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尔不过猖优之徒
乾隆五十三年秋!
京师!
圆明园!
勤政殿!
一位穿着深黑色马褂常服,头戴明黄瓜皮帽,脑后留着一尺半长花白牛尾辫的老年男子正坐在丹陛正中的御案前,举着一枚老花镜片翻阅着案几的奏本,满是皱纹的脸上挂满了志得意满的神情。
这老年男子正是当今的大清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尽管今年已经七十八岁高龄了,但乾隆依然感觉自己还年轻,还有足够的精力为大清的事业添砖加瓦,因此至今尚未立下太子。
御阶下,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处领班大臣阿桂,一等嘉勇公、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刑部尚书、理藩院尚书、九门提督、崇文门税务总督、领太医院御药房、军机大臣和珅,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军机大臣刘墉等满汉大臣亦是神采飞扬,也不顾朝廷礼仪,在大殿内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待乾隆合上题本,排在汉臣第三排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纪昀就迫不及待地奏道:“圣上,林逆爽文成擒,东番抵定,从此天下海晏河清,臣为皇上贺,为大清贺!”
纪昀字晓岚,号石云,乃是乾隆朝有名的学子,乾隆三十三年因向亲家两淮盐运使泄露其贪污索贿事发配新疆,乾隆三十五年被朝廷召回,担任翰林院学士,先后担任了四库馆总篆官、内阁学士,也因此进入了大清的权利中心。
“奴才、臣等为皇上贺,为大清贺!”
纪昀带了头,阿桂、和珅、刘墉等大小臣工也连忙出列,一个个欢天喜地地恭贺着,和珅更是眉飞色舞地说道:“东番乱平,乃是我皇运筹帷幄之中,朝廷方能在短短两年时间焚清东南贼患,圣上文治武功,远迈汉唐,堪比尧舜,实乃千古一帝也。”
闻言,乾隆满是褶子的脸上仿佛笑开了花,摆手道:“和爱卿此言太过了,朕岂能和唐太宗、汉武帝相提并论?更如何比得上尧舜等上古贤王?”
和珅偷眼看了看乾隆,见他脸上并无不满之色,反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心知这马屁挠中了老爷子的痒处,忙再奏道:“圣上太过自谦了,我皇即位以来,先后平定大小金川,两伐准格尔,定回部,靖东番,安南束手,如此武功,秦皇汉武不能及也,论文治,我皇重士人,广开恩科,修四库全书,惠及天下苍生,莫说尧舜,就是上古三皇都不能及也。”
“好了,好了,和爱卿莫要再说了,朕可不敢自比尧舜,只求国家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余愿足矣!福康安速定东番,解朕心腹之患,朕心甚慰,今日诸卿便留在宫中用膳,不过天日尚早,诸卿且随朕共游圆明园,君臣共乐!”
和中堂不愧是乾隆肚子里的蛔虫,他这话着实令乾隆受用,其实乾隆也是这样想的,临御天下五十三载,南征北讨无一不胜,六下江南,四海升平,自古以来有哪个皇帝能比?不过和珅有一点说的却不如他的意,就是战功太少,才仅仅七次,他要超越圣祖康熙,不光能当六十年的皇帝,而且还要为大清继续开疆拓土,最好能凑满十次武功,那他的人生就十全十美了。
圆明园始建于康熙初年,至雍正年间才大体落成,乾隆即位后又对圆明园进行了扩建,将新建的长春圆和绮春圆也纳入了圆明园。
至乾隆五十三年,圆明园一共修建了正大光明、勤政亲贤、九洲清晏、镂月开云、天然图画、碧桐书院、慈云普护、上下天光、杏花春馆、坦坦荡荡、茹古涵今、长春仙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山高水长、月地云居、鸿慈永祜、汇芳书院、日天琳宇、澹泊宁静、映水兰香、水木明瑟、濂溪乐处、多稼如云、鱼跃鸢飞、北远山村、西峰秀色、四宜书屋、方壶胜境、澡身浴德、平湖秋月、蓬岛瑶台、接秀山房、别有洞天、夹镜鸣琴、涵虚朗鉴、廓然大公、坐石临流、曲院风荷、洞天深处等四十处景点,将天下各处的盛景俱纳其中,当真是一步一景,洞天福地。
漫步在西峰秀色的西堤上,望着眼前连成一片的荷花菏叶,乾隆突然福至心灵,指着身旁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骨朵说道:“荷花本生长在南方,朕当年六下江南,每每看到这接天莲叶就心旷神怡,故尔才兴建长春圆连接东湖,将西湖的万里荷花移栽在到福海,才有今天这般盛景。”
紧跟在乾隆身后的和珅忙回话道:“圣上说的是,圆明园收录了九州万方的景芝,东海三岛、天山风情,江南风月,塞北风光,无一不在其中,我皇不出宫门,便尽览天下风土人情,如此勤政爱民,真是我辈楷模。”
和珅说这话时,一旁的刘墉和阿桂皆是不满地撇了撇嘴,心中暗赞到,这和珅当真会拍马屁,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这圆明园明明就是皇家园林,你都能和勤政爱民扯上关系,怪不得皇帝如此宠幸你。
乾隆却哈哈一笑,伸手摘下一朵荷花来,顾谓一众大臣道:“朕见这荷花开的甚艳,偶得一联,诸卿可试对之。”
和珅赶紧接口道:“主子才思敏捷,这对子定是千古绝对,奴才等才疏学浅,倘若对不上来,主子可别责罚奴才。”
“无罪,无罪,这不过是咱们君臣之间的嘻戏之事,朕又岂能怪罪尔等,这样吧,若是有人能对上来,朕重重有赏。”
东番乱平,生俘天地会寇首林爽文,又听了和珅这么多马屁,乾隆也是心情大好,抬手指着手里的荷花说道:“朕的上联是:因荷而得藕?诸位爱卿且试上一试。”
在场的王公大臣皆是饱学鸿儒之士,就是擅长溜须拍马的和珅亦是精通蒙、汉、回、藏各族语言的人物,乾隆刚出上联,诸人心中顿时就有了腹稿,只不过和珅都说了皇帝的上联定是千古绝对,故尔都没人作答,皆是作冥思苦想状,一个个脸色涨的通红。
跟在嘉亲王爱新觉罗·颙琰师傅朱圭身后的纪昀却踏前一步,从岸堤的另一侧的杏树上摘下一枚已经熟透的杏子,跑到乾隆的身前回话道:“主子,臣有了,皇上的上联是,因何而得藕,臣的下联是有杏不须梅。”
闻言,乾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而是夸赞道:“纪学士不愧是我大清第一才子,文思敏捷,短短数息便对上了,也罢,今天你也留在宫中一起用膳。”
纪昀大喜,连忙打千跪地磕谢道:“主子天恩浩荡,臣多谢主子赐宴。”
自当上四库馆总纂官后,纪昀无时不刻不想着再进一步,今日在皇帝面前卖弄文采,就是想让皇帝能高看自己一眼,若是能借此抬进八旗,哪怕是个汉八旗,那可就光宗耀祖了,而今天他称呼乾隆为主子就是借机试探,毕竟主子喊的多了,不是奴才也是奴才了!
和珅却看出了乾隆的不悦,于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低声在乾隆身边说道:“主子,奴才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今日便在这后湖蓬莱仙岛上用膳,待用完膳,奴才等再领略主子的文采。”
乾隆从善如流,当下就命身边服侍的太监总管顾问行去御膳房传膳。
皇帝用膳,可不比民间,只一小会,蓬莱岛上的重华宫内就被众太监布置妥当,乃是用洋漆花膳桌摆。有燕窝鸡丝香蕈丝火熏丝白菜丝镶平安果一品,三仙一品,燕窝鸭子火熏片镶管子、白菜镶鸡翅肚子香蕈,肥鸡白菜一品,肫吊子一品,苏脍一品,䑌鸭子一品,野鸡丝酸菜丝一品,后送芽韭炒鹿脯丝一品,鹿脯丝太庙供献。烧麅子肉锅塌鸡晾羊肉攒盘一品,祭祀猪羊肉一品,糗饵粉粢一品,象眼棋饼小馒首一品。摺叠奶皮一品,烤祭神糕一品,酥油豆面一品,蜂蜜一品。拉拉一品。小菜一品,南小菜一品,桂花萝卜一品。匙筋手布安毕进呈。随送粳米膳进一碗。羊肉卧蛋粉汤一品,萝卜汤一品,野鸡汤一品,当真是琳琅满目,就是装菜的盘子和碗也都是金银和御用官窑的瓷器所制,连乾隆的御碗也是黄金打造。
众大臣可就简单多了,案几前只摆了几道菜,不过众人脸上都是一付与有荣焉的样子,也不敢动筷子,就是喝酒也巴巴地看着在御坐上的皇帝。
说实话,这些菜肴,乾隆天天吃早就腻味了,只不过今天他心情好,故尔多吃了一些,吃了两片鸭肉后,乾隆就端起酒杯,示意殿内的大小臣工道:“来,诸卿随朕同饮。”
恭候多时的一众满汉大臣登时如同约好了的一般,连忙举起手中的酒杯,齐声开口道:“臣、奴才等多谢皇上!”这才用袍袖掩住将杯中的御酒一饮而尽。
这时大殿内丝竹之声也徐徐响起,十数个娇媚可人的歌舞姬从东西侧殿内涌入大殿,顺着节拍开始献舞,乾隆老而弥坚,望着排头的那个香肩半露的歌舞姬,不由自主地又饮了一杯,顾大太监心知皇帝这是动了心,忙吩咐一旁的小太监去准备,只待众大臣散去,就要把那歌姬送进皇帝寝宫。
正饮间,一直在外侍奉的太监贵喜入殿奏道:“主子,内阁学士尹壮图在宫外候旨,说有要事要向主子禀奏。”
尹壮图是云南蒙自人,乾隆三十一年进士,以庶吉士入朝,现任四库全书总阅官,素有清名,按理来说区区一个内阁学士是没资格在这个时候入朝的,但东番平定,乾隆此刻心情大好,因此,只略一犹豫,便点头道:“宣他进来!”
尹壮图入殿后,忙打了个千拜倒于地,磕头道:“臣尹壮图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笑道:“是尹卿啊,来人啦,给尹卿布菜,随朕共饮!”
“嗻……!”
顾问行连忙转头,刚要吩咐随侍的小太监,让他们去准备案几和酒菜。
尹壮图却奏道:“圣上,臣今日在内阁当值,安徽巡抚陈用敷和湖广总督毕沅先后有急递传来,二人均奏今年秋汛甚急,两省六府八县决堤,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请朝廷速发赈济粮。”
“……!”
阿桂、和珅、刘墉等王公大臣听后均是一怔,谁也没想到都入秋了,长江居然还会决堤,在场工部汉尚书舍士松更是惊的手中的筷子滑落在地板上,只拿眼不住地往坐在前排的和珅身上看,朝廷去年才拨款大修过长江江堤,今年就出现决堤的情况,万一皇帝震怒,可怎生是好。
和珅也慌了神,去年重修长江堤坝,他一个人就分了两百多万两白银,倘若朝廷追查,拔出萝卜带出泥,虽说老头子不一定会为难自个,但也难免会惹的一身骚。
正忐忑间,礼部侍郎纪昀也出列跪奏道:“主子,江南大水,朝廷当立即下旨,着沿江各省大开府库,赈济灾民,然后着有司追查大堤决口的原因,请主子明断!”
和珅和舍士松更慌了,因为这事若是要查,第一个要查的就是工部衙门,和珅倒是想托言推诿,可一时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只得寻思着等这事过了,好好整治一番没有眼色的纪昀。
乾隆却是勃然大怒,指着纪昀怒斥道:“尔不过猖优耳,有何资格称朕主子,还不速退。”今日东番捷报入京,尹壮图和纪昀这两个没眼色的东西,居然敢在宴会上给他添堵,若不是还需要二人编撰四库全书,他真想把这两个扰了他兴致的汉臣拿下。
纪昀顿时羞的面红耳赤,趴在乾隆面前磕头不止,好一会才讷讷着退回了本列,尹壮图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仿佛魂丢了一般。
乾隆也不再看他们,而是长身而起道:若无粮,草木树皮亦能果腹,如何需要朝廷赈济?”
阿桂忙起身附和道:“主子此言甚是,我大清幅员万里,些许水患不过是疥癣之疾,总而言之,不过是盛世微暇,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