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玻璃球游戏大师约瑟夫·科讷希特之生平
第一节 感召
对于约瑟夫·科讷希特的身世,我们一无所知。恐怕跟其他许多精英学校的学生一样,他要么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父母,要么就是被教育部门从非常不利于成长的环境中解救了出来,由政府负责统一收养。无论具体是哪种情况,他都成功避免了精英学校与学生原生家庭之间通常会有的矛盾冲突。要知道,这类冲突已经给其他许多同龄人的青春期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不仅令他们难以进入团体,在某些情况下,还令其中部分极具天赋的年轻人面临莫大的困难,给大家带来很多麻烦,最后变成了学校里的问题人物。科讷希特属于幸运者们当中的一员,他似乎生来就注定要为卡斯塔利亚[1]、为团体、为教育部门服务;尽管他对灵性生活中存在着的种种问题做不到触类旁通,但还是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每个献身于灵性生活的生命所固有的悲剧因素,且不会对自身造成任何心灵上的痛苦。不过话说回来,诱使我们对约瑟夫·科讷希特其人进行深入考察、详细了解其性格特征的根本原因,恐怕并非源于他对上述悲剧因素的洞察力;相比之下,他那沉稳又开朗,甚至可以用光芒四射来形容的处世方式,才是我们重点关注的对象——他以这种处世方式呼应了自身命运,发挥了自我才能,达成了自己的使命。就跟人类历史上的每位重要人物一样,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守护魔神[2]和洒脱爱神[3],我们注意到,他所拥有的洒脱爱神确实显了灵,保佑了他,使他免受青少年常有的阴郁与狂热滋扰。很显然,那些早已被隐藏起来了的东西,我们如今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我们从来不打算忘记这样一条守则,即当一个人尝试撰写历史著作的时候,无论头脑多么清醒,无论想要追求客观性的意愿有多么强烈,写出来的始终都是虚构作品,纵使其经纬完全忠于史实,它的第三个维度仍旧是虚构的。不妨以历史上那些非常伟大的人物来举例,实话实说,我们其实根本就不知道,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或者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扎特,他们所过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究竟是欢欣雀跃,还是沉痛难挨?在我们眼中,莫扎特过早完成了自己命中注定的任务,因而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人要素,以及足以唤醒爱意的优雅天赋;在我们眼中,巴赫对苦难与死亡有着独到的见解,以一种令人振奋、使人感到安慰的方式教导我们屈服于命运的安排,那是犹如上帝一般的慈祥父爱——但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从他们的传记、他们私人生活中流传下来的种种事实里了解到这些。我们看来如此,乃是因为我们听来如此:我们其实是从他们所创作出来的作品、从他们的音乐中了解到这些的。更进一步讲,在我们所熟知的巴赫传记,以及根据他的音乐所幻想出来的那个形象之外,我们还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他死后的命运。在我们的想象中,巴赫已经完全是个活生生的人了,我们穿越历史长河来观察他,让他微笑着对如下“现实”保持了沉默:他的全部作品在他死后立即被世人所遗忘;他的大量手稿转眼成了废纸、销声匿迹;他的其中一个儿子代替他成了“伟大的巴赫”并获得了成功;多年以后,他的作品终于涅槃重生,但随后又陷入“专栏时代”的一系列误解之中,遭到各种粗暴对待;等等。同样,我们也倾向于将自己对莫扎特的认识还原为他本人,觉得他早在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此生的安危完全掌控在了死神的手中。想想看,他仍然活着,以旺盛的精力与充沛的灵感,创作出大量全力以赴、健康向上的作品,在这样一个时期,他已提前知道死亡将要过来拥抱他了。有鉴于此,我们或许可以得出结论,对于那些哪怕只有一件作品存留的创作者,历史学家们都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选择,那就是必须将这件作品与创作者的生平结合起来,作为鲜活统一体所拥有的两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来加以考察。这就是我们在面对莫扎特或者巴赫时应该做的,这也是我们在面对科讷希特时必须做的,尽管他属于我们这个从根本上而言完全缺乏创造力的年代,而且他也没有留下哪怕一件传统大师意义上的真正“作品”。
当我们试图追溯科讷希特的人生轨迹时,自然也打算对其进行一番解说。尽管作为历史学家,我们不得不对几乎没有他人生最后阶段真实资料留存这件事深感遗憾,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由于科讷希特人生的最后部分已经成为传说这一现实,才真正赋予了我们放开手脚、大胆开展工作的勇气:在传记的创作过程中,我们对这一传说予以了采信,而且是完全接受了其中的内容,包括所有细节,不管它们是否只是出于虔诚而进行的虚构。恰如我们对科讷希特的出生与身世一无所知,我们对他生命的最终结局同样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我们在创作中却没有丝毫理由去假设这一结局恐怕完全是出于偶然;换句话说,发生了某种无法预测的意外。理由很明显,就我们目前所关注到的、科讷希特的整个人生经历而言,其中的每一个阶段都是很清楚的,他的人生实际上就是由一系列无比清晰的发展阶段按顺序搭建起来的;所以,假如我们真的可以对他的结局进行随心所欲的假设,而不必考虑我们作为历史学家所肩负的使命,那我们当然愿意完全跟随传说中所讲的内容,百分之百地相信它,并在著作中采用它——要知道,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传说中对他生命最后阶段所进行的描绘,至少在我们眼中,是跟他之前生活的各个阶段完全对应的。我们甚至很愿意承认,像这样一个伟大的生命,以缥缈不定的形态遁入传说之中,似乎也是符合逻辑、合情合理的。这就好比天空中一直存在的某颗星星从我们的视野当中消失了,但我们知道,这颗星星只是在视野中“消失”,可它依然在某处继续存在着,我们虽然看不见它,却不会对它的存在产生任何疑虑。无论如何,在我们这本书的作者和读者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里,约瑟夫·科讷希特过完了他确定的一生,攀上了生命的最高峰,取得了我们所有人能够想象得出来的最高成就。作为“卢迪大师”,他是所有专注于精神修养与灵性生活之人的领导者,是他们共同的榜样。他以一种堪称模范的方式管理并增加了传给我们的精神遗产,是我们每个人精神圣殿里的教皇。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仅是达到并取得了一个大师的位置,即达到我们等级制度的顶端;他超越了它,进入了某个我们根本无法观察、只能毕恭毕敬地去揣测的全新维度。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在我们眼中,他的这本传记同样超出了寻常范畴,就其内容来看,不再是一本普通的伟人传记,通过人生各个阶段一连串的铺垫,最后终于超越了界限,抵达了传奇所在的维度。我们不仅很愿意接受这一奇迹般的事实,甚至为之感到欢欣鼓舞;尽管如此,我们也并不打算过多地解释其中蕴意,毕竟很多东西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如此这般,只要科讷希特的人生还处在还原史实的历史阶段之中,我们便在这本传记里将其作为史实来看待,从完全尊重历史记录的角度出发进行书写,直到那一天来临之前皆是如此;至于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已进行了深入彻底的研究,打算完全按照研究得出的成果,将之后的内容无缝衔接下去。
对于他所过的童年生活,也即正式进入精英学校就读之前的情况,我们只能从史料中获知唯一的一起事件,但这的确是一起非常重要的事件,具有不可磨灭的象征意义,因为它标志着灵性生活第一次对他发出了感召,其力量非常强大,是他天赋所必须承担的第一次使命。作为首次出现的感召,它给我们提供的最重要线索在于——这次感召并非来自科学那一方,而是来自音乐那一方。顺带一提,对于这段传记材料,诚如几乎所有关于科讷希特个人生活的回忆材料一样,都必须感谢一位玻璃球游戏学生存留下来的笔记,他是科讷希特的一位忠实崇拜者,写下了他这位伟大老师平日里的许多言论与故事。
科讷希特当时应该是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左右的年纪,而且已经在位于察伯瓦尔德[4]边缘地带的小城贝洛尔芬根[5]读了一段时间的书,是当地拉丁语学校的学生。贝洛尔芬根可能也是他的出生地。这个男孩成绩优异,在拉丁语学校里多次荣获奖学金,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负责培养他的几位教学人员已向学校最高层陆续推荐了两三次,希望能够让他进入精英学校就读,其中最热心的正是他的音乐老师,但他本人却对此毫不知情,完全没有跟精英学校的相关人员或者国家教育部门的大师们发生过任何接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音乐老师(当时他正在系统学习小提琴和鲁特琴)告诉他,那位知名的音乐大师可能很快就会到贝洛尔芬根来旁听学校的音乐课,因此,约瑟夫必须好好练习乐器,到时候可不要让自己感到难堪,让老师感到难堪。这个消息令男孩深感兴奋,因为他当然很清楚音乐大师的身份,知道这位大师有多么高高在上——他不仅仅是国家庞大教育机构某个高级部门的重要官员,就跟每年必定会来考察两次的督学一样;重点在于,他是这整个教育部门的十二位最高负责人之一。要知道,从国家层面来看,教育部门是所有政府机构当中最尊贵的,所以,部门内部的这十二位最高负责人,简直等同于十二位半神。至于这位大师,他就是领导全国一切音乐事务的至高权威。音乐大师本人,这位如传奇一般的“穆希卡大师”[6],即将来到贝洛尔芬根!对于小男孩约瑟夫而言,在这个世界上,比音乐大师还要传奇神秘的,恐怕只有一个人——玻璃球游戏大师。话说回头,一想到这位已经提前宣布了自己到来日期的音乐大师,某种仿佛铺天盖地而来的、令人感到无比恐慌的敬畏之情也提前笼罩了他。在男孩的想象中,音乐大师有着各种各样的形象,有时像一位国王,有时像魔法师,有时又像十二使徒当中的某一位,或者已经成为传奇的、古典时期伟大艺术家们当中的某一位。比方说,其中有一位名叫米夏埃尔·普雷托里乌斯[7],再比方说,还有一位名叫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8],有一位约翰·雅各布·弗罗贝格尔[9],或者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满怀欣喜地期待着这颗星星在自己面前出现的时刻尽快到来,他心中的欣喜诚如他同时怀抱着的恐惧。因为将要到来的那位人物可是半神之一,是大天使们当中的一员,是精神世界神秘无比又无所不能的统治者之一。他竟然会来这里,来到这座小城,在这所拉丁语学校里现身,而且,他应该能够亲眼看到他,跟他见面。大师也许会跟他讲话,测试他、责备或者赞扬他,这一切无疑是件大事,堪称奇迹,堪称最罕见的天象;正如老师们向他所保证的那样,这是几十年来首次发生的大事件,一位真正的穆希卡大师,将要亲自访问这座小城,还有这所小小的拉丁语学校。男孩尽情想象着即将发生的大事件,心中涌生出许许多多的图景,首先想到的是一场盛大的公共庆典,一次与大师身份相匹配的接待活动,就跟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欢迎新市长上任的典礼一样,有管弦乐队表演,街道上挂满五颜六色的旗帜,也许还会放烟花。科讷希特的同学们也有同样的想法与期许。他满心的期待实在太过炽烈,唯有当他想到自己或许不应该跟这位伟大的男人太过接近时——因为一旦真正接近了这位伟大的音乐鉴赏家,跟他产生了交流之后,男孩就不得不在他面前演奏音乐,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这肯定会令男孩感到无比难堪——这份期待才会偃旗息鼓。不过话说回来,期待中的恐惧不是只有痛苦,它同时也是甜蜜的。男孩的心中藏着一个秘密的念头,这个念头他绝对不会公开承认,那就是他并不认为人们期待已久的这场庆典活动,包括五颜六色的旗帜、可能会放的烟花,实际上真的有多么美好、多么激动人心、多么重要。实话实说,即将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固然很了不起,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这个微不足道的约瑟夫·科讷希特,真的能够站到这位先生的身边去,真的能够近距离地好好打量他一下吗?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呢?好吧,男孩此刻还完全不知道。事实上,音乐大师之所以会到贝洛尔芬根来,其中确实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他,为了约瑟夫!这样说自然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既然来了这里,肯定是要考察音乐课的,与此同时,负责上音乐课的老师又站在男孩这边,显然会想方设法让他好好考察一下这个男孩。
可是也许……唉呀呀,也许事情并不会走到这一步,因为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成真的,大师肯定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不会浪费时间,不会随便让哪个小男孩给他拉小提琴听。再说了,就算真的想听,他恐怕也只愿意见一下高年级里最顶尖的学生,听这些学生给他拉小提琴。就这样,带着上述各种念头跟想法,男孩耐心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几乎从一开始就令他感到大失所望:街道上没有管弦乐队负责演奏,房屋上既没有悬挂旗帜,也没有装饰花环,大家不得不跟平常一样,拿着书本跟练习簿,老老实实地去上每天必上的课程,甚至在教室里也没有丝毫装饰和节日气氛。一切都跟平常一样。开始上课了,老师也跟平常一样,穿着平时常穿的衣服。他什么话也没多说,对于那位即将到来的伟大客人,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可是,在上第二或者第三节课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学校里的一位勤杂工走了进来,向老师问了好,随后便通报了一条消息:请班上的学生约瑟夫·科讷希特,务必在一刻钟之后,准时到音乐老师那里报到,确保这位学生将头发梳理整齐,确保他的双手干净清洁,确保他的手指甲里没有任何污垢。听到消息之后,科讷希特吓得脸上都没了血色,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校舍,奔向自己住的膳宿公寓,放下书本,认真洗漱了一番,又好好给自己梳了梳头,用颤抖的双手拿起自己的小提琴琴盒跟乐谱,喉咙里哽噎着,大步流星地冲向坐落在副楼里的音乐室。这时,他发现一位激动万分的同学已经在楼梯间等着迎接他了。见到他跑过来之后,这位同学马上指着其中一间练习室,说道:“你应该先在这里等,有人会来喊你的。”
其实也没等多久,但对男孩而言,时间却仿若永恒。一直都没人过来喊他,这时却有个男人走了进来,是位年纪非常大的老人,一眼看去,他个子并不是很高,满头白发,容光焕发,脸上仿佛时刻散发出圣洁的光芒,一双浅蓝色眼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别人或许会害怕这种目光,认为它太过锐利,甚至不敢直视,可男孩却并不感到害怕。他认为老人的目光固然锐利,但同时也满怀着愉悦。这份愉悦之情既不张扬,也不犹疑,安静从容地闪耀出淡淡的光彩,显得和蔼又安详。他跟男孩握了握手,又朝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坐到老式练习钢琴前面的凳子上,说道:“你就是约瑟夫·科讷希特?你的老师似乎对你平时的表现感到非常满意。我想他应该挺喜欢你。来吧,让我们一起来演奏一点儿音乐。”科讷希特已经提前取出了自己的小提琴,他听见老人在琴键上敲了敲A调,马上给琴调好了音,然后就开始疑惑又焦急地注视着眼前这位音乐大师。
“你想演奏些什么?”大师问道。可是这位学生却无法搭话,因为他对眼前这位老人充满了敬畏,不知如何是好——在此之前,男孩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大人物。短暂迟疑过后,他伸手去拿自己的乐谱,递给了眼前这位先生。
“不必,”大师说道,“我想让你凭记忆演奏,而且不能是练习曲,一些你早已熟记于心的简单作品就行。对了,或许可以选一首艺术歌曲,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科讷希特什么也没回应,他已经彻底被眼前的这张脸和这双眼睛给迷住了,陶醉其中,不能自拔。他其实很想回答些什么,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对自己呆若木鸡的表现感到极为羞愧,可说不出话就是说不出话,什么办法都没有。大师并没有催促。他用一根手指敲出了某段旋律的头几个音符,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男孩。男孩点了点头,立即欢快地紧跟着旋律演奏起来,这是学校里的孩子们经常会唱的一首老歌。
“再来一次!”大师说道。于是,科讷希特将这段旋律重复了一遍,老人现在用第二声部来跟他配合演奏。这首老歌开始以两个声部的合奏形式在这间练习室里响起。
“再来一次!”
科讷希特继续演奏,大师开始同时配合演奏第二和第三声部。在三个声部的齐奏中,这首美丽的老歌响彻了音乐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再来一次!”大师同时奏响三个声部。
“一首多么美丽的歌!”大师轻声说道,“现在开始用低音区演奏。”
科讷希特很听话地演奏了起来,大师已经给他起了调,现在又开始同时演奏三个声部,紧跟着男孩的旋律。老人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再来一次!”每一次演奏之后,歌曲声都变得更加欢快。科讷希特开始演奏起男高音声部,每一个音符响起时,钢琴这边总是会有两到三个对音来给他伴奏。他们两人多次演绎了这首老歌,不再需要进行更多的交流,每一次重复,这首老歌的装饰音和变奏部分都会进化得更加丰富,也更有层次感。此刻,上午的阳光愉悦地洒满这间空空荡荡的小房间,悠扬的乐声之中,洋溢着庆典的欢乐气氛。
过了一会儿,老人暂时停了下来。“觉得够了吗?”他问道。科讷希特摇了摇头,于是又开始演奏;男孩的声部再一次开心地加入了老人的三个声部当中,四个声部各自描绘出细腻又清晰的声线,声线与声线之间相互交流,相互依靠,相互重叠,勾勒出美妙的弧线,各种美好的形状,彼此环绕,恣意嬉戏。此刻,男孩和老人已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了美丽的声线,托付给了声线彼此交汇时所形成的各种图案,陷入了它们用音乐编织而成的巨网之中。此刻,他们两人听从一位看不见的乐团总指挥所下的指令,轻轻摇晃自己的身体。当旋律再一次结束时,大师回过头来问道:“你喜欢像这样演奏吗,约瑟夫?”
科讷希特感激万分、神采奕奕地看着他。此时的他喜笑颜开,但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恐怕已经学过了吧,”大师现在又问他,“知道赋格曲是什么,对吗?”
科讷希特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在此之前,他确实听说过赋格曲,但在课堂上还没有教过。
“好吧,”大师说,“既然如此,我就给你实际演示一下。要知道,学习赋格的最快办法,就是自己直接来一段赋格曲。我们来看看:一首赋格曲,首先需要有一个主题,这个主题我们也不必专门花时间去找,只需要从我们一直演奏的艺术歌曲里选一个就行了。”
说罢,他马上敲出了一小串音符,是艺术歌曲旋律当中的一小段,直接截取下来,没头没尾的,听起来很奇怪。像这样选定了主题之后,他开始重复弹奏这一主题,并且在里面逐渐加入变化,第一次起奏很快就结束了;第二次起奏时,第二声部将前一次的高五度变成了降四度;第三次起奏时,又以高八度来重复第一次起奏的内容;第四次起奏时,同样以高八度来重复第二次起奏的内容;最后再以主调的一次重复,为呈现部[10]画上了休止符。到了第二部分即中间部,主题开始更自由地展开,转变为各种不同的调子。第三部分即再现部,更倾向于下属方向调,最后以基础主题上的一小段变奏作为结束。男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演奏者灵巧而白皙的手指,看到赋格曲发展变化的过程悄悄反映在他那张皱成一团的脸上,他的眼睛仿佛什么也没看,在半睁半闭的眼皮下休息。男孩的内心充满了崇敬,充满了对大师的景仰。他的耳朵里听到了赋格曲,实在是太奇妙了,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音乐似的。此刻,他已经蒙蒙眬眬地意识到了,在自己面前发展变化的这支音乐作品的背后,是一整个精神领域的世界,它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法则,享受着无拘无束的自由,是服膺,是支配,而这一切又都归属于某种令人感到无比幸福的和谐之中。此刻,他心悦诚服地向这个精神世界、向眼前的这位大师顶礼膜拜,立誓效忠。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他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他的整个人生,看到了这整个世界,一切都受到这种音乐精神的引导与支配,一切都需要由这种音乐精神来加以阐释。当这场漫长的演奏会终于走到了自己的终点之后,他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位受到自己无限爱戴、无限景仰的老先生,注视着这位伟大的魔法师,注视着这位君临一切的王者——虽然已经停止了演奏,但他的上半身仍然微微屈身向前,向着钢琴的琴键倾斜,他那双眼睛仍旧是半睁半闭,他的脸庞由内至外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此时此刻,男孩不打算再去思考任何东西,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这短暂的幸福而欢呼,是否应该为其暴风骤雨般的终结而哭泣。老人慢慢从琴凳上站起来,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注视着他,目光很锐利,很有穿透力,但同时又透露出无法描述的友好与亲切,老人开口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比一起演奏音乐更容易让两个人成为朋友的了。这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希望我们以后还能继续做朋友,你跟我。或许你很快也能学会创作赋格曲,约瑟夫。”讲完这句话之后,他跟男孩握了握手,然后就离开了。走到门口之后,他又一次转身,用眼神向男孩示意,彬彬有礼地朝他微微点一点头,以此作为告别。多年以后,科讷希特告诉自己的学生:当他走出校舍时,他发现这座小城、这整个世界都展现出了更加多姿多彩的一面,仿佛被谁施了魔法似的,比他之前想到的那些旗帜与花环、彩带与烟花的装点还要更美妙得多。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天命感召的力量,大家完全可以将它称为一场宗教上的圣典:发生这起大事件之前,这颗年轻的心灵只是部分地从道听途说、部分地从热切而混乱的梦境之中大致了解到了这个理想世界的存在。如今,这个原本看不见的理想世界突然就变成可见的了,而且还十分诱人地向他敞开了怀抱。原来如此,原来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存在于远方某个不知名的地点,并不仅仅存在于过去或未来,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就在这里,而且还很活跃,散发出耀眼光芒,它向外派出了使者、使徒、信使,派出了像眼前这位老年大师一样的先生们——顺带一提,在约瑟夫看来,这位先生其实并没有实际上看起来的那么老。从这个理想世界里,透过这些可敬使者当中的一员,劝诫与感召竟也传达到了他的身上,传达到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拉丁语学校低年级学生的身上!以上就是这起大事件对他的启发,直到过了好几个星期之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真正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所具有的重大意义;与此同时,他也终于能够确信,在那如梦似幻般的一小段时间里所体验到的神奇过程,其实也是跟现实世界里的真实历程相呼应的,因为这种感召不仅仅出自他个人的灵魂与良知,不仅仅是从这唯一的渠道获得的幸福与劝诫,它同时也来自凡尘俗世的伟力,也是从现实中脱胎而出的恩赐与警示。事件发生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这起事件的一项客观事实已经无法继续掩盖下去了,即这位音乐大师的来访既不是率性而为的巧合,也称不上是正规的学校考察,因为男孩的老师们长期以来都在坚持不懈地向上级主管部门汇报与他相关的情况,科讷希特的大名早就被列在似乎值得被推荐到精英学校接受教育的优秀学生名单上了,或者换一种说法,其实科讷希特早就被推荐给了国家教育部门的最高管理层,他得到的评价非常不错,只待被实地考察了。这个男孩科讷希特在书面报告中看起来实在是太优秀了,他不仅被誉为精通拉丁语的语言天才,个人性格与道德方面同样无懈可击,而且还得到了他音乐老师的特别推荐和赞扬。有鉴于此,我们这位音乐大师在一次公务旅行中主动抽出时间来,到贝洛尔芬根待了几个小时,实地考察了一下这个学生的水准。在音乐大师看来,此行的重要目的,既不是对男孩的拉丁语水平进行考核,也不是对他手指的灵活程度开展测试(在这些方面,他是相信老师们所提供的大量报告的——他可花了足足一个小时的时间来研究这些报告)。主要问题在于,这个男孩是否具备成为更高层次音乐家的客观条件:他是否拥有足够的热情,是否拥有合格的自我管理能力,对理应敬畏之人、理应敬畏之事物是否有敬畏之心,对未来将从事的伟大事业,是否能够做到无私奉献。整体而言,公立学校的老师们在推荐自己的学生进入“精英”行列时,其态度固然是端正的,基本上是出于良好的意愿,但具体到行动上,却往往表现得过分慷慨。单就结果来看,老师们推荐的学生大部分时候都是很不错的,尽管有时也会出现这样一类学生,他们当然也不算差,但或多或少还是因为不诚实的原因受到了老师们的青睐,从而得到了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推荐。除此之外,像这样的一种情况也不罕见,某位老师由于缺乏远见,出于偏心,坚持推荐某个自己十分喜爱的学生,可是,这名学生除了勤奋、爱慕虚荣,以及在老师面前耍些小聪明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任何优点了。音乐大师最反感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类学生,因此,他往往会在学生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和前途正处于危险之中时,就将这类学生给提前剔除掉——所以,一旦哪个学生太过娴熟、太过自发、太过巧妙地迎合他,甚至企图奉承他,那可就糟糕了;在某些比较极端的情况下,考察还没有开始,考生已经提前被他给拒之门外了。
我们的这位音乐大师——这位老人,对这个名叫科讷希特的学生感到相当满意,非常喜欢他,在之后的旅途中仍然开心地回想着他;老人没有在随身的笔记本里写下任何关于他的记录文字,也没有对他的表现打分,他只是很简单地将这个开朗、谦逊的男孩给记住了。回去之后,他亲手将科讷希特这个名字,写进了由国家教育部门最高管理层成员当面审查并认为值得录取的学生名单里。
就连约瑟夫本人,偶尔也会在学校里听到一些关于这份名单的传闻——拉丁语学校的学生们通常将它称为“金榜题册”,但偶尔也会被人毫不客气地称为“书呆子名录”——大家对它的看法总是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当老师提到这份名单时,基本上是为了借此来责备自己的学生,他们会说,像这样一个不好好学习的小伙子,他的名字永远都不可能跑到这份名单上去。尽管是出于批评的目的,当老师提到这份名单时,语气中也始终会带有一份如同面对盛大庆典般的庄重、一份发自肺腑的尊重,以及少许夸张的意味。可是,当学生们聊起这份“书呆子名录”时,他们通常会采取一种粗暴无礼的态度,满不在乎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儿夸张。有一次,约瑟夫听到有个学生说:“哎呀,什么嘛,这份愚蠢的‘书呆子名录’可真让人恶心,我唾弃它!只要你还算是个男人,你就进不了这份名单,这就是真相。老师们只会把那些最厚颜无耻的钻营高手张罗上去。”
精彩无比的经历结束之后,是一段颇为怪异的时间。起初,他对自己现在已经属于“当选者”[11]、属于“青年之花”[12]的事实一无所知——顺带一提,在团体中,大家就是以“青年之花”来称呼精英学生的——起初,他根本没有想到,与音乐大师一起的这段经历将会对他本人的命运、对他今后的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后果和影响。尽管拉丁语学校的老师们已经将他认定为一场激烈角逐之后的获胜者,甚至都开始准备为他饯行了,可是在他本人看来,几乎只将这次对自己天赋的感召视为一场单纯的历练。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如此,这也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骤变,他对自我的认知已经改头换面。尽管他只跟自己心中的这位魔法大师一起度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却借此实现了自己心中设想已久的一些东西,或者至少也是跟这些东西更接近了一些;可是相应地,同样因为那段时间的存在,昨天与今天之间,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被清楚地分割开来了,这就好比一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因为之前梦中所处的环境跟现实完全相同,看到同样的环境,无法不去怀疑自己很可能还处在梦中一样。感召有着许多不同的类型,以及纷繁复杂的形式,但具体到相关体验上,其核心与蕴意总是相同的:灵魂被唤醒,发生了一些改变,甚至得到了升华。因为感召并非发自个体内部的梦境与幻觉,它是来自外部的,是隶属于现实世界的一部分,可以认为是现实的片段;它的到来总是十分突然,仿佛突然现身于某处,强行介入了个体的生命之中,在很短时间内就对其造成了深刻的影响。具体到男孩身上,“现实的片段”就是大师这位人物:这位了不起的音乐大师,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位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一位可敬可畏的半神,一位身处于天国最高处的大天使。可是如今呢,他竟摇身一变,以肉体凡胎的模样出现在了男孩面前。他有一双无所不知的蓝眼睛,坐在练习用钢琴前面的小凳子上,跟约瑟夫一起演奏音乐。演奏出来的音乐无比美妙,几乎不用任何言语,就向约瑟夫展示出了真正的音乐究竟是什么。再然后,演奏很快就结束了,他祝福了男孩,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在这起大事件刚刚结束的那段时间里,科讷希特完全无法静下心来,无法思考这一切可能会造成的深远影响,无法思考未来将会发生的各种变化。因为他实在太忙了,他的内心实在太过充实,忙于处理这一事件所带来的一系列直接、内在的波动,完全忽视了其他一些在他看来并非很重要的内容。眼下的他,就像一株无比稚嫩的植物幼苗,截至目前,一直都在以一种与世无争的平和方式,缓慢无比、犹疑不决地生长着。哪曾想到,这株幼苗突然爆发了,突然开始以更加激烈的方式呼吸,开始疯狂长大,仿佛在某个奇妙难言的时刻,突然意识到了自身存在的意义,看清了自我成长的规律,探明了未来将走的道路,于是就开始加倍努力,热切期盼着能够尽快实现自己作为植物的某个终极目标似的。情况大致就是如此,当男孩偶然触碰到了魔法师拥有神力的那只大手之后,旋即开始迅速而急切地聚集、绷紧自己所具有的各种力量。此时此刻,他已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感觉到自己与世界之间有了新的张力、新的和谐。在某些时候,他感觉自己有能力解决音乐、拉丁语、数学领域的一些难题——在此之前,单就他的年龄而言,是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解决这些难题的,因为这些问题实在太难,已经远远超出他们这个年龄阶段了;他的同学们与这些难题之间,更是存在着遥不可及的距离。除此之外,他还感觉自己能够胜任一切工作,取得世界上任何一种可以取得的成就。可是,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又会忘记一切,以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心境,如此温柔、如此虔敬地做起梦来。他会聆听,聆听那和风细雨;他会凝视,凝视一朵花,或者凝视流动不停的溪水。此时的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怀疑,完全被同情心、好奇心、求知欲所包围;此时的他,不再坚守自我,内心逐渐由自我绵延至他人,绵延至世界,绵延至神秘主义与神圣事务,绵延至虚无缥缈的游戏所匿藏的痛楚之美当中。
情况就是如此,先是从内部开始,逐渐由内部绵延至外部,直到内部与外部完整相遇,彼此确认对方的存在,并且达成了和谐共处——如此这般,约瑟夫·科讷希特的感召,以一种完满而纯粹的方式发生了;他成功经历了感召的所有阶段,品尝了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恐惧。这是一次美好、高尚的精神升华过程,它完整且成功走到了终点,没有受突如其来的妄念折磨,没有被不负责任的行为所干扰,这是人类文明中每一个高贵灵魂在青年时期最典型的成长方式,是他们成为伟大人物之前最常见的历史重演;内部与外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和谐共处,相互制约,相互成长。当上述一系列的发展变化抵达终点时,这个学生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开始关注起自己在现实世界将要面对的命运。他发现自己被老师们当作同事来对待,有时甚至像对待那些随时都会离开的贵客一般;他发现自己跟同学之间产生了很大的隔阂,大家对他半是钦佩和羡慕,半是躲避与猜忌,甚至有人对他表示了反感,还有人公开嘲笑他,甚至立场鲜明地憎恨他;至于原本是朋友的那些孩子,跟他渐行渐远的越来越多,狠心抛弃他的也越来越多。——不过话说回来,同样的渐行渐远、同样的狠心抛弃过程,其实早已在他内心深处同步发生了:他也同样远离了他们,他也同样抛弃了他们。仅从他自己的内心感受上来看,老师们越来越像同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相处模式,昔日的朋友们摇身一变,成了自己人生旅途中徘徊不前的风景,最终形同陌路。他发现同龄人里面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他发现自己继续待在学校和小城里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眼下这里的一切都被某种神秘的死亡气息所笼罩,某种超现实的恍惚感正在暗流涌动,这里的一切已经蜕变为某种得过且过的权宜措施,仿佛一件破旧不堪的衣服,不再适用于任何场合。目前这种感受是很荒谬的,迄今为止一直和蔼可亲的故乡,他明明是从这里成长起来的,这里却已不再能够留住他;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他明明是从这生活方式中成长起来的,它却不再属于他、不再符合他的要求;他明明在那一小段时间里体会到了至高的幸福,拥有了光芒四射的自我认知,却偏偏因为这幸福和认知,断送了迄今为止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被迫过上了一种即将远行、即将被人带走的苦闷日子,这种日子到了最后,甚至成了一种巨大的折磨,一种他几乎无法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因为眼下一切都远离了他,可他自己却无法确定,这种远离是否真是出自他本人自发自愿的选择。是啊,他岂不正是导致这一切动荡的罪魁祸首吗?他岂不正是因为自己的野心、傲慢、骄纵、不忠和缺爱,导致了过去一切的消逝,在迫不得已的状态下,成了自己那个亲爱又熟悉的旧世界里的陌路人吗?是啊,在响应自己真正天职的同时所带来的痛苦中,在接受感召的过程中,这些恰恰是最苦涩的。实际上,接受感召、响应天职的人,不仅接受了一份礼物、一道命令,他还接受了某种类似于愧疚、类似于亏欠的东西。这就好比从战友们的队伍里被挑选出来、将要晋升为军官的一名士兵,他的心中越是带有愧疚感——甚至因此而对自己的战友们产生了良心上的不安——他就越配得上这次晋升。
在这段时期里,科讷希特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表现得相当克制,最后总算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段充满了发展变化的时期:当拉丁语学校的教师委员会终于发出正式通知,宣布他因为各方面表现优异而被选中、即将被精英学校录取时,他在短时间里竟然感到万分惊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尽管下一刻他就恢复了正常,觉得这个貌似很新鲜的消息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新鲜,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而且对此期待了很久。直到现在他才想到,最近几个星期,时不时就会有人用开玩笑般的口吻冲着他大喊“当选者”或者“精英仔”[13]这样的绰号。他确实听见了,但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没有往坏处想,从来没有将这些喊叫理解为除了开玩笑之外的其他东西。实话实说,他觉得他们其实并不是真打算用“当选者”这样的绰号来称呼他,反而是想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劝诫他,想要对他说:“你呀,你是如此傲慢,竟然真以为自己能成为当选者!”他有时也会因为自己跟同学们之间出现了严重的疏离感而感到十分难受,但他也确实从未真正认为自己是一名“当选者”。实话实说,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感召从客观上来讲,意味着他在社会阶层上实现了一次跃升。他的感受几乎完全是主观上的,仅仅将感召作为一种内在的告诫和激励罢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他难道真的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吗?他难道没有总是去怀疑、去揣摩、去感受吗?不管怎样,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他的幸福得到了确认,学校已经发出正式通知,他的成功被合法化了,之前所受的一切苦难终于有了意义。这件令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旧衣服,又窄又挤,样式落后,现在总算可以除掉了,一件崭新的衣服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随着科讷希特被接纳为精英们当中的一员,他的人生也被提升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层次,他的生命发展历程因此而迈出了决定性的第一步。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所有的精英学生都是在经过了官方的认定程序之后,才正式被接纳成为精英们当中的一员的,但他们并不一定都像科讷希特这样,真正经历过感召的过程,他们内心的天赋并不一定能够完全觉醒。感召其实是恩典,说恩典或许有些难于理解,兴许还可以表达得更世俗一点儿:这纯粹是一种运气。好运气就是这么回事,一旦幸运之神看上了谁,谁的一辈子都会好运相随。实际上完全是先出现了结论,然后再去讨论因果,而且这种好运往往是天生的。这就好比有些人刚一出生,幸运之神就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天赋禀异的身体和心灵,在未来的道路上,他们获得成功的可能性,当然比那些资质平庸的人要大得多。大多数精英学生——好吧,甚至可以认为就是几乎所有的精英学生,都将自己被选中、被认定为精英这件事视作一桩大大的好运,视作一份引以为傲的殊荣,重要之处在于,其中非常多的学生早就开始热切期盼着这份殊荣了。可是,对于大多数被选中的学生而言,从普普通通的家乡学校过渡到卡斯塔利亚的精英学校这件事,往往比他们之前所设想过的还要困难许多,当中的落差,甚至给其中一部分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失落感。当然,最显著的改变,始终还是针对那些之前一直生活在健全家庭的荫庇之下、受到父母的宠爱、度过了无比幸福童年的学生,对于这部分学生而言,抵达卡斯塔利亚之后的过渡期,无一例外都是非常艰难的,因为这意味着告别和放弃。因此——尤其是在进入精英学校之后的头两年时间里——遣退回原学籍的情况不断出现,而且整体数量还不少,究其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些学生缺乏天赋或者不够勤奋,而是因为他们实在无法适应自己在卡斯塔利亚的寄宿学校式生活,这种生活首先要求他们越来越多地切断与原生家庭和故乡之间的联系,最终必须将上述联系完全切断,除了团体之外,不再关注并尊重其他任何从属关系。还有一些学生,他们的情况刚好相反,进入精英学校的主要目的就是从父亲掌权的家里逃脱出来,或者跟他们不喜欢的学校分道扬镳;而且,当他们真的来到精英学校之后,也确实从严格的父亲或者不喜欢的老师那里解脱了出来,可以暂时松一口气,过一段时间相对轻松自在的生活。可是与此同时,他们往往也期待着自己的整个人生能够借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取得之前根本不可能取得的成就,于是失望很快就找上了他们。实话实说,哪怕是真正勤奋刻苦的学生,哪怕是堪称楷模的优秀青年,哪怕是迂腐到只知道读书、其他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在卡斯塔利亚也未必总是能够保持住自己的优势地位;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足够的学习能力,在精英学校里,面对的不仅是单纯的学习问题,不仅是不同学科当中的能力培养问题,学生们要达成的同时还有教育和艺术上的目标,在这些目标面前,有些学生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弥补自己跟其他学生之间的差距。幸运的是,在整个教育体系当中,总共有四所精英学校,这些精英学校辖下还有众多分校,学校里的各个学院也在各地建立了许多分院,这就为天赋各不相同的大批人才提供了足够的培养空间。一旦学校里有哪个雄心勃勃的“数学家”或者“语言学家”横空出世,如果此人真的具备成为学者的条件,那么,因为有众多可以培养他的机构存在,他就根本不需要将自己缺乏音乐或者哲学才能视为一种危险。在历史上的部分时期,甚至在卡斯塔利亚内部,也存在着一种很强烈的倾向,即加大力度扶持那些形式上无比纯粹、内容上清晰具体的科学领域学科。持有这类倾向的教育界激进分子们,他们不仅旗帜鲜明地反对培养“幻想家”——音乐与艺术领域的学生——对持相反意见的同僚们发起严厉谴责与无情嘲讽,还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排斥几乎所有的音乐、艺术类活动,对相关一切表达出强烈的憎恶与不满;玻璃球游戏的存在,更是令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就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看来,科讷希特一生的时间里,大部分重要的事件都是发生在卡斯塔利亚的。卡斯塔利亚,坐落于我们这个多山国家中最安静、最祥和的地区,以前常常依照大作家歌德的说法,称之为“教学省”[14]——在此,我们打算冒着令部分读者对自己早已知道的东西感到厌烦的风险,再次简明扼要地概述一下著名的卡斯塔利亚地区,以及遍布于此的众多教育机构的典型特征。卡斯塔利亚地区的这些学校,通常被简称为精英学校,本质上是一整套睿智、通达且富于弹性的人才选拔系统,透过其管理部门(一个所谓的“学研会”,由二十名成员组成,其中十人代表国家教育部门,十人代表团体)从全国各个地方、各个学校挑选最优秀的人才,在此接受最先进的教育,最终成为团体和其他一切重要教育、研究机构的下一代骨干力量。遍布国内各地的大量普通学校、高级文理中学,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教育机构,无论其本身的施教方向是偏重于艺术人文,还是科学技术,对于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求学者而言,读书的根本目的,无非是在将来能够无障碍地胜任一份“自由”[15]工作而提前打好基础罢了,这个阶段所接受的始终还是通识型教育,即大家所学习的内容都差不多,不会专门去进行分门别类;像这样的一种状态,等到他们参加完毕业考试,顺利升入高校之后就结束了——再然后,等他们真正到了那里,在高校正式登记入学了,首先就需要选择一门专业;无论选哪个专业,都需要完成一整套特定的课程,并通过相应考试。以上就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普通高校学生的正规学习流程。通常而言,这些学校会对学生提出相当严格的学业要求,并且尽可能地淘汰掉那些没有天赋的年轻人。在我国现行教育体制的运作规则中,与上述学校并列或者说地位还要高于上述学校的教育机构,就是之前已经提到过的精英学校系统,唯有那些在天赋和品格上都能做到百里挑一的最杰出学生,才会被尝试性地选入这些精英学校就读。录取不以任何具体的考试成绩为依据,学生全部都是由老师自行选择,然后推荐给卡斯塔利亚当局。比方说,某一天,有位老师可能突然就会告诉某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已经获得了认可,名字已经列在了那份名单上,可以在下个学期进入一所位于卡斯塔利亚的学校里学习,因此,为了提前做好准备,在这段时间里,他应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受到了感召,并且还要想清楚,卡斯塔利亚的学校对于自己而言是否真的很有吸引力。在一段时间的考虑期结束之后,如果他给出的回答是“接受”——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父母的无条件接受——那么,其中一所精英学校就会录取他,安排他进行试读。这些精英学校的校长和水平最高的老师(其水平之高,绝非普通大学老师可比)组成了“国家教育部门”,这个部门负责管理全国范围内的所有教育工作,以及所有与文化知识相关的机构与组织。一旦成为精英学生,一旦没有因为任何一门功课不及格而不得不被遣送回普通学校,那他以后就再也不必去普通高校里那种分门别类的专业课学习,再也不必为养家糊口而操心,因为“团体”和国家内部大大小小、等级森严的各种权威学术机构,都会主动到精英学校来招募人才,能够获得聘任的职位,最低也是普通学校老师,最高则可以抵达整个国家教育部门的最顶层,包括前文中已经提到过的那十二位最高负责人,或者说十二位“大师”,其中也包括“卢迪大师”,即玻璃球游戏领域的总负责人。通常情况下,精英学校的最后一门课程总是会在学生二十二至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区间段里完成,而且,完成这门课程就意味着加入团体,成为团体的正式成员。结束最后一门课程之后,此人就算是“毕业”了,从此以后,隶属于团体和国家教育部门的一切教育机构与研究机构都将永久向这位曾经的精英学生开放:专门为他进一步深造而准备的精英高校,图书馆、档案室、实验室等,以及大量配套的师资力量,还有玻璃球游戏相关的全套设施。一旦谁在上学期间表现出语言、哲学、数学或者其他学科方面的特殊才能,他就可以被筛选出来,正式进入精英学校的高级阶段,去上那些能够为其才能提供最佳滋养的课程;这些学生当中的大多数,最终会成为公立学校和高校里的老师,即使他们离开了卡斯塔利亚,也仍然是团体的终身成员,也就是说,他们跟“常人”(指那些没有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人)之间始终泾渭分明,保持着严格遵守的距离,而且,除非他们公开宣布脱离团体,否则永远都无法成为医生、律师、工程师等从事“自由”工作的专业人士;他们必须终身受到团体规则的约束,这些规则当中包括不得拥有任何私人财产,以及保持独身主义;普罗大众在谈论他们时,往往半带嘲讽、半显恭敬地称呼他们为“满大人”[16]。绝大多数曾经的精英学校学生以上述形式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不过,余下来的很小一部分学生,即从卡斯塔利亚的那些学校里精心挑选出来的最顶尖、最优秀的人才,都被学校留了下来,给他们足够多的时间去沉思、去冥想、去领悟,让他们过上勤奋刻苦、饱含热情的灵性生活,进行无限期、无限制的自由研究。然而,其中有少数天赋极高的人,由于他们在自身性格上无法达到平衡、和谐的状态,或者由于其他一些原因,比如身体上存在着某种缺陷等,既不适合当老师,也不适合在高端或者相对低端的教育机构里担任需要负起责任来的职务,因此,他们只能选择继续深入学习、进行学术研究,要么就是一辈子泡在图书馆和资料室里,搜集各种稀奇古怪的资料。等到退休之后,他们可以直接从国家教育部门领取退休金,因为他们对整个国家所做出的贡献,主要还是在纯学术领域。其中一部分人被指派到辞典编写委员会、档案馆、图书馆等机构担任顾问工作;另外一部分人则按照“为艺术而艺术”[17]的座右铭来从事学术研究;在这部分人当中,有一小撮人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内容极为冷门,而且通常很异想天开的课题。比方说,那位“凶残的卢多维克斯”[18],他花费了三十年时间,将现存的所有古埃及文献统统翻译成了希腊文和梵文。再比如,那位想法总是有点儿天马行空的“洽图斯·卡文西斯二世”[19],他留下了一部名为《十二世纪末意大利南部诸高校拉丁语发音》的巨著,内容完全是手写的,总共有四卷,而且还是那种极为厚重的大型对开本。这部作品本打算作为《十二至十六世纪拉丁语发音史》这样一部宏伟巨著的第一部分,在全部完成之后就直接统合进去的,可是,尽管手稿已经写了一千多页,其内容却只能算是刚刚入门,不过是对应研究课题的一个小片段罢了,原作者离世之后,也没有谁愿意继续将它给写完了。对于这类纯学术作品,总是会有人拿它们开玩笑,言语中满是讥讽和嘲弄,当然,这种行为其实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它们对于将要到来的科学时代和全人类的实际价值是目前尚无法准确计算的。不过话说回来,学术科研领域的发展,实际上就跟早期艺术领域的发展一样,仅凭研究领域内部的那点儿内容,是不可能做到顺风顺水的,想要攀上更高的层次,必然需要一片面积相对宽广的草场来为其提供养料。时不时地,就会有一些貌似任何人都不感兴趣的冷门学科的研究者,他们通过孜孜不倦的努力,积累了大量自己学科的知识,成了这个冷门领域内的绝对行家;对于他的学术界同行们而言,这位行家就跟一本专门的辞典或者一份独家档案一般,具有无可比拟的价值。如上所述的冷门学科知识,只要是有可能结集出版的,基本上也被印刷了出来,以书籍和小册子的形式,存放在精英学校的图书馆或者资料室里,供研究者们参阅。至于这些受到教育部门认可的研究者,他们几乎都是在完全自由的前提下从事学术研究并进行玻璃球游戏的。也正因如此,在他们所进行的各种研究当中,总是会存在一些对于普罗大众和全社会而言毫无意义的研究,不仅无法带来任何直接的好处,在那些不懂科研的人眼中,这类研究甚至直接被当成了奢侈的噱头。诚然,这些学者当中有不少人因为他们研究的领域过于冷门而受到了嘲笑,尽管如此,他们也从未受到过真正的训斥,更没有谁会来剥夺他们自由自在做研究的特权。事实上,在普罗大众那里,他们不只是被容忍而已,而是真正享受到了大家的尊重,尽管有许多关于他们这类人的笑话流传于世,但对他们的尊重也是实实在在的,究其原因,乃是因为从事学术研究的每一个人,都为自身所拥有的这种追求知识的自由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诚然,他们的生活条件相比于普通人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优越,每日所需的食物、身上所穿的衣物、平常居住的房屋,都是由国家直接负责分配,无须支付任何费用。这种按需分配的方式所提供的物质条件当然只可能是适度的,没有冗余或余裕,但总归比普通人要好得多。研究方面,他们拥有藏书极为丰富的图书馆,大批珍贵资料和设备齐全的实验室任由他们随意使用。可是,作为交换条件,他们却不得不放弃富裕、舒适的享受型生活,放弃婚姻和家庭。而且,作为这样一个苦行僧式团体当中的一员,他们必须自觉回避世人普遍看重的一切争名夺利行为,不得拥有任何私人财产,不得接受任何头衔和荣誉,不得不对极为单调的苦修生活甘之如饴。打比方说,在他们中间,如果有谁打算穷极自己毕生精力,去破译一块古老碑文上的内容,这种行为也是完全允许的,他大可以自由地这样去做,甚至还会因此而受到资助;但是,如果他要求过上条件优渥的生活,要求穿上奢侈昂贵的衣物,要求获得金钱或者荣誉,他就会遭到无情的抵制。那些对上述欲望有所要求的学者,通常会在自己还很年轻时就选择“还俗”,回到普通人的世界里,成为一名从事有偿工作的行业专家,或者私人教师,抑或新闻界人士,或者步入婚姻殿堂,总之就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找到适合自己口味的新生活。
当男孩约瑟夫·科讷希特不得不向贝洛尔芬根这座小城告别时,陪着他一起去车站的那个人,是他的音乐老师。两人之间的离别是非常痛苦的。车开了,逐渐远离这里,老城堡塔楼那明亮耀眼的阶梯形山墙慢慢下沉,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此刻,他的内心被某种孤单、不安的感觉所笼罩,稍稍感到有些难受。说实话,其他大部分踏上异乡求学路的学生,当他们开始自己的第一趟旅程时,比他此时的感受要强烈得多,基本上会感到绝望,会抽泣落泪。可是现在,约瑟夫的心已经放在那边了,至少在那边的部分已经比在这里多了,所以他很容易就熬过了这趟旅程。更何况旅程本身也并不漫长。
他被分配到埃施霍尔茨学校。早些时候,他曾在拉丁语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里见到这所学校的照片。埃施霍尔茨是卡斯塔利亚最大的一所学校,也是这里最年轻的学校,校舍都是最近才建好的,建筑风格颇为时髦,附近没有任何城镇,只有一处村庄规模的小型聚居地,四周都被树木紧紧包围着;在这处聚居地的后方,埃施霍尔茨学校所辖的地界徐徐展开:空间如此开阔,地势如此平坦,到处都洋溢着朝气与活力。位于正中间的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矩形广场,在这广场中央——如同一枚骰子上的五个点一般——非常整齐地排列着五棵高耸入云的红杉树,它们是如此巨大,仿佛一直在将自己形如黑色锥体般的树冠往天空中伸展。这个巨大广场部分覆盖了草皮,部分铺着沙土,乍看起来非常单调,但其中却修建了两座大型游泳池,打破了这种单调感:游泳池的设计十分巧妙,池水是流动的,广场边缘宽阔的浅水台阶,一路通向游泳池。广场入口常年阳光普照,教学楼就矗立在这里,这是校舍建筑群中唯一的高楼,除了中间的主楼之外,还拥有两侧翼楼;每座翼楼都单独开有一个五柱式的前庭。其余所有建筑,三面无隙地围住了整个广场:这些建筑无一例外都非常低矮,外立面平平整整的,没有任何装饰。无数栋这样的建筑,被大致分为体量相等的好几个堆,每堆建筑都配备有一座凉亭和一条廊道,沿着廊道走到头,再下几级台阶,就能抵达广场了。大部分凉亭的开口处都摆放着不少花盆。
抵达之后,依照卡斯塔利亚的传统,这个男孩并没有像学生进入普通学校时通常会遇到的那样,由学校里派遣的勤杂工来负责接待,也没有被领到校长那里去,没有跟以后将要给自己上课的全体老师各自见面,而是由一位同学来迎接他。来的是个相貌英俊、身材高大的男孩,穿一身蓝色亚麻布衣服,比约瑟夫年长几岁,他握着他的手说道:“我叫奥斯卡,是‘荷拉斯’[20]宿舍楼里最年长的,你稍后也将入住‘荷拉斯’宿舍楼,我今天的任务就是过来迎接你,给你好好介绍一下这里。按照规定,你要到明天才能正式开始上课,所以,我们今天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瞧瞧这里的一切——你很快就会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另外,我在此也要郑重请求你,请你暂时先把我当作你的至交好友,当作乐意协助你熟悉环境的一位生活导师,毕竟你才刚到这里,还需要有一段时间来适应。等到你真正安顿下来之后,如果不愿意再把我看成朋友和导师,也不必有所顾虑。另外,假如你被哪个讨厌的同学骚扰,我也很愿意保护你。总有些家伙认为自己应该去骚扰一下新来的学生,这是在所难免的。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情况绝对不会太糟。现在我先带你去‘荷拉斯’宿舍楼,这样你就可以先看看自己以后将要居住的地方。”
被“荷拉斯”宿舍楼的宿管任命为约瑟夫生活导师的奥斯卡,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迎接新人的,他也确实不遗余力地扮演好了自己理应扮演的角色;宿舍里的前辈们几乎总是乐于扮演这个角色,只要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不嫌麻烦,愿意用和蔼可亲的好伙伴语调和无私奉献的态度来打动一个十三岁少年,恐怕很难将这样一个角色演失败。约瑟夫抵达这里的最初几天时间里,这位生活导师简直将他视作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宾来接待,仿佛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在他离开之前,必须努力表现,让他能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对名为埃施霍尔茨的这栋房子和这里的东道主都留下非常好的印象。约瑟夫被领到宿舍楼的其中一间寝室里,从今天开始,他将要跟另外两个男孩一起住在这里;然后,他接受了餐食款待,吃了几片烤面包干,喝下了一杯果汁;接下来,奥斯卡领着他参观了“荷拉斯”楼——确切点儿说,这是位于巨大矩形广场上的宿舍建筑群之一;随后,又告诉了他在做蒸汽浴时应该将毛巾挂在哪里,以及可以在哪个角落里养一盆花——如果他愿意的话。入夜之前,他还被带到洗衣房的管理员那里,他们替他选了一套蓝色亚麻布衣服,当时就换上了。如此这般,约瑟夫打从一开始起就对埃施霍尔茨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同时也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奥斯卡对自己说话时的那种语气;实际上,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几乎没有显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自在,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相当熟悉,尽管如此,眼前这位长期居住在卡斯塔利亚的前辈,在他眼中理所当然还是一位半神。甚至连奥斯卡偶尔为之的腹诽和卖弄,也不令他感到讨厌。比方说,奥斯卡在讲话的时候,总是会突然插入一大段句式复杂的希腊语引文,然后又马上显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礼貌地来上一句充满善意的提醒:新人嘛,恐怕还不能理解这样一大段话,当然不可能,何必这样要求一个新人呢!
除了上述之外,寄宿学校式生活对于科讷希特而言并不算新鲜;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融入了进去。他在埃施霍尔茨的那几年时间里,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件,或者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件被记录了下来;埃施霍尔茨教学楼发生的那次可怕火灾,从发生的时间来看,已经在他离开学校之后,他当然是不可能亲身经历的。从他所取得的考试成绩——只要相关记录如今还能找到——可以看出他经常在音乐和拉丁语这两门课程上拿到最高分,在数学和希腊语方面,分数通常略微高于“良好”部分的平均水平,在留存下来的埃施霍尔茨《宿舍手册》里时不时地就能找到一些与他相关的记载,比方说,“天赋异禀,学习勤奋,品德出众”[21],或者“天赋之高令人颇感欣慰,大受老师喜爱”[22]。至于他在埃施霍尔茨受到过什么处罚,如今已无从查考;当年的《处罚手册》已经跟其他许多东西一道,成了那次火灾的受害者。多年以后,根据当年一位同学的说法,科讷希特在埃施霍尔茨的那四年时间里,只受到过一次处罚(被剥夺了每周一次的出校机会),因为他拒绝讲出某位同学的名字,态度十分坚决,而这位同学当时被证明违反了校规。这段逸事的内容乍看起来颇让人感到信服,因为科讷希特无疑是个很讲义气的同学,而且对上级从来都是爱理不理;可是反过来看,正因为科讷希特性格如此,这次处罚真的不太可能是四年之中唯一的一次,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只能认为这则逸事的真实性存疑。
与科讷希特在精英学校就读时期早年生活相关的资料,我们掌握得实在太少,有鉴于此,我们只能参考他晚年时一次公开演讲中的内容,对他那段时期的生活进行一鳞半爪式的论述——那次演讲是以玻璃球游戏为主题的,演讲对象是一群游戏初学者,我们在此只引用当中切题的一小段。必须首先说明的是,科讷希特的这些演讲没有任何亲笔写就的演讲稿留存,因为他采用的是即兴演说的方式,并不需要现成的讲稿;不过,他的其中一名学生刚好在现场,并且用速记法写下了他当时所讲的内容。留存下来的速记稿中,科讷希特谈到了玻璃球游戏中的类比与联想,并且探讨了后者之中存在着的是否“合规”问题,即必须首先区分被人们普遍接受的联想,以及“私域”空间里的,或者说纯主观的联想。他在现场所讲的话语如下:
上述私域联想在玻璃球游戏中是被绝对禁止的,但并不至于因此而失去它对联想者本人所具有的价值。为了方便理解,我还是给你们举个例子吧,我将告诉你们的,是我自己学生时代发生的一些事情。当时我大约十四岁,早春时节,也即二月或者三月的时候,有天下午,我的一位同学邀请我跟他一块儿外出,到学校外面去切一些接骨木的茎枝,因为他打算造一台小水车,打算用接骨木茎枝来做管子。于是我们就出发了。那一定是世界上或者说我心中特别美好的一天,因为那一天里所发生的一切,一直都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为我留下了一段无法忘怀的体验。还记得土地很潮湿,但完全没有积雪,因为积雪已经消融;水道两旁,显现出不少绿意;光秃秃的灌木丛之间,少许花蕾、最早现身的那些杂乱生长的小花,已经给荒芜单调的环境增添了一抹色彩;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气味,那是一种在充满了生命活力的同时又极端厌恶生命活力的矛盾气味。那种气味里,能够嗅到潮湿的土地,嗅到腐烂的树叶,嗅到植物刚刚萌生出来的幼芽味道。置身于这样一种环境中时,大家仿佛随时都能闻到最先绽放的第一批紫罗兰的香味,尽管事实上它们并没有绽放。我们走向接骨木,走到一大丛接骨木旁边,那些茎枝上已经长出了小小的花蕾,但还没有长出叶子,眼下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当我切下其中一段茎枝时,马上就被一股同时散发出苦涩和香甜的强烈气味给刺激到了,仿佛这小小的茎枝里,竟蕴藏着春天里的全部气味似的。通过某种方式,这段茎枝将所有气味叠加了起来,一次性释放出来,令气味的刺激性大大增强。当时的我被这气味给震慑住了,闻了闻手里拿着的小刀,然后又闻了闻拿刀的手,闻了闻那段接骨木茎枝,闻到的全是新鲜接骨木汁水的味道:那气味如此急不可待,如此不可抗拒。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没有公开谈论这一问题,但是很明显,我的这位伙伴同样长时间地、若有所思地闻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段茎枝,那股香气显然也在跟他对话。是啊,人生之中的每一份体验都有其对应的魔力存在,现在我们就事论事,对于这段往事,我的体验里饱含着这样一项事实:当我走在潮湿得可以踏出水来的草地上时,当我沐浴在泥土和花蕾的芳香气味中时,其实已经愉快地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春天,而且这种感受本身就是很强烈的。哪曾想到,突如其来的接骨木汁水味道,像那样的一股浓香,又将上述感受进一步浓缩、进一步加强了——当时的感受因此得以升华,摇身一变,成了蕴意深远的譬喻,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陶醉。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闻到的接骨木气味,尽管我也必须承认,像这样的一次小小经历,它跟当时的其他经历都不一样,因为它的存在本身是完全独立于其他事件之外的,换言之,它是一种极为纯粹的存在;不仅不会忘记,甚至还要更进一步——自那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当我再次闻到相同的气味时,都会唤起自己第一次闻到它时的感受,再一次带来同样的体验,直到我真正老去。好了,这部分暂且提到这里,现在我们又有了些新的东西——我们要将第二种体验统合进去。我的第二种体验是这样的:当时,我在自己的钢琴老师那里发现了一本很旧的乐谱,这本乐谱很吸引我,是一整本弗朗茨·舒伯特[23]的艺术歌曲集。那时候,因为发生了某件事,我不得不花很长时间等待老师,在等待的间隙里,我抽空浏览了一遍这本书,其中的内容很吸引我,于是,在我主动提出要求之后,他把这本书借给了我几天。之后我一有空就去认真研读这本书,完全沉浸在发现新大陆的幸福之中;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对舒伯特几乎一无所知,发现这块新大陆之后,我完全被他给迷住了。刚好就在切接骨木茎枝的那一天,或者是隔天,我在那本书里发现了舒伯特所写的那首《春之歌》——‘温柔的风已然苏醒’[24],钢琴伴奏的第一组和弦,如同久别重逢的回忆般击中了我:这些和弦的气味,就跟接骨木茎枝的香气一模一样,糅杂了苦涩与香甜,如此浓烈,迫不及待,不可抗拒,充满了早春的气息!自那一时刻开始,早春——接骨木香气——舒伯特的和弦,三者之间的一个联想构造,在我心中已经构筑完毕,这是一个固定不变、永恒成立的联想。随着《春之歌》的和弦奏响,我立即就能够闻到略带酸涩的植物香气,两者之间的关联是绝对的、无条件的,两者统合起来,我们就得到了一个共通的概念:早春。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份私域联想,我很珍视它,不会为了任何东西而放弃它。可是,像这样的一份联想,即每当我想起早春这一概念时,两种强烈的感官体验在我内心深处的拉扯,它就纯粹只是我的私事,是仅属于我个人的一种独特体验。可以用言语来传达,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我刚刚告诉过你们的那样。但它不能被传递。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们理解我的私域联想,却无法将自己的私域联想转化为你们能够在游戏中自由运用的有效符号,转化为一种在面对恰当唤醒元素时能够给出准确无误的反应并且总是能够以完全相同模式来运作的机制——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哪怕只在除了我之外的某一个人身上实现,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科讷希特当年的一位同学,后来成了玻璃球游戏首席档案员,负责掌管所有与玻璃球游戏相关的档案与资料,他曾经公开讲述过如下情况:整体而言,科讷希特是个性格沉稳又开朗的男孩;演奏音乐时,他的脸上偶尔会显露出一种奇妙的表情,那表情看起来像是完全沉浸在了音乐之中,或者换一种说法,那是极为幸福、极其陶醉的表情;大家很少看到他显露出过于激动的模样,也很少见他展现激情,其中大部分激动、有激情的场合都跟韵律球游戏有关,他非常喜欢玩这种游戏。可是,就算是这样一个待人友好、身心健康的孩子,也曾经在学校里出过几次状况,并因此而引来了众人哂笑,甚至为他的前途感到担忧。值得注意的是,他每次出状况,都是因为有学生被学校开除,但对于精英学校方面而言,开除学生往往是必要之举,在低年级阶段就更是如此了。当他第一次发现,有一位同学没有来上课,玻璃球游戏也缺席,而且到了第二天仍然没有回来时,陆续有消息传出来,说这位没来的同学并非生了什么急病,其实是被校方开除了,目前已经离开这里,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了解情况之后,科讷希特不仅表现得十分难过,在外人看来,他简直陷入了茫然若失、魂不守舍的状态,而且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多年以后,关于学校里发生的这类开除事件,科讷希特本人是这样评价的:“每当有哪个学生被埃施霍尔茨开除,送出校门,永远离开我们时,我都觉得这就像是在我们当中有哪个人突然离世了似的。如果有人非要问我感到悲伤的原因,我大概会说,一方面是因为怜悯——对那个因为粗心和懒惰,糟蹋了自己大好前程的可怜人的怜悯,另一方面则是感到害怕——害怕未来哪天,类似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唯有当我已经经历过好几次同学被开除事件之后,唯有当我已经基本上认定同样的命运降临到我自己身上的可能性简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之后,我才逐渐开始对这一切看得更深入了些,才逐渐了解到开除事件背后的全貌。现在我已经不会再那么武断地认为,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学生被开除出校是一种不幸、一项责罚了;现在我也充分认识到,至少在某些情况下,那些被开除的人其实很乐意搬回家去住;现在我才意识到,所谓的开除,并不仅仅是一次审判、一种处罚,并不会令某个或许很鲁莽、无论如何都不愿服从管理的学生成为纯粹的受害者,重要之处在于,学校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外部‘世界’,我们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孩子,都来自那里——外部世界并没有像当时的我所误以为的那样,因为看不见,所以就不存在;恰恰相反,外部世界才是无可比拟的真实,它对学校里的部分学生充满了吸引力,一直都在努力诱惑他们,最后终于将他们成功召唤了回去。甚至还存在着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外部世界所引诱的并非只有一部分学生——它同时引诱我们所有人,对我们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也许现实情况跟学校老师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教导我们的大不相同;也许对那个遥不可及的外部世界感到魂牵梦绕的,并非他们口中的弱者和庸才。也许他们那种表面上的倒退根本就称不上堕落,也不会让他们因此而遭受任何磨难,危险的反而是思想上的跃进,是积极主动的优选。也许我们这帮老老实实留在埃施霍尔茨的家伙,才是最软弱、最胆怯的人。”——我们将会看到,上述想法稍后会非常生动地作用在他的身上。
每次与音乐大师重逢,对他而言都是超级开心的事情。音乐大师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来一次埃施霍尔茨,有时甚至来得更加频繁。他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参观指导学校里的音乐课情况,同时也是为了访友——埃施霍尔茨的一位老师是他的至交好友,他每次来这里时,经常会到这位朋友的家里小住,往往一住就是好几天。有一次,音乐大师甚至亲自主持了蒙特威尔第晚祷曲演出的最后一次排练,并且担任了乐队指挥。当然,最重要的始终还是教育,对那些在音乐学科上有着更高天赋的学生予以重点关注,为他们答疑解惑,进行着重培养。科讷希特正是音乐大师以如慈父般的关爱来照顾的学生们当中的一员。每隔一段日子,他都会跟他一起在练琴室里坐上一个小时,演绎一下他最喜爱的音乐家作品,或者从那些古老的作曲理论当中挑选出某个样本,进行作曲实践。“与音乐大师一起创作出一小段卡农,要么就是听他怎样将一段乍听起来没什么条理的怪异旋律折腾成其他调调,用归谬法让‘有些旋律无可救药’的想法自败。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科讷希特的心中往往会涌生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甚至经常会感觉到某种从来未曾体会过的愉悦感,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流泪,有时又没来由地想开怀大笑。音乐大师亲身传授的每一次私人音乐课结束时,就好像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然后又扎扎实实地做了次按摩一样舒服。”
时光荏苒,科讷希特在埃施霍尔茨的学习时间即将进入倒计时——他即将跟大约一打[25]同等水平的学生一起,转到更高级别的学校去深造——依照一贯以来的传统,埃施霍尔茨的校长单独对这些升学候选人进行了一次演讲,在演讲中,他再一次向毕业生们介绍了卡斯塔利亚学校的存在意义和相关制度,还以团体的名义向他们指明了未来人生将走的道路。这次演讲结束后,他们就自动获得了加入团体的权利。这次演讲是埃施霍尔茨专门为毕业生们举办的庆典活动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庆典举行的这几天时间里,埃施霍尔茨的老师和同学们会将他们当成客人来接待。各种精心准备的演出总是会选在这几天里正式开始表演——科讷希特毕业的这次庆典,学校里为他们准备的是创作于十七世纪的一部大型康塔塔[26]作品——音乐大师本人会亲自到现场来聆听!就这样,校长的演讲结束了,大家朝着精心布置好的餐厅走去,这时候,科讷希特突然向大师提出了一个问题。“校长刚才在演讲里对我们说,”他开口道,“卡斯塔利亚外面的教育情况,跟里面完全不同——外面的普通学校和普通高校,他说,那里的学生们在进入大学之后,就开始转而学习‘自由’专业,以后可以从事‘自由’工作。假如我对他这种称法的理解正确的话,那么我想,我们在卡斯塔利亚是完全无法进一步了解这些‘自由’专业和工作的。既然无法进一步了解,我该怎样去正确理解它们呢?为什么它们要被冠以‘自由’之名?为什么我们这些卡斯塔利亚人要对它们敬而远之?”
穆希卡大师将这个年轻人拉到一边,在广场上的其中一棵红杉树下停了下来。然后,他开始认真回答起这个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当他给出如下回答时,一个几乎可以用狡猾来形容的微笑泛起,令他眼睛周围的皮肤产生了不少细密的皱纹:“我亲爱的孩子,你肩负着‘科讷希特’[27]这个姓氏,或许这也正是‘自由’这个词对你有着如此巨大魔力的原因。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千万别把‘自由’这个词看得太重了!当那些非卡斯塔利亚人谈论起‘自由’专业和‘自由’工作时,他们总是高谈阔论,故意让相关概念显得云山雾罩,让听者误以为‘自由’这个词可能真的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庄严肃穆。可是实际上,在我们看来,‘自由’这个词反而是颇为讽刺的。具体到这个问题上,所谓的‘自由’,对于外面那些学生而言,实在是个很简单、很单纯的概念,因为只要学习者们能够自主选择专业,就可以对外声称自己拥有了自由。但这种自由充其量也不过是自由选专业罢了,它实际上是通过偷换概念的方式,营造出了一种虚假的自由。更何况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所谓的‘自由’选择,与其说是由学生自主做出的,倒不如说是由他的原生家庭做出的。要知道,许多父亲宁愿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肯让自己的儿子真的拥有这种自由选择权。当然,这种说法可能也并不真实,只不过是种长期流传的诽谤而已;所以,我们还是点到为止,赶紧摒弃掉这些可能的偏见吧!说回到‘自由’上——它确实存在,但局限在选择高校专业这个单一行为上。专业选完之后,自由就宣告了终结。哪怕进到了高校里,学生们也毫无自由可言,因为在选专业时,无论他们选的是通往医生、律师还是工程师的道路,都必须进入一套非常严格死板的学习程序当中,参加固定的课程,通过一系列考试,最终完成学业。一旦通过了高校规定的全部考试,这位学生就能获得校方颁发的认证证书,这同时也是国家层面给予的一份就职许可,拿着这份许可,他似乎就可以在专业所辖领域内‘自由’选择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他仍然没有自由,因为无论他选择哪种职业,最后必将臣服于俗世间各种俗不可耐的力量,成为受这些力量支配的一个可怜奴隶:他将不得不去追求成功,追逐金钱,追随自己不断膨胀的野心、自己对地位和名声的渴望,追寻讨好其他人的手段,活在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里。他将不得不忍受选举制度的折磨,不得不努力赚钱,并且被迫参与到不同阶层、不同家庭、不同组织、不同报纸的无情竞争中去。作为回报,他得以享受‘自由’,成为俗世间的成功人士,掌握世俗的金钱财富,同时也被那些没有取得成功的人所恶,当然反之亦然。可是,对于一名精英学生、一位未来的团体成员而言,无论从哪方面看,情况都是相反的。他从来就没有‘选择’过任何专业。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判断自身天赋的水准能够超越自己的老师。他从来都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总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安排到井然有序的一套等级制度当中,无条件地听从上级的分配,尽忠职守地完成上级在这套等级制度中专门为他挑选出来的职能——只要情况不是太过特殊,老师就必须根据学生的性格、天赋和缺点,将他安排到这样那样的位置上。如此这般,在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极度缺乏自由的前提条件下,每一个被选中进入精英学校的人,只要能够通过初级阶段的学习,进入因材施教的高级阶段之后,几乎无一例外地享受到了我们可以想象出来的最大自由。两相比较,那些看似‘自由’选择了专业并且接受相应教育的人,不得不忍受专业内部狭隘而严苛的教学课程,并且还要通过一系列极为严格的考试,没有任何喘息、迂回的余地;反观精英学校里这些千挑万选出来的学生,可以说无论是谁,一旦他正式开始进行独立研究,他所拥有的自由就开始无拘无束地发散开来,拓展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乃至于有许多人一辈子都在追求他们主动选择的那些最冷门的课题——这些课题在常人看来,往往是愚不可及的——从此以后,只要他们能够保持作为一名研究者的初心,不至于因为各种原因而堕落腐化,就不会有任何人来干扰他们做研究,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享受最大的自由。适合做老师的人被任命为老师,适合做教育家的人被任命为教育家,适合当翻译的人被任命为翻译;每个人都能在自觉自愿的前提下,被安排到他可以为社会提供服务,并且能够在提供服务的同时获取自由的合适岗位上。如此一来,他这一生都不再需要专业选择的‘自由’,以及相应的职业‘自由’,因为这种‘自由’实际上意味着可怕的奴役。寻常人等对于金钱、名声、地位的追求,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对其不闻不问;那些党同伐异、拉帮结派的行为,他既不会参与,也无从了解;个体与职务、私人与公共之间的拉扯,他同样一无所知;他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对成功上瘾。现在你可以看清真相了吧,我的孩子:当人们对‘自由选择专业’这件事高谈阔论时,这里面的‘自由’二字所包含的意思,其实是可笑又可鄙的。”
离开埃施霍尔茨,意味着科讷希特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阶段正式宣告结束。迄今为止,他一直生活在幸福的童年时光里,从来不会违抗师长们对自己提出的要求,也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问题,他对什么都很适应,跟一切人、事、物相处得都很和谐,每一天都过得轻松又自在。离开埃施霍尔茨,意味着他现在要开始进入一段奋斗不已、勉力前行、问题不断的人生新阶段。在他大约十七岁的这个年纪上,校方向他和他的一部分同学宣布了他们即将转学的消息。得到消息之后,有一段不长的等待期,在这段时间里,对于这些已经被选中了的人而言,再也没有比讨论他们即将被转移到什么地方去这件事更重要、更众说纷纭的话题了。依照埃施霍尔茨的传统,一直要等到正式出发前的最后几天,校方才会将目的地告知他们本人,因此,在为他们举办离校仪式之后,一直到离校这天到来之前,不会再安排任何课程,每一天都是假期。在这段假期时光中,科讷希特经历了一起无比美好又十分重要的事件:音乐大师向他发出了邀请,他需要徒步前去拜访音乐大师,并且在音乐大师那里小住几天。对于精英学校的学生而言,这是一项伟大又罕见的荣誉。他跟另一位同样也要转学的同学一道——顺带一提,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科讷希特此时虽然已经等同于从埃施霍尔茨毕业,但名义上仍然隶属于埃施霍尔茨,参考埃施霍尔茨的学校级别,这里的学生是不允许单独外出旅行的——于某天清晨出发,朝着森林和山脉前行。他们在森林的树荫下努力攀登了三个小时之后,终于抵达一处视野开阔的山顶,从山顶位置朝下远眺,已经可以看到位于下方的埃施霍尔茨:校区变得很小,一切尽收眼底。他们可以从远处辨认出那五棵巨大红杉树投下的黑影,在那矩形的广场内部,可以辨认出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可以依稀看见高高的教学楼,可以看到校区外的农庄、小村,以及在这片区域里远近闻名的白蜡树林。就这样,两个年轻人一直站在山顶上,一直在往下望;实话实说,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应该都对从山顶这个位置望去的可爱景色有些印象,当时的景色与今天相比也没什么不同,因为大火过后,校区的一切建筑几乎是原封不动地予以了重建,而且,那些巨大的红杉树中,有三棵在大火中幸存了下来。彼时彼刻,在那处山顶上,他们看到自己的学校就坐落在那里,那是他们多年以来的家,可是他们很快就要跟这个家告别了。两人都为眼前的一切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默然不语。
“我觉得吧,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识过它有多美,”约瑟夫的同伴终于开口了,“哎呀,是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恐怕是因为我现在必须离开它,必须跟它道别,唯有在这样的心境下,才能将它看个一清二楚。”
“正是如此,”科讷希特说,“你的说法是对的,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话说回来,尽管我们的确是要离开这里,但我们始终没有真正离开埃施霍尔茨。只有那些永远离开、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才算是真正离开,比方说奥托,他啊,你应该还记得——他竟然能够用拉丁语写出如此美妙的打油诗,真是令人啧啧称奇;还有我们那位查理曼大帝[28],那家伙能够在水下潜泳那么久;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都是真的离开,跟埃施霍尔茨分道扬镳,再也不会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可是,现在他们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你尽管嘲笑我吧,不管怎样,我都要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我觉得,这群永远离开埃施霍尔茨的叛教者,尽管他们确实犯下了各种各样的错误,但他们也确实有些能够打动我的地方,这就好比叛教的天使路西法[29],始终还是有些伟大之处,是可以拿出来详细讨论的。他们虽然有错,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们毫无疑问是错的,可是尽管如此,他们依旧做了些事情,完成了一些壮举,他们敢于飞身一跃,实践这种行为显然需要足够的勇气。反观我们其余的人,我们勤奋又努力,隐忍又坚定,完全依靠理智来行事,可我们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我们从来都不敢飞身一跃!”
“不敢苟同,”对方说,“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从来都没有真正做过些什么,而且什么也不敢做,只是磨磨蹭蹭地等着被开除罢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没能完全理解你这番话的意思。你所谓的‘飞身一跃’,具体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能够放开手脚、挣脱束缚,能够真正认真起来,全身心地投入某件事情。嗯,就像这样——飞身一跃!我可不希望自己飞身一跃之后,还要回到以前的那个家里,不希望回到以前所过的那种生活,它们对我而言已经完全没有吸引力可言了,我也几乎将它们给忘光了。但我确实在企盼着,等到某一天,那个时刻突然来临,本来没必要的事情突然变得很有必要。到了那时候,我也能挣脱出去,也能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飞身一跃!但是,不能往回跳,不能朝着较低处跃出,而是要往前跃,跳到更高的地方去。”
“嗯,你所说的,岂不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埃施霍尔茨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级台阶罢了,下一步台阶自然要走得更高些。到了最后,等待着我们的就是团体了。”
“是啊,你说得对,但我所讲的却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还是继续前进吧,‘阿米奇’[30],徒步旅行可真好,它令我的心情重新变得愉悦了起来。要知道,在此之前,我们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过阴郁。”
从这位同学传递给我们的上述情绪和话语来判断,科讷希特青年时代的狂飙猛进和暴风骤雨,已经正式宣告了自己的到来。
这个徒步旅行小团体在路上走了整整两天,才终于抵达音乐大师当时居住的地方——高高在上的蒙特波特[31],在那里,大师正在一座过去曾经是修道院的建筑里开设指挥家课程。科讷希特的同学被安排住进了客房,至于科讷希特本人,则安排到了大师本人寓所的一个小房间里。当这位东道主走进来时,科讷希特才刚刚收拾完行李,勉勉强强地洗漱了一下。受众人尊崇的长者与青年握了握手,随即坐到椅子上,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这是他极度疲惫时的习惯性动作。稍微恢复了些精力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亲切友好地注视着眼前的客人,开口说道:
“请原谅,我不是个很好的东道主。你是徒步旅行而来的,现在肯定很累,坦率地讲,我跟你一样累,今天的日程安排实在是过于紧凑。——但如果你还不困的话,我想现在就带你到我的房间里待一个小时。你可以在这里逗留两天,到了明天,你也可以邀请你的同伴跟我一起到餐桌那边聚一聚。不幸的是,整体而言,我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单独留给你,所以,我们必须随时想办法,看看如何才能挤出我的几个小时来给你。我们现在马上就开始,你觉得怎么样?”
他将科讷希特领进一处带有巨大拱顶的小房间里,里面除了一台旧钢琴和两把椅子之外,再没有陈列其他任何物品。就这样,他们各自坐到了椅子上。
“你很快就会去另外一个地方,进入另一个阶段的学习,”大师说,“在那里,你将会学到各种各样的新东西,其中有很多都是无比美好的;在那里,你很快就会开始对玻璃球游戏流连忘返。所有这些,都很美好,也很重要,但是,有一件事情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重要:你要确保自己能够学会冥想。实话实说,到了这个阶段,乍看起来好像所有人都会努力学习冥想,可是,一个人究竟会不会冥想,其实是无法通过外部考察来确定的,一切全靠自觉。因此,我希望你能够正确且踏实地学习冥想,就像你一直以来学习音乐时可以做到的那样;要知道,一旦掌握了冥想,其他一切都是一通百通。这也正是我想要给你上关于冥想的前两三节课的原因——正是我邀请你到这里来的原因。我们将尝试在今天、明天和后天各冥想一小时,在音乐领域进行冥想。你现在马上喝杯牛奶,如此一来,当我们开始冥想之后,口渴和饥饿就不会干扰到你,晚饭还要再晚一些才会送来。”
话声未落,有人敲了敲门,送进来一杯牛奶。
“慢点儿喝,慢点儿,”他告诫道,“你不要担心时间不够,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多说些什么了。”于是,科讷希特非常缓慢地喝着手里那杯冷牛奶,这位受到众人尊崇的先生,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他的脸看起来确实颇为苍老,但同时也显得尤为亲切,充满了平静与平和。此刻,这张脸上浮现出了微笑,那微笑不是向着科讷希特,而是向着自己内心的,仿佛他已经沉入自己的思想当中,就像一个疲惫的人,进入了一间专门的足浴室里。安宁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科讷希特感受到了,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逐渐获得了这种安宁。
现在,大师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将双手放到了钢琴上。他先弹奏了一个主题,然后又通过变奏来推动它前进;这似乎是一首意大利大师的作品。这时,他给出了指示,让他的客人将这段音乐进程想象成舞蹈,想象成一系列要试着再次进入冥想状态,再次寻找你心灵空间里的音乐,注意力放在那些图形上!不过,你也不要强迫自己,毕竟这只是个游戏而已。假如你在游玩的过程中突然睡着了,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他转眼就离开了,还有一项工作正在等着他去完成。那是早就被安排在拥挤不堪的日程表上的工作,显然不是什么轻松又愉快的事情,显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在那些上指挥家课程的学生当中,有一个颇具天赋,但爱慕虚荣,且极端傲慢的家伙。尽管此人本性如此,他仍然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试图挽救他,指出他行为习惯上的不当之处,证明他确实犯下了错误。必须在向他展示出关心与呵护的同时,体现自己作为上级的优越和权威,双管齐下,看看能不能起到一些正面作用。想到这些,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一劳永逸的秩序总归是不存在的,世所公认的错误终究难以根除!明明是同样的错误,却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其进行斗争,明明是同样的杂草,却必须反复费劲去清理!没有特色的才华、混乱不堪的技艺,一度在“专栏时代”主宰着民众音乐生活。这些低端玩意儿,到了古典音乐复兴的时代之后,终于得以铲除,被所有人摒弃——可是现在呢,它们居然再次生根发芽,甚至还在茁壮成长。
大师按部就班地忙完了这件事。当他终于能够回来跟约瑟夫共进晚餐时,发现约瑟夫竟然还在小房间里冥想,一言不发,但又怡然自得,丝毫看不出疲累。“实在是太美好了,”结束冥想之后,男孩犹如大梦初醒般地开口说道,“音乐完全消失在了我的心灵空间里,等它再一次出现时,形态上已经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
“就让它在你心中不断回响、共鸣吧。”大师说罢,将他领到另一处小房间里,那里的餐桌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摆好了面包和水果。他们开始吃东西,大师邀请他隔天也去上一段时间的指挥家课程。在将这位客人送回到小房间里休息之前,大师又对他说道:“你在冥想时看到的一些东西,那是音乐。音乐呈现为某种图形,展现在你面前。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试试看,用纸笔将那些图形给记录下来。”
回到客房之后,科讷希特发现桌子上放了一张纸,笔也为他准备好了。于是,回床休息之前,他开始尝试,试图将之前那段音乐在他心灵空间里呈现出来的图形用纸笔记录下来。他先画出一条长线,以这条长线为起点,有节奏地画出了一些相对较短、对外伸展开来的边缘线。这些边缘线都不是垂直于长线的,而是倾斜了一定角度,但全部朝着相同的方向;画出来的图形令他联想起树枝上树叶的排序,看起来很有规律。他对自己完成的内容并不满意,但没有丝毫气馁,觉得必须反复尝试,看是否能得到更好些的结果。最后,他将一开始的长线弯成了一个圆形,所有的边缘线都从圆周朝外放射出来,就好像花朵从花环扎成的圆形中放射出来一样。然后他就上床睡觉去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又回到了昨天跟同学一起休息过的那处位于森林上方的山顶,他看到自己亲爱的埃施霍尔茨就在下方。于是,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埃施霍尔茨,开始细细看它。这时他发现,学校建筑群所在的矩形广场竟逐渐变成了椭圆形,然后又变成了一个圆形,最后变成了一个花环。花环开始转动,刚开始时速度还很慢,后来变得越来越快,变成了飞速旋转,逐渐达到了极限,最后爆裂开来,化身为无数闪烁的星星。
他醒来时本来已经忘记了梦的内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可是后来,在清晨散步锻炼时,大师问他昨晚是否做了一个梦,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做了梦,而且梦中肯定是经历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要么就是受了什么刺激,因为他心中依稀还有对应的情绪存在。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又将那个梦的内容给想起来了,马上向大师复述了一遍梦的内容,并且对梦的无害性感到惊讶——似乎跟自己刚刚感觉到的情绪一点儿也不匹配。大师认真地倾听他的讲述,过程中一言不发。
“到底应不应该重视梦境的内容呢?”约瑟夫问道,“它们真的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吗?”
大师注视着他的双眼,简明扼要地回答道:“理应重视一切,因为一切都能得到解释。”
走了几步之后,大师的态度变了,他突然如慈父般关心地询问道:“这一次,你最想去哪所学校?”听到这个问题,约瑟夫的脸迅速变红了。他用很低的声音匆忙回应道:“我觉得,要去瓦尔德策尔[32]。”大师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肯定也听说过那句老话:‘Gignit autem artificiosam...’[33]”
科讷希特仍然红着脸,但他还是将那句每个学生都知道的老话给重复了一遍:“Gignit autem artificiosam lusorum gentem Cella Silvestris.”翻译成德语的意思是:瓦尔德策尔专出玻璃球游戏玩家中技艺超群之人。
老人热切地望着他。
“这恐怕就是你未来的道路了,约瑟夫。你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认同玻璃球游戏。他们声称,玻璃球游戏不过是艺术创作的一种替代品,仅此而已。在他们看来,玻璃球游戏玩家都是纯文学作品的创作者,他们已不再被视为献身于精神建设事业的开拓者,而是一群热衷于自由幻想的空想主义者,一帮涉猎广泛、无所事事的艺术家。假以时日,你会发现这种说法确实也是符合现实情况的。或许你对玻璃球游戏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你对它的信赖,早已超过了它能够给予你的现实支撑。当然,也许你所想的跟这完全相反。无论如何,这个游戏有危险,至少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可这恰恰也是我们喜欢它的原因,毕竟只有弱者才会被送去走那些无比安全的道路。不管怎样,你永远都不应该忘记我经常告诫你的这番话:我们所肩负的目标,是正确认识矛盾的对立统一,首先当然是关注其对立性,然后就要开始将对立的部分视为某个统一体的两极。玻璃球游戏也是如此。具有艺术天赋的人们之所以对玻璃球游戏着迷,是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它来进行随心所欲的幻想;要求严苛的专业学者们鄙视它——甚至连一些音乐家也是如此——是因为他们认为它始终还是缺乏大部分科学领域都必须达到的那种严谨程度。很好,总有一天,你也将真正了解我所讲的这些对立性问题。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事物所呈现出来的对立性并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主观认定的。比方说,有一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艺术家,他之所以选择回避纯粹的数学或者说逻辑学,并非因为他对这些学科的内容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在它们所涉及的专业领域内可以有的放矢地讲出一些道理来,而是因为他本能地倾向于其他东西,仅此而已。你当然可以认为,这种发自本能的、带有明显倾向性的喜爱与憎恶,其实是一种无能的表现,甚至可以借此来区分那些相对而言似乎更加孱弱的心灵,因为那些在现实世界中出现过的伟大灵魂和卓越意志,显然都不曾表现出这种明显的倾向性。实话实说,我们当中的每一个,都不过一介凡人罢了,人生无非一次尝试,一次步履不停的漫长旅程。话虽如此,我们也应该尽可能走在通往完满的道路上,应该力争抵达中心,而非朝着边缘迈步。请你好好记住:我们既可以是严谨的逻辑学家或者语法学家,同时也可以是充满想象力与音乐感的人;我们既可以是音乐家或者玻璃球游戏玩家,同时也可以是完全投身于法律与秩序的人。我们朝思暮想的就是这种人,我们想要成为的就是这种人,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培养这种人。像这样的一个人,他在自己人生当中的每一天,都可以跟其他任何人交流他所精通的科学或者艺术知识;他既能够让最晶莹剔透、一目了然的逻辑在玻璃球游戏中闪耀,也能够让最具创造力的幻想在语法中闪耀。我们理应如此——我们理应拥有这样的水准,可以在任何时候奔赴任何不同的岗位,并且胜任这一岗位的要求,不至于因此而感到内心躁动,不至于因此而感到手足无措。”
“我想我已经听明白了,”科讷希特说,“可是,具有如此强烈喜爱与憎恶倾向性的人,难道就不可能只是一些天性比较热忱的人吗?至于其他人,难道就不可能只是一些天性比较冷静、比较温和的人吗?”
“你的这种说法,乍一听来似乎是对的,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大师笑着说道,“一个人一旦想要胜任一切岗位,想要将一切事情做好,当然不可能缺少精神方面的力量、气量与热量,他在这方面是需要大大加强的。你口中所谓的热忱,其实并非精神方面的力量,而是精神与外部世界相摩擦而产生的一种热量。在这种热忱占统治地位的地方,其实是不存在精神上的强劲推动力的,根本就找不到能够持续奋斗的力量,因为它实际上是指向了一个单调的、错误的目标,因此而造成了紧张的气氛,令人生出了一股闷热的感觉,并且因此而产生了错觉。与此同时,我们必须看到,凡是将追求的目标引向中心、力争抵达中心的人,凡是拼命靠近真正的存在、矢志不渝向往完满境界的人,他们看起来反而比那些虚张声势的热忱之人要平静得多,因为他们内心深处燃烧着的熊熊火焰,并不总是能够被外人看见,因为——还是举个具体例子吧,他在与人争辩的时候,既不会大声喊叫,也不会用力挥动手臂。尽管如此,我却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他的内心必然是炽热的,他整个人都在发光发热!”
“哎呀,要是真能无所不知就好了!”科讷希特感叹道,“如果真有这样一种说法,每个人都可以无条件相信,那该多好!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相互矛盾的,一切都是相互钳制的,无论身处何处,都没有丝毫确定性可言。一切都可以先这样解释一通,然后再反过来解释一通。人们大可以将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解释为发展和进步,也可以声称像这样一种历史,除了腐朽和荒谬之外就别无他物。难道真理不存在吗?难道就没有什么至真至善的说法了吗?”
大师从未听他讲过如此激烈的话。他没有回应什么,直到继续走了一段路之后,才开口说道:“真理是存在的,我亲爱的朋友!可是,你所期望的‘说法’,那种至真至善、可以让人无所不知、无可匹敌的教导,它是不存在的。朋友,你不应该去渴望完美无瑕的教导,应该去追求你自身的完满。神性自在你心中,而不是藏在任何概念、任何书本里。真理是实践而来的,没有言传的途径。为战斗做好准备吧,约瑟夫·科讷希特,我已经看得很清楚,战斗已经打响了。”
这些天里,约瑟夫第一次看到自己敬爱的大师所过的是怎样的一种日常生活,看到了他平时的工作情况如何,并且对他感到由衷钦佩,尽管他实际上只能见识到他日常事务当中很小的一部分。不过话说回来,大师最能赢得他钦佩之心的地方却并不在此,而在于大师是如此照顾他,邀请他到自己的住处来做客;在于这位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看起来经常如此疲惫的先生,竟然还专门为他挤出了如此之多的时间——更何况这位先生所付出的还不仅仅是时间!他所传授的冥想入门课程,竟能给科讷希特留下如此深刻且持久的印象:既然如此,恐怕正如他后来真正学会了冥想时所推断出来的那样,大师当年的这种传授并没有使用某种特别巧妙或者说是与众不同的手段,区别只在于这是来自大师本人的传授,以及他本人的示范作用——仅仅这样,就已经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尽管科讷希特后来的老师们,在接下来一年的冥想课程中,对他给予了更多的指导、更精确的教诲、更严格的控制,向他提出了更多的问题,并且知道应该如何对他在冥想过程中所犯下的错误加以纠正;但是,具体到冥想传授这件事情上,音乐大师对这个年轻人所施加的影响始终还是最深的;虽然他几乎什么也没有讲,什么都没有教——他实际上只是给出了主题,然后亲自参与了进来而已。科讷希特只是在细心观察,他亲眼看到自己很熟悉的这位大师,明明大师在每次现身时都显得如此苍老,如此疲惫,明明大师经常处于这种糟糕的状态之下;这时,他开始半闭起眼睛,整个人都沉入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然后,仿佛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起了变化,再一次显得如此平静,如此有力,如此开朗,如此亲切——这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体验,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更深刻地相信这种通往自身灵魂源头的手段,相信这条从躁动过渡到安宁的通路。关于冥想,这些都是身教的部分,至于大师的言传,科讷希特都是在跟他一起短暂散步的间隙里或者是吃饭的时候,零零散散地了解到了一些,仅此而已。
我们如今已经知道,科讷希特当时也从大师那里得到了一些关于玻璃球游戏的初步提示和指导,可惜的是,这部分内容并没有任何文字被保存下来。令科讷希特感到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这位东道主在随他一起前来的同伴身上也花了很大心思,令他不会觉得自己实在太像一个附属品。实话实说,这位先生似乎想到了一切,无一遗漏。
在蒙特波特短暂居留的这段时间里,共接受了三次冥想课程,旁听了一次指挥家课程,与大师进行的几次面对面谈话,对科讷希特而言,可谓意义活圈子有了些许接触,这一切都令他们原本紧绷的心情得到了放松,让他们从埃施霍尔茨、从挥之不去的告别情绪中获得了些许解脱,对即将到来的变化、对充满未知的将来加倍渴望。在森林中多次休息时,以及在蒙特波特某处陡峭的峡谷上时,他们都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了木笛,用双声部恣意吹奏了几曲。当他们再次抵达之前俯瞰过的埃施霍尔茨的山顶时,当他们再次看到校区、看到那些巨大的红杉树时,两人都觉得上次的谈话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一切事物都开始呈现出全新的面容。他们没有再讲一句话。他们对当时的感触和言论感到有些惭愧,这些感触和言论迅速过时,已显得空洞无物了。
回到埃施霍尔茨,他们隔天就知道了自己转学的去处。科讷希特将正式转去瓦尔德策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