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公孙策湖上劝仕,包黑子松下题诗
话说数年间,包拯父母是先后病卒。待安葬完毕,包拯遂于双亲墓旁筑起草庐,为爹娘守丧,直至仁宗景祐三年秋,守丧期满。但之后包拯依旧闲居于府上,且时常徘徊于双亲墓前,久久不忍离去。此间仁人志士,耆儒硕老视之,感叹不已。亦有同乡父老,亲朋好友时时劝慰勉励,希望包进士早日入仕,以光耀故里,造福四方。
对此,包拯常常独自寻思,人生在世,已将不惑之年,确实应当有所作为。否则,不啻愧对爹娘养育之恩,也愧对邻里亲友一片赤诚劝勉,更愧对自身十余载寒窗所学。只是,包拯又忆起当年出任建昌知县事,何以陷入不知所措之窘境,故深感自身学识不足,以致当年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至此,包拯更加刻苦攻读,博览群书,贤妻董氏见夫君这般勤于研究学问,亦然理解支持。此时,府上除长子包繶年将十岁整,已请得先生授课读书外,后来夫妻俩又育得二女,长女包颖,现仅二三岁,次女包蕙,适才出世两月余。董氏一面独自持家,一面于贴身丫鬟之帮衬下抚育子女,为夫君默默奉献不提。
且说包拯故乡,庐州虎山北麓乃青山秀水之地,景致怡人。村庄坐落于山前,庄外有小河一条,因包姓族人世代居住此间,故名包河;又因水流平缓,而聚水若湖。时值仁宗景祐四年夏末,一日午后时分,包拯又手持书卷,载一叶轻舟徜徉湖面。但见斜辉缭绕,碧波涟漪,近前荷花婀娜,绿浪荡漾,两岸垂柳婆娑,嘉木葱茏,山外云霞缥缈,风光旖旎。然而,包拯虽身处美妙山水之间,却无暇顾及,自是沉浸于书中,潜心研读。
这时,不知从何处飘飘然走来一处士,驻足岸边问道:“舟上攻书之人可是天圣五年进士包拯,字希仁者?”
包拯闻言,抬头视之,只见此人身长七尺许,一袭白衣,手持羽扇,傲立岸边,英姿飒爽,隐几分仙风道骨,露几分落拓不羁;看年龄当与拯不相上下,然与之素昧平生,何曾相识?包拯略顿了顿,遂答道:
“鄙人正是,不知先生何人?如何识得在下?”
对方回道:“公相貌奇特,岂能不识。”随后自介绍道:“学生公孙策,字仲符,号知非子,祖籍衢州西安人氏,今特奉师尊紫阳真人之命前来劝公出仕,为民除害,可共舟一叙否?”
包拯暗自思忖:“曾听闻衢州西安公孙策不啻生来温文儒雅,清秀绝伦,乃学富五车,琴棋书画、儒道茶禅,无一不通之旷世奇才;又精通岐黄之术,更为妙手回春之神医。今又见他说话沉静稳重,谦逊有礼,势必山外高士也。”
包拯想罢,忙划船靠岸,载之共游于湖上。当公孙策登舟坐定,进而又言道:
“自明道二年刘太后驾崩,至今仁皇亲政已是五载,公如何闲居乡间不出,恐有失天下众望哉?”
包拯道:“诚谢先生抬爱,拯自知才疏学浅,惟恐愧食国家俸禄耳!”
公孙策道:“公学贯古今、才高八斗,实乃国之栋梁。学生知公向来处世严谨,自当钦佩。然公今日之所言,过谦逊矣!”
包拯道:“非拯过谦,每当忆起尝出任建昌知县事,面对困蹇孰知束手无策,自今使拯惭愧不已。”
公孙策道:“彼时乃是时机未至,事与愿违,非公之过耳!何必自责?——然今时机已至,公必当出仕,方不失天下所望焉。”
面此,包拯颔首道:“拯早闻先生学富五车,乃旷世奇才,今能出此言,自是不无道理。”
公孙策道:“学生自幼跟随师尊紫阳真人足下,多年来博览强记,仅学得些许皮毛,自知愧对师尊,公不必美言抬举。”说话间,他抬手指向眼前开得正盛的荷花又道:“今不言师尊,尚且与公比之,犹如此水中之荷,公恰似玉立之菡萏,学生只做得此一汪绿叶;学生若做得菡萏,公自是水下莲藕,为民谋利,造福四方。因而,公当照耀千秋,学生终究只做得山外之人,不足论道。”
包拯却道:“先生过谦耳!”转念又道:“拯今日得遇先生,实乃三生有幸,理当一醉方休。”
将话言罢,便起身再度划船靠岸,就近沽得酒来,又荡舟于湖面饮酒攀谈。然而,渐渐已是日沉西山,天色见晚,二人这才离舟上岸,公孙策遽拱手道:
“公敬请回府,学生就此告别!”
包拯道:“先生既已至此,何不与拯一并回舍下,权且逗留几日,拯夫妇二人自当好生款待。”
公孙策道:“学生乃是山外之人,岂能逗留得住,不如就此别去。”
包拯道:“先生今此一别,不知何日方可相见?”
公孙策道:“有缘自会相见,公不必强求。”
见他言罢,摆摆手便走。包拯仍立于原地,面对其身后言道:“拯若入仕,愿得先生相助。”
公孙策听得此言,伫足转身道:“公不可过于执著也。”他沉思得片刻又道:“今此一别,且赠一律,权当酬公之礼。”旋他复转身一面走去,一面高声吟道:
“横眉冷对是功勋,闲弄经书寂寞文。
“夜伴鸿声霜袅袅,昼随蛙唱雨纷纷。
“听凭峦嶂吟鹂少,不羡河塘闹鸭群。
“谁道先生才未至,应知苍木与东君。”
包拯伫立听他吟唱,并目送他迈着俊朗的步伐,衣袂临风渐渐远离,直至人影消失在黑暗中。这时,包拯才借着黄昏的微光沿路回府,路上且独自赞叹道:
“好一句‘应知苍木与东君’,不愧高士之语也!”
回至府上,有与贤妻董氏言及昼日遇见公孙策之事。董氏听后,相言道:
“夫君考取进士已是十载余,理当入仕为君上效力才是。”
包拯道:“内子所言甚是,但如今颖儿、蕙儿尚小,当何以远行?”
董氏道:“夫君不必挂怀,奴家当与子女留住府上,夫君可安心往京城听候调选,待有得落脚之处,方告知于奴家携子女同往为宜。”
包拯听后道:“内子既有这般计划,拯自当依言。明日即打点行李,进京接受调选如何?”
董氏道:“夫君也不必心急,待整顿好一切,然后动身不迟。”
包拯颔首应诺,别无言词。而于说话间,得下人来禀告晚饭已置备停当,遂进入厅堂一起吃过晚饭,当日歇下,无须赘述。
次日起来,便着手打点行李,且又将一些杂乱无章的事务处理一番,前后耽误去多日,方才一切准备妥当。于是,包拯辞别了妻小,携上一随从,上马驱车启程往东京方向行去。然时节虽说将近秋初,天气是依旧炎热异常,使人烦闷。包拯沿着官道一路缓缓而行,不觉已走得数日里程。
这日来到一处地界,望见一片原野,周遭既不见人家,亦不见遮蔽之物。恰好正午时分,日头高照,随从驱马车又勉强行驶约二十里,才见得前面有一丛林,赶步前往,希望于林下寻得阴凉之处稍作休息。当至林下,却见于一棵挺拔苍劲的松树下有客栈一家,并于树边悬挂招牌曰“松下客栈”。
见此,包拯之随从更是口干舌燥,饥肠翻滚,故好生欢喜。不一会儿,随包拯下了马车进店,见店中客人不多,仅有五六人各自散坐。包拯就选得临窗位置坐定,正欲唤过小二置备些酒菜解渴充饥,忽见得一拨官差模样的人物步入店来,将包拯与诸散客喝令开去。紧接着,便见得一纨绔少年,胜似主子模样的人物一并将客堂位置占用,不得靠近。包拯与诸散客只好寻得一角落就坐,再欲唤过小二点些酒菜食用,可如何唤得他来,早已恭敬于那一拨官差面前忙乱得不亦乐乎。直待将那一拨官差人物之美酒佳肴安排周至,方见小二过来照应包拯与诸散客用度。包拯之随从对此很是不平,但包拯示意他勿可横生枝节,不知所以,少惹事非为是。不时,那一拨官差人物酒足饭饱,闹哄哄相继离去,散客中就有人怨愤道:
“不愧为一群作威作福之衙门鹰犬,好生霸道!”
包拯听言,便问道:“兄台可识得做出此番场面者何许人也?”
对方答道:“怎生不识,此间那一轻狂少年乃是此地知州府台之太岁公子耳,余下一干人皆州府衙门之爪牙耳。”
包拯对此不再言语,然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端。想到一知州大人的公子既可这般行事,敢问知州又当如何?想到一州府衙吏既是这般作风,敢问治下官员又当如何?想到一荒郊僻店既要趋附于纨绔子弟权势下,敢问城乡闹市又当如何?包拯实不敢想,且又踱步来至窗前,仰看窗外那一棵高大挺拔的苍松,树干粗壮数围,枝叶繁茂,足见若干年来饱经风霜,仍百折不挠,方能长成这般栋梁之材。包拯想到此,辄心生灵感,敷成一首五律,遂使小二取得笔墨来,书之于墙壁上。
而在坐诸散客近前细细品之,对诗中所表露之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的气节赞美不已。抑或匆促间无作诗题,仅视其诗曰: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
“秀幹终成栋,精钢不作钩。
“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
“史册有遗训,毋贻来者羞。”
包拯题罢,就此出得客栈,再次上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