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哥尼流和彼得的异象与《伊利亚特》卷二
1 哥尼流和彼得
[19]尽管我们可以从《使徒行传》中删除一些段落而不破坏整本书的结构,但在这一章所要涉及的文本中,10:1-11:18这段文字却不容忽略。不仅是因为这段文字中包含着本章所要探讨的哥尼流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因为,哥尼流信仰的改变以及有关他家庭的叙述,支撑着路加整个这部作品的文学和神学架构。同所有的圣经故事一样,在叙事中,《徒》的读者期望上帝把“圣灵浇灌凡有血气的”,好让“凡求告主名的人都必得救”。(1)让我们先来看看把两个异象相结合的故事吧,这两个异象一个是给哥尼流的,一个是给彼得的。两个异象让使徒确信“上帝是不偏待人,原来各国中,那敬畏主行义的人都为主所悦纳”(《徒》10:34b-35)。正如上帝在五旬节把圣灵降在跟随耶稣的犹太人身上一样,上帝也把圣灵降在哥尼流家聚集的外邦人身上。彼得因此告诉耶路撒冷耶稣的信徒:“圣灵便降在他们身上,正像当初降在我们身上一样。”(《徒》11:15)这次事件向耶路撒冷的教会证明“外邦人领受了上帝的旨意”(《徒》11:1)。当彼得在第十五章力图说明外邦人的使命时,他回忆了哥尼流的故事:上帝赐圣灵给外邦人,正如在五旬节将圣灵降在犹太人身上一样(《徒》15:8-9)。
哥尼流信仰改变的文学语境同样证实了此事的重要性。它发生在彼得逃离监狱之前(彼得在哥尼流家中布道的最后一句话主要是为他自己做铺垫),而且预言了彼得的使命。路加不厌其烦地叙述这一事件,几乎用了150行来组成[20]这个完整的最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对于路加及其著作的重要性非常显见。它标志着在福音传播和教会拓展的最后关键阶段……路加试图让他的读者明白,他见证了决定性的一步——也许是一个将基督教延伸到非犹太人群体的决定性的一步。(2)
《徒》10:1-11:18是一个非常连贯的部分,有着清楚的开头和结尾。根据地理上的参照可以将其划分为五个不同的场景:(1)哥尼流在凯撒利亚见异象(10:1-8);(2)在约帕彼得见异象(10:9-16);(3)来自约帕对彼得的召唤(10:17-23a);(4)彼得和哥尼流在凯撒利亚相见(10:23b-48);以及(5)在耶路撒冷向教会的报告(11:1-18)。(3)叙述者在第一个场景中讲述了哥尼流的异象,故事中的角色也将此异象重述了四次:百夫长将此告诉了他的使者(10:8);使者告诉了彼得(10:22);哥尼流当面说给彼得听(10:30-33);彼得在耶路撒冷简要地旧事重提(11:13-14)。对彼得所见异象的叙述同样出现在第二个场景中,这一次彼得后来对此提及了两次:一次是简要地说给哥尼流(10:28),另一次是在耶路撒冷集会时详细地描述(11:5-10)。
下面是叙述者对哥尼流所见异象的描述:
在凯撒利亚有一个人,名叫哥尼流,他是意大利营的百夫长。他是个虔诚人,他和全家都敬畏上帝,多多周济百姓,常常祷告上帝。有一天,约在申初,他在异象中明明看见上帝的一个使者进去,到他那里,说:“哥尼流。”哥尼流定睛看他,惊怕说:“主啊,什么事呢?”天使说:“你的祷告和你的周济达到上帝面前,已蒙记念了。现在你当打发人往约帕去,请那称呼彼得的西门来。他住在海边一个硝皮匠西门的家里,房子在海边上。”向他说话的天使去后,哥尼流叫了两个家人和常伺候他的一个虔诚兵来,把这件事都述说给他们听,就打发他们往约帕去。(《徒》10:1-8)
路加紧接着讲述了彼得的异象:
第二天,他们行路将近那城,彼得约在午正上房顶去祷告。觉得饿了,想要吃。那家的人正预备饭的时候,彼得魂游象外,看见天开了,有一物降下,好像一块大布,系着四角,缒在地上。里面有地上各样四足的走兽和昆虫,并天上的飞鸟。又有声音向他说:“彼得,起来,宰了吃。”彼得却说:“主啊,这是不可的,凡俗物和不洁净的物我从来没有吃过。”第二次有声音向他说:“上帝所洁净的,你不可当作俗物。”这样一连三次,那物随即收回天上去了。(《徒》10:9-16)
[21]起初,彼得感到困惑,无法理解所看到的异象有何意味,看似仅仅是要取消犹太人对洁净和不洁净动物的区分。但是当他知晓了同时发生在哥尼流身上的异象时,他明白了异象中的动物代表着人类。让他吃不洁净的动物,象征着要去除不能和外邦人在一起的禁忌。
异象和对异象的解释之间的这种明显的不一致性引发了猜想。吃不洁净的动物的旨意,违反了犹太人对洁净与不洁净的肉类的区分,但是彼得的解释涉及的不是放在桌子上供大家食用的肉,而是和什么人一起吃。因此,很多学者认为路加继承了两个原本独立的素材,每一个都单独讲述了一个异象。在一个异象中,上帝的使者叫哥尼流去请彼得,他照做了。彼得到达之后开始布道,于是哥尼流的信仰发生了改变,接受了洗礼。在此,我们读到的是一个简单的改变信仰的故事,正如在8:26-40中腓利(Philip)改变埃塞俄比亚太监的信仰,这应归功于彼得不要求基督教徒受割礼(见《徒》第十五章)。在某个时候,这个传说被记录了下来——在凯撒利亚或者耶路撒冷——为所有信基督的外邦人辩护。另一个假定的素材由彼得的异象(或许是他在11:1-10中向教会的汇报)组成,其最初的功能是为了说明所有的食物都是洁净的,正如《马可福音》(7:19)宣告耶稣已经洁净了所有的食物。这正是路加的高明之处,他非常巧妙地将两个素材结合起来,尽管没有完全消除彼得所见异象和异象解释之间的不谐张力。(4)
人们热衷于重构《徒》10:1-11:18的历史语境,但这并不容易,甚至还存在着相互矛盾的观点。一些学者将整个传说都归于路加所述。(5)另一些学者认为在路加之前就存在着哥尼流的传说,路加只是添加了关于彼得的异象,因为保罗看似并不了解犹太教会对饮食规则的废除。(7)还有一些学者认为两个异象同时存在于最早的传说中,以此来整合两个异象,创作了“犹太—基督教使命的传说”。(8)这些学者指出,这种在不同人那里同时出现的、可互相证实确认的梦境和异象在古代文献中非常普遍。(9)
尽管学者在重建哥尼流故事的历史语境中存在着观点差异,但最近一个评论者自信地认为:“这毫无疑问应该源自巴勒斯坦。”(10)几乎没有哪个研究者会不同意这个观点。根据大多数人的看法,路加编辑的文稿主要是由他添加了对彼得异象的解释、彼得在凯撒利亚的布道、接受圣灵以及向耶路撒冷教会的报告。路加同样在两个门徒彼得和保罗之间策略性地加入了哥尼流的故事,以此将一个简单的改变信仰的故事扩大为一个改变外邦人信仰的决定性的转折点,“异教徒布道溯源”。(11)
然而,在接下来的章节我将提出,路加创作这样的传说,关注的不是犹太—基督教的原始资料,而是《伊利亚特》卷二的开头,[22]即阿伽门农沉睡时的幻梦,以及奥德修斯回忆起希腊军队看到的异象。彼得把异象中所见的动物等同于人,这至少属于某个和荷马一样古老的传统,而且,至少与荷马的众多模仿作品一样,流传颇广。使徒改变了一个敬畏上帝的百夫长的信仰,传说中早期的基督徒或许会对此进行庆贺,可对于路加创作《徒》10:1-11:18来说,他需要的不是历史或传说,而是《伊利亚特》2.1-335中所具有的模板形态。(12)
下一章将会对荷马史诗相关片段进行概述并提供新的解读。第三章着重论述古希腊和拉丁文学中对梦境和预兆的模仿。第四章把梦境和预兆与《徒》中哥尼流和彼得所见的异象进行对比,揭示出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非常密集。在此我同样认为,彼得所见异象和他的解释之间的所谓差异根本就不是差异;字面意义和其寓意不仅吻合而且相互依存。此外,将动物象征性地解释为人,这种做法深深植根于古代早在荷马时期对异象的解释。在第五章,笔者提出,《徒》第十至十一章和《伊》卷二之间的相似性源自文学的模仿,而非某一口传传统或历史资料。
(1) 《徒》2:17和21,引自《旧约·约珥书》3:1-5。
(2) C. K. Barrett, 1994,1.495。同样可参见Edgar Haulotte,《建立一个全球教会:〈使徒行传〉10:1-11:18》(“Fondation d’une communauté de type universel. Actes 10,1-11,18”),RSR 58(1970):63-64,以及Roloff,页164。哥尼流信仰改变的重要性,并没有逃脱古代读者的注意。参见François Bovon(1967)关于早期基督教教父解释的更广泛的讨论。
(3) 同样还有Alfons Weiser, 1981,1.249。
(4) 以下学者也持有这种独立传统的理论:Martin Dibelius,《〈使徒行传〉研究》(Studies in the Acts of the Apostles),M. Ling & P. Schubert译(New York:Scribner's, 1956),页109-122;Otto Bauernfeind, 1980,页141-143;Hans Conzelmann,《〈使徒行传〉释义》(The Acts of the Apostles:A Commentary on the Acts of the Apostles),James Limburg,A. Thomas Kraabel & Donald H. Juel译,Eldon J. Epp & Christopher Mathews,Hermeneia编(Philadelphia:Fortress Press, 1987),页80;François Bovon,《〈使徒行传〉10:1-18中的传统和写作》(“Tradition et rédaction en Actes 10,1-18”),TZ 26(1970):22-45,Weiser,页262;Zmijewski,页413-416;以及Barrett,页493-496、516、535。
(5) 根据Walter Schmithals,路加创作这些故事,是要让彼得而不是保罗做外邦人的传道者(1982,页102-104)。Beverly Roberts Gaventa认为,路加创作这些故事是为了强调在异教徒中布道时中热情款待的作用(1986,页107-125)。“《使徒行传》10:1-11:18讲述的故事完全出自路加,他表现出了对每一个点的关注。”(109)在这个背景下,人们或许还会提到Walter T. Wilson的研究,他把哥尼流故事的创作归功于路加的编辑(《城市的传说:〈使徒行传〉10:1-11:18以及希腊罗马时代基础叙事的策略》[“Urban Legends:Acts 10:1-11:18 and the Strategies of Greco-Roman Foundation Narratives”],刊于JBL 120[2001]:77-99)。“《使徒行传》10:1-11:18表现了路加尝试为外邦人的基督信仰塑造基本的神话,这样的神话不仅和熟悉希腊文法的读者意气相投,同样适用于他在写作过程所持有的写作目的,一些目的是为了护教,一些是为了探究病因,一些是规定性的,还有一些是为了表达天意。如此一来,这些故事就能够有效地从形式和功能的角度,与其他关于社会起源的希腊罗马神话传说进行对比了。”(95)
(7) 例如:Haenchen,页361-363。这同样是John S. Hanson(1978,毕业论文)的结论。
(8) 例如:Karl Löning,《哥尼流传统》(“Die Korneliustradition”),刊于BZ 18(1974):1-19;Roloff,页164-166,以及Klaus Haacker,《迪贝柳思和科尼利厄斯——一个传统的历史批评研究的案例》(“Dibelius und Cornelius. Ein Beispiel formgeschichtlicher Überlieferungskritik”),BZ 24(1980):234-251。
(9) 例如:塔提乌斯,《琉喀珀和克利托丰》(Leucippe and Clitophon)4.1,阿普列乌斯《蜕变》(Metamorphoses)11.3-6和13(对比22)。参见Rosa Söder, 1969,页171-180;Alfred Wikenhauser,《双重的梦》(“Doppelträume”),Bid 29(1948):100-111,Gaventa,页109-111,以及Hanson, 1978年论文,页34-50和117-124。
(10) Joseph A. Fitzmyer, 1998,页448。
(11) Weiser,页252。
(12) Joseph B. Tyson注意到了在哥尼流的故事中没有用到圣经典故这一不同寻常的现象,只有10:34-43中彼得的演说除外。“或许这是因为路加清楚他的叙述将是对圣经权威的一个重大改变,他一改单纯引用圣经的做法,转而为外邦宣教辩护”(《异邦布道和〈使徒行传〉中圣经的权威》[“The Gentile Mission and the Authority of Scripture in Acts”],NTS 33[1987]:629)。这或许是事实,但是我要说的是,路加在这个复杂故事中采用的叙述模板并非依据圣经,而是依据古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