

没想到,母亲歪了歪头,表情有些扭曲。

“这个,我在电话里没说过吗?”

“啊呀,失礼了,接电话的员工没告诉我补习班的名字。”

回溯记忆,我确定自己没有遗漏或忘记这个信息,邮件里的确没写补习班的名字。真是够呛,宫园啊,你在这方面能不能上心一点?

“非常抱歉,可否允许我再问一次?”

“为什么呢?我说过的吧?”

“什么?”

“你们居然不及时共享这些信息,简直让人没法信任。”

“您说的是。”

“请回吧。”

事态急转直下,我也有点绷不住了。

“等、等一等,您大可不必……”

“请回吧,我不想请你们公司的家教了。”

她说得确实没错,无法将客户在电话里提到的信息及时和负责人共享的公司不值得信任——这个拒绝的理由无比充分。无论是细节上多么微小的缺憾,在和其他公司的竞争中都会成为致命伤。可这位母亲这样说是不是也太过分了?让我在外面等了二十多分钟,最后竟这样打发我。

我正在找话反驳,耳边意外地传来悠的声音,简直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要走。”

那声音细若蚊声,我一度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话毫无疑问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啊,你说什么?”

“不要走,片桐老师,多讲一讲家庭教师的事。”

悠恳切地望着我。为什么会这样?刚才无论我问什么,他几乎都一言不发,事已至此,他怎么又朝我伸出援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算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得到了救赎,没被赶出家门。这位母亲虽然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但悠的那句话仿佛让她的想法有了改变,没再对我说出“请回吧”。

虽然气氛有些尴尬,但我不能一直停滞不前。

“很抱歉,我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让二位不太舒服——家里有没有能说明之前模拟考试情况的资料?”

母亲和悠面面相觑。

“最好是能看出过去一段时间成绩变化的。”

“我放到哪里去了?”

母亲的手摸着下巴,抬头望着天花板。

“我去找一找哦,悠也一起来吧。”

两人起身离开了起居室,我很快听到吧嗒吧嗒的声音,是在开关房门,母子俩可能是打算翻箱倒柜地找一大通吧。

可这里也让我感到一丝异样。

成绩单对考生来说可谓最重要的文件之一了,怎么会一下子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呢?非得找遍所有屋子才行,这实在令人费解。如果连成绩单也找不到,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都是些什么文件呢?

我把目光移到那座小山上,“山脚”下有一本书,封底对着我这边,应该是补习班的教材。发行方的名字叫“日能研”,大概悠上的就是这家补习班吧。尽管没能直接从他口中问出来,但肯定不会有错。书上面露出一张纸的一角,看样子像是成绩单。不就在这儿吗——我捏住这张纸,往外拽了拽。拽塌了就糟了,所以我的动作小心谨慎。“小学五年级八月公开模拟考试”,一行字逐渐映入我的眼帘。竟然是去年的?我赶紧松开手。

就在这时,两人搜完整个家,回到起居室。

“不好意思,实在忘了资料放在哪里,没找到,都怪我平时不好好整理房间。”

“这样啊。”

还是很可疑。原本是因为九月份的模拟考试不理想才联系家教公司的,现在却连九月份的成绩单都找不到,这怎么可能?正常情况下,我话音一落,做母亲的就会递上成绩单,“单子在这儿,您看看!”

之后的交谈,双方都不得要领。“每周哪几天去补习班?”“不上补习班的时候,在家里是怎么复习功课的?”“节假日一般怎么过?”无论我问什么,对面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回答。悠还是保持缄默,当妈的则不断重复几套说法:“是怎样来着……”“这一块主要是丈夫管。”“别老让妈妈一个人说呀!”“你自己也要说两句。”

我只搞清楚了两件事——这位母亲性格暴躁,悠怕她突然发火。进度推得很慢,还远没到我向母子俩强调请家教有多重要的阶段。

“不好意思,可以借卫生间一用吗?”

这种四面楚歌的感觉实在让人受不了,得想办法打破现在的气氛,我盘算着。就在起身的瞬间——

“啊,等一下!不许去!”

母亲大叫着站起来,撞到了桌子,堆积成山的书本倒了下去。

“不能去,请您稍等!”

我吓呆了,屁股已经抬起一半,又坐了回去。

“怎么了?”

借用厕所这个请求本身无伤大雅,对方却如此抗拒,而且神态也很不自然。做母亲的眼睛充血,呼吸粗重。

她回过神来,抱歉地低着头坐下。

“对、对不起,忽然喊得很大声。”

“啊,我倒是没什么。”

“我忘记厕所坏了,还堵着。刚才是担心说得晚了,片桐老师进去会很为难,所以就……”

“是吗?”

“如果真的很急,附近的公园有厕所。”

“也没有那么急,没关系。”

尿意可以忍,忍不了的反而是充斥这个家的异样。

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捡回桌上之后,我决定进入试讲环节。光看成绩单体现不出学生的实力,但通过这个环节就可以把握大概。试讲还可以让学生找到上课的感觉,如果学生本人听了试讲,觉得“比想象中有趣”,签单成功率会一下子提高。看到孩子有了干劲,没有哪个父母会不支持。

“那么我们试试看吧,小悠平时在哪里学习?”

“平时,在自己的房间里——”

悠说着指了指二层,但母亲拦住了他。

“不,片桐老师,请您在这里试讲,我也想观摩一下。”

“您的意思我明白,但在这里讲的话,会和实际的氛围有些不同。”

“请您在这里试讲。”

对方摆出一股不由分说的气势,但我不会这么轻易地屈服。

“妈妈在旁边看着,小悠也会不太习惯吧?”

悠不住地点头,可母亲毫不相让。

“是否签约,做决定的是父母。我今天要在旁边听您给孩子试讲。”

这决绝的态度和钢铁般的意志!在母亲的监视下试讲无疑是有难度的,但对方强硬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能硬碰硬了。要是再让对方下一次逐客令,恐怕就真得卷铺盖走人了。

“好吧,那今天就在这里试讲吧。”

听到我这句话,悠失望地垂下双肩,拿起自动铅笔,似乎还期待母亲能离开一小会儿。

于是,我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对他爽朗地一笑:“对了,小悠平时出门玩吗?”

这是试讲开始前的破冰环节,我一般会聊些学习之外的话题,关键是先缓解学生紧张的情绪。

“来的路上,我看到一座公园。”

“嗯。”

“你出门都玩些什么?”

“踢足球、打棒球什么的。和学校的朋友。”

“是吗?有想过上初中之后,要参加什么社团吗?”

我一面和悠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面从包里拿出一份印好的试卷。

卷子上按难易程度列了三道数学应用题。

“好啦。那先来做第一题试试,已经有提示了哦。”

那是一道典型的鸡兔同笼题:现在有一百日元硬币和五十日元硬币两种,已知总钱数和硬币总枚数,求每种硬币各有几枚。如果小学六年级学生到了十月还解不开这道题,那就危险了。在纸上唰唰写字的铅笔,在一旁盯着儿子的母亲,在这对母子面前沉默的我,房间里充满奇妙的紧张感。

没多久,悠停笔了。我看了看那张纸,算式写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咦,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如果所有的硬币都是一百日元的,总钱数就多了二百五十日元,只要用一百日元和五十日元的差除一下就可以了。

“嗯,是哪里想不明白呢?”

然而,悠攥着笔的手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啊?”母亲好像生气了,“很简单啊,你看,把这个二百五十……”

“不能这样,孩子妈妈。”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母亲正要从悠的手中夺走铅笔,此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竟然对我指手画脚!”

“小悠是第一次上家教课,而且妈妈还坐得这么近,会紧张也很正常。可能他平时做得出来,一紧张就不会了。所以,请别给他太大压力,也不要训他。”

母亲的脸似乎因为盛怒抽了几下,不过没再多说什么。

我又看了看悠手下的试卷,在我手忙脚乱之间,他已经写好了答案。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卷子上写着大大的字:110日元。这道题求的是硬币的枚数,题目中出现的只有一百日元和五十日元两种硬币,十位数字怎么也不可能是“1”。

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看来我只好从头讲一遍了。

“所以说呢,一百日元与五十日元的差是五十,用这个二百五十除以五十的话——”

“五十日元硬币有五枚?”

“没错,这不就解开了。”

无论怎样,如果这孩子真打算考三大私立院校,却还解不开这么简单的题目,事情就要另当别论了。他刚才到底想了些什么?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我们来看第二道题。”

我悬着一颗心,开始带他做第二题。这是一道工程题,难度增加了一些:一项工程太郎君一个人做要三十六天,次郎君和花子两人一起做要十二天。后面补充了几个条件,求的是“花子一个人做这项工程要多少天”。解法有几种,解题关键是假设整个工程为“1”,这样的话,太郎君每天的工作量就是三十六分之一……

“做好了。”

悠放下笔。我瞄了一眼答案,再次怀疑自己的眼睛。

卷子上写着大大的字:110天。仔细一看,旁边没有任何算式或草稿,纸上只有这一个突兀的数字。

“你怎么回事,做得乱七八糟!”

悠的母亲一拳砸在桌子上,怒火终于爆发了。

“给我好好做!”

可是,悠根本不为所动,死死地盯着我,和刚才一样,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悠的母亲还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而我陷入了沉思:这是什么情况?他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吧?可我一头雾水,连个方向也没有。只有这样一个数字,没有任何线索,想破脑袋也是白搭。

“这道题,要从哪里讲起呢——”

我放弃了思考,打算转向讲题的步骤,目光无意间落到堆成山的书本上。刚才因为要去厕所而把这堆书弄倒了,我把它们重新码好,所以书本的顺序和刚才不一样了,现在最上面的是那张小学五年级八月公开模拟考试的成绩单,分数明晃晃地露了出来,虽然是一年前的,但也有参考价值。擅长的国语的偏差值是六十三,还不错,而数学的偏差值是四十九。不过,如果把每道题目的答案都写成“110”,成绩应该更糟才对……

这时,我的目光凝固在一个地方。有那么一瞬,我搞不清那行字的意思。紧接着,一阵混乱袭来,心跳加速。

怎么回事?

一道灵光闪现,继而一股恶寒从我的后背升起。

伴着这股寒气,从进门到现在的所有异样依次在我的脑海中闪回。总是接不上的对话、很多和预期不符的反应、对不说话的儿子不耐烦的母亲、悠仿佛有话要说的双眼、不让我进厕所、地上摔碎的花瓶、悠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摘的橡胶手套、悠固执地重复着“110”这个答案……

难道说……该不会是……

我故意用手肘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啊,对不起。”

“啊呀——”母亲手忙脚乱,茶水在桌上漫延开来。

我没去管桌上的狼藉,而是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拖鞋的衬底。

这、这是……

我的额头渗出冷汗,双手开始颤抖。白色的衬底上,隐约沾着像血迹的东西。我在桌子下面掏出手机,打开信息界面。母亲去厨房拿抹布了,现在是唯一的机会。我用触屏输入法迅速打下一行文字,拼命向宫园发出求救信号。

“救命!母亲是假扮的!叫警察到矢野家来!”

“托片桐先生的福,这次真的非常感谢您。”

我来到对方指定的新宿咖啡厅,坐下后,对面的男人一开口就低头向我道谢。矢野慎一,四十二岁,在大型家用电器制造商工作,是新百合之丘主妇被杀事件的受害人矢野真理的丈夫。这一天,他向我讲述了案件的全部过程。

“不,我没做什么。”

“案件的确迟早会浮出水面,但多亏了片桐先生,警方才能立即将桂田逮捕,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矢野慎一口中的“桂田”是桂田惠子,她是杀害矢野真理的凶手,也是我一直以为是悠的母亲的那个人

导火索是那张小学五年级八月公开模拟考试成绩单,上面的考生姓名上注的读音是“Yano Haruka(4)。我就是看到它才发现问题的。此时在我眼前的女人不是孩子真正的母亲,而是假扮母亲的其他人,因为孩子的母亲不可能叫错亲生儿子的名字

——“Yu”,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多亏他在刹那间的应变,在我这样问的时候点了头。如果当时纠正说“我叫Haruka”,说不定我到最后也不会发现。

如此想来,他那一系列不可思议的行为就都能说得通了。面对我的问话固执地不开口,想必是希望让桂田跟我对话时露出破绽吧。不停地写下“110”这个数字,就是在暗示我报警。

“半年前,桂田夫妇搬到了我家隔壁。从那以后,妻子和桂田就时常发生冲突。”

慎一磕磕绊绊地向我讲述起案发经过。

“那天,两人因为倒垃圾的事发生了口角,这是悲剧的开始。”

桂田要扔厨余垃圾,慎一的妻子真理挑了她的毛病:这个时间扔垃圾是违规的哦,而且最近常有人不做好垃圾分类。是你干的吧?让我看看袋子里面装了什么?塑料瓶什么的肯定也混在一起扔了吧?两人就这样吵了起来,袋子在推搡之下破了,里面的垃圾掉在地上,所以我到矢野家门口时,地上摊着厨余垃圾。

“妻子要往家走,可桂田好像追了上来,‘给我老实点吧,我已经忍不了了。’妻子不理她,打开了房门,可桂田夺门而入,冲进了我家。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两人后来吵了些什么,好像是妻子不经思考,拿桂田没孩子的事嘲笑了她。于是——”

慎一咬了咬嘴唇。

“桂田恼怒地用摆在起居室的花瓶砸了妻子的脑袋。花瓶的碎片掉下来,直接刺进了妻子的胸口。”

运气不好的悠就在这时进了家门,目击了惨不忍睹的犯罪现场。那时,母亲已经咽气了。被孩子撞见,桂田发出一声惨叫,这就是我听到的那声女人的尖叫。可真正想要尖叫的应该是悠吧?亲眼看到母亲凄惨的死状,难以想象他的内心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正在这时,片桐先生来了。一开始,桂田似乎打算假装家里没人,糊弄过去。可她在猫眼里看到片桐先生拿出手机,不知要给谁打电话,就着急了。如果妻子之前约了什么上门服务,到时间家里却没有人,那就有可能引起怀疑。桂田害怕妻子的死被人发现,心一横,竟决定扮演矢野真理。

——还有,片桐老师今天是第一次来我家吗?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她的心思,如果对方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就可以蒙混过关。确定我是第一次来之后,桂田让我在外面等了二十多分钟,收拾了犯罪现场。她姑且将尸体藏在厕所,扫掉地上的碎玻璃,擦掉血迹。然后,她让悠把摆在起居室的生活照收起来,自己则整理好衣服,用围裙之类的东西掩藏身上的血迹。她一直戴着橡胶手套,是因为没时间洗干净手上的血,而且不想在犯罪现场留下更多的指纹。光是听这些,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更恐怖的是,她做这些的时候,还强迫悠帮忙。

——要是逃跑,或做了不该做的,你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悠在桂田的威胁下和她一起藏起尸体,连生活照都亲手处理掉了。最后,桂田命令他去洗澡,把身上的血冲干净,所以我看到悠时,他像是刚洗完澡。要说完全没有逃跑的机会,倒也不至于。但如果我是悠的话,一定也只能听从桂田的命令,那是压倒性的恐惧和绝望。

——不要走,片桐老师,多讲一讲家庭教师的事。

这句挽留的话,恐怕是他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就是我前面写到的那样了。我说自己毕业于麻布中学,对方反应平淡。对方以在电话中说过补习班的名字为由,不由分说地对我下逐客令。母子俩找了半天成绩单却空着手回来。我想去厕所,对方拼命阻拦。试讲时桂田绝不允许我和悠单独相处。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桂田害怕我发现她行凶,于是扮演母亲,那所有蹊跷之处就都说得通了。

慎一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将目光移向窗外。

我也拿起咖啡杯,靠在椅背上。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尽管悲剧确实发生了,但至少事态已经明朗。

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

“不过,这起案件中还有一些情况,是片桐先生不知道的。”

逐渐放松下来的我,一下子又正襟危坐。

“此话怎讲?”

“今天特意把您叫来,是因为我必须亲口告诉您这件事……”

我的心跳加速,浑身冒汗。

空气中充斥着紧绷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慎一才开口。

“其实那天,家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家人。”

我根本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儿子悠,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啊?”

“他在放学路上经过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撞了,当场死亡。”

我脑海中立刻闪过蒙着灰尘的自行车座——因主人去世而被放置一旁的自行车。原来车座蒙着灰尘的原因,不是孩子忙于考试。

“怎么会……”

“妻子变得不正常,是在那之后。

“儿子没有死,现在还和我住在一起——真理一直这样认为,每天坚持为悠做便当,还定时清洗悠没穿过的外衣和内衣,晚饭桌上总是摆着三个人的碗筷。据说她还要去悠生前就读的小学旁听公开课。

“也是在同一段时间,真理开始和邻居发生纠纷。尤其是和邻居桂田,两人的争吵简直不计其数。真理曾怒吼着冲进桂田家,指责对方吸尘器的声音太吵,使悠无法集中精力备考,命令桂田立刻停止打扫卫生。桂田夫妇搬到隔壁的时候,真理刚刚失去理志,只能说这对夫妇太不走运了。

“总之,妻子就这样一直假装悠还活着。给贵公司打电话咨询请家教的事,也是她逻辑中的一部分。”

——说是九月份的全国模拟考很不理想,觉得有必要开小灶了。

我想起宫园告诉我客户情况时说的话。

“我们没给悠办正式的葬礼,周围的邻居不知道他死了也不奇怪。更别说半年前刚刚搬来的桂田夫妇了,悠活着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见过他,所以桂田才以为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孩是悠吧……”

慎一递给我一张全家福,一个戴着白框眼镜的少年羞涩地站在父母中间,一头顺滑的黑发长得遮住了耳朵,怎么看都跟那天与我面对面的“悠”是两个人。

“那么,那个孩子是谁?”

虽然要我接受这一切还需要时间,但恐怕没人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好像是附近的小学生,是警方告诉我的。那孩子上六年级,也就是说和悠同岁。”

这时,我回忆起几个场景。

首先是我请他弹钢琴来听。那时,他使出浑身解数拒绝演奏。我以为那不过是源于叛逆期的扭捏,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样。他是根本不会弹钢琴,才凶巴巴地毫不退让。好容易才用虚假的演出让现场“平静”下来,却因为我的一个请求就要被推翻,他的混乱和狂躁可想而知,或许他还担心先前目击的暴行会再次上演。

然后是试讲前的破冰环节。我问他有没有在附近的公园玩过,他是这样回答的:

——踢足球、打棒球什么的。和学校的朋友

当时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悠上的是市内的私立小学,不是家附近的公立学校,他当然会有几个家住得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可能也和他们在公园玩过。但很难想象会有学校的朋友住在他家附近,且彼此要好到能一起踢足球、打棒球的程度。这是他犯的唯一的错。

最后是我问到与悠在海外工作的父亲有关的问题时。

——您在海外工作的丈夫,知道您这次联系我们的事吗?

当时他紧绷着脸,浑身僵硬。问问题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现在理解了。也许那时他心中升起了一丝期盼——如果持久战继续下去,“父亲”肯定会回来。可在那一瞬他意识到一家之主不会回来,所以在那之后,他立即鼓起勇气挽留我。

——不要走,片桐老师,多讲一讲家庭教师的事。

慎一表情沉痛地诉说着,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且令人惊讶的是,他好像是打劫空屋的惯犯。”

另一幅画面立刻在我眼前闪过,街道的告示牌上贴着“空屋打劫案频发”的海报和矢野家开了一条小缝的后门。还有我忘了什么时候看到的电视节目,和车内吊环上的广告——小学六年级学生也可能染指犯罪。

“他从后门潜入我家,好巧不巧地目击了杀人案现场。而且,凶手好像还误以为他是这家的小孩。可一旦弄出什么差错,他或许一样会被杀。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听从桂田的命令,静待合适的时机,阴差阳错之间,他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问他是不是叫‘Yu’的时候,他对我点头,所以那是……?”

“没人知道他事先知不知道我儿子的名字,至少在当时的情景下,点头大概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最好别把他们当孩子,不要瞧不起他们。

——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可比我们想象中成熟多了。

宫园说得没错,这个孩子的冷静判断让大人汗颜。

“不过,一般人都不会起疑心的吧——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个家里的人……”

当天晚上,我的手机振动,收到一封邮件。

我点开画面,寄件人是宫园。

“筱原裕纪君,十二岁,希望的面谈日期是……”

我没有读完,就发出了回信:

“先把名字的读法告诉我,我要不要接单另说。”


(1) 是我是我诈骗:电话诈骗的一种形式,骗子冒充家人给子女在外的独居老人打电话,谎称自出事了,急需钱摆脱困境。老人们听说后经常惊慌失措地将钱寄过去。因犯罪分子经常在通电话的开头急促地说“是我,是我”而得名。

(2) 在日语中,汉字“悠”的读音不止一种。

(3) “悠”在日语中有多种读法,“Yu”是其中的一种。

(4) “Haruka”是“悠”在日语中的另一种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