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节选:黄鸟于棘
【曜山河志·高皇帝本纪·檀宫变】
曜帝三年冬—曜帝五年春。
曜祖高皇帝——云凰,率军中旧部与反叛的曜朝四国柱——潞、绱、樗、栎四王及支持他们的世家大族决战与寒山寺前,这一战惊天动地,血流成河,为战所征伐的兵饷士卒让帝都中等之家以下,家家竭尽。
每户都有男子战死,或是父亲,或是儿子,或是丈夫。是年祭祀悼念亡魂之时,孤苦的未亡人,双鬓斑白的老妇,或是巴寂的孩童,秋风吹起她们头上的白帵巾,像似早寒中结冰的河流。
是战,高祖以绝对的劣势兵力血战七日,却终究寡不敌众。马战中,潞王奋刀斩高祖于马下,随后的大队骑兵,像是踏刑一般结束了他的生命。
自此,世家大族,王侯勋贵们松了一口气,好像自此之后他们可以挽手而笑,一起享用富贵安乐,一起紧紧地握住权柄和财富,通过姻亲和血脉传给后代。至于斗升小民,贩夫走卒,只配用自己的血肉和时间,来成全大人们云端般的生活。
历史的车轮缓缓碾过,和平的湖面好似要再度泛起涟漪。
曜帝六年秋,帝都郊外。
低沉的夜空仿佛褥罩盖住了大地,秋雨天后,夜色濛濛而带着秋雨的湿润。
是夜,一袭白衣的男人出现在官道尽头,他并不骑马,慢慢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之上,路的尽头是一年前大战的寒山寺,上山的路途漫漫,男人一脚踏上了一块龟裂的碎石,石头受力之缝隙间的泥水飞溅起来,染湿了男人白色的长衫,男人并不在意,还是自顾自的走着,望着远方的山寺周围点点的炊烟沉默。
“昔年微末,路过近郊,却看得出人气旺盛,炊烟袅袅,好不热闹,现在十室九空,命如草芥,数里才有零星的炊烟,连年的征战,何日才能结束?。”男人在心中长叹一声,或许自己从未给普通人带来幸福。
恍惚间,巨大的佛音从远处的寒山寺中传来,僧侣们开始了今天的晚读,诵经超度在寺前战死的亡魂,男人如遭雷击,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心神之后握紧了剑柄,继续了他的路程。
行至半山腰处,已经接近子时,男人忽然觉得疲累异常,前肩胛处的裂伤在这种阴湿天气之下开始了绵疼,附近出现一座破庙,男人无奈,伸手拔出腰间铜剑斩断了几条枯枝,卷覆起来,在破庙中开始生起一团篝火。
解开行囊,男人拿出了干粮和马肉干,串在剑上烘烤了起来。篝火冲开了寒气,逸散出的火星噼里啪啦地没在空气中,远处一只灰白的蛾子扑闪着翅膀,追着火光却又害怕热烟,只能忽远忽近地翻飞。
忽然间,瓦片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在夜空中炸开,男人心下一惊,如同野兽般的直觉让他迅速握住了剑柄,摆出了剑招的起手式。
对着阴影男人冷静地说到:“谁在那里?出来!“
黑影缓慢地移动,男人终于看清了,那不是敌人,是一个脏兮兮的半大男孩,在深秋这种湿冷的天气,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衫,麻衫原本是灰色,却过长的时间不曾清洗,污垢泥水将其生生地染黑,男孩的头发也已经很长,尘土和汗渍将它们粘成一块一块的发团,额头下,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耳垂延伸到印堂。
男孩也许是饿极了,径直扑向了男人拔剑时掉落的干粮,一把抓起,也不在意灰尘,直接就吃了起来,好像丝毫不害怕男人手中的铜剑。
男人松了一口气,收剑入鞘,将行囊中的水壶递给了男孩,盘腿坐下,微笑地望着男孩。
男孩大口地吃着干粮,仿佛扑食的野兽,寂静的夜空中,只有食物咀嚼的声音。
“太饿的时候不要吃得太快,你的胃会受不了。”男人笑着说道。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老师也是如此滔滔不绝,少年时觉得絮叨厌烦,可如今想再听时,那个唠叨的老头却已经长眠于夔州的森林。
男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轻地嗯了一声,想说话,却又欲言又止。
男人看出了男孩的犹豫,主动问起:“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闻言,男孩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小声嗫嚅到:“我已经饱了,我能再向公子您讨两个饼子吗?我还有一个妹妹,她快要饿死了。”
男人愣住了,惊愕之余,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干粮和马肉干,递给了男孩。
男人叹息到:“你今年才多大?叫什么名字?父母家人呢?”
男孩身体震颤了一下,回答道:“公子莫怪,贱民自幼在山坳里长大,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的,只知道家父排行老三,自己在家里是老二,所以唤作朱三二,前年官府说是要打大仗,伍长,便征召了家父和长兄去入伍,至今未归。去年陆续有溃兵经过我们村里,先是在村民家里搜刮些吃食,后变本加厉开始侮辱村中的妇孺,再后来,听说有一方打了胜仗,便有大队的骑兵进村见人就杀,一刀斩下头颅来别再马后。家母得知时,将我和妹妹推入菜窖中,自己却守在外面,结果被兵痞们斩了头颅,尸身却丢在外面。”
男孩低低的哭了起来,男人先是静静地听着,而后手指爆出了青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一个被碎布条包起的东西。
男孩猛然间跪下,对着男人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说到:“公子,我看您用的是剑,您定是个武艺高强又菩萨心肠的人,小的愿给您为奴一生,但请公子教我剑术,我还有幼妹尚在,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这个乱世中保全她的力量。”
尘封的记忆冲开男人的思绪,云历二十年前,他也如同这个少年一般,跪在一个翩翩公子的脚下,要拜他为师,渴求一份能保护他人的力量。
结果呢?他想起了自己行囊暗层中的那幅《焱洲骊山图》,心神剧痛。
但男人还是扶起了男孩,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轻声道:“好,我收下你,你和我真像。”就像二十年前的老师收下自己一样。
男孩不禁问道:“公子也曾想保护过某人吗?”
男人笑了笑,并不回答,拔出长剑划开行囊,取出了那幅画,摊开扔进了火堆。
在火光缭绕中,男孩看见了画中的事物,那是一副仕女游山图,两个面容姣好而相似的少女,坐于华丽的马车之中,周围是焱州的彤云天山,山中夕颜花开繁茂。
画很快就燃尽了,留下一堆灰烬被风带走很远,但被画引燃的篝火却越烧越大,像是朵摇曳的火莲能净化所有的黑暗,男人抓起那个被布条包裹的条状物,将它扔进了篝火中。
噗,火苗受到刺激再一次生长了一寸,高温中黑色的布条立马又被燃尽。
一柄紫色的长剑出现在灰烬的尽头,月光洒下,周围的温度瞬间冷了下来,秋意如水,噤若寒蝉,正是前珞朝帝师澜云之佩剑。
男孩呆住了,寒蝉剑凝结成实质般的杀气,让他惊惧。
“将手伸进篝火之中,握住它!”男人声音犹如洪钟大吕,在男孩的耳边炸响。
男孩狠狠地咬了咬牙,将手伸入火中,抓起了寒蝉剑,火焰的灼烧几乎一瞬间就燎去他手掌上的皮肤,巨大的痛苦从指尖传来,他快要因为痛苦失去意识了。
模糊间,他脑海里曾经的画面闪过,菜窖中他看见兵卒的马刀向他母亲的面门劈来。
“啊!”现实中,男孩放声怒吼,猛地将寒蝉剑拔了出来,神智里男孩,忘记了恐惧,拔出角落的刀剑,猛虎般跃出斩向那个兵卒。
晕过去之前,男孩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临阵之人,刀兵之主,虽烈焰不能灼其志,斧钺不能改其心,是曰常胜,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做羿,这把寒蝉我赠与你,希望终有一天它是你射曜的长弓。”
男孩没看见的是,黑夜中,无数黑衣人朝破庙靠近。
历史
【曜山河志·羿主传】
曜帝六年秋,羿主与高祖云凰逢于帝都郊外。羿主时极寒,乞食温与高祖,又师从之,高祖曰善,赠剑赐名也。
这段史料常被后世的史学家反复考证,先是曜高祖云凰为何要赐名为羿,难道真是希望这个孩子成为终结自己一手开创王朝的人?历史弄人,竟一语成谶,高祖去世的十三年后,正是当年的这个孩子带着十万精甲杀入帝都,一举杀掉了曜朝所剩无几的功勋子弟。
飏云大陆,再一次迎来了朝代的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