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投砚江心离端境,遇友瓜洲话战事
话说至仁宗庆历三年,包拯履职端州转瞬三载,且于三月已接得诏旨,将赴京城任职。故此,包拯一面随妻儿着手整顿行李,以待启程。一面就端溪孙诲具状奸妻之案事,经复审得侯逸、余陶二刁棍实情,并依法判决毕。然视端溪柳知县妄断此案,反罪罚无辜,使包拯颇为触动。忖一方官员,纵使不刻意贪赃枉法,若面对案情缺乏洞察力,凭主观臆断,亦只是徒增冤狱而已。惦朝廷任命之弊端,包拯又将离任在即,特上疏《请选广南知州》曰:
“臣窃见广南知州例差,奏荫京朝官初任知县及一考者,世禄之胄鲜敦义教,童孺之岁便忝仕籍,未尝学政即使司民。甫越期年又移典郡,一邑之事尚未练悉,六条之重安可责成?地虽远郡不可轻授,方国家多务,调率旁午,远民困重尤在得人。
“臣前任端州日,具知其事,或无职官处只是知州独员管勾,其猥冗恣横之辈则惟务诛求,庸懦懵昧者又全不晓事,民罹其害无所诉告。提刑、转运使惮其远恶,复不能巡历按劾,但上下相蒙耳。
“臣欲乞今后奏荫京朝官,合该广南知州者,并于次任知县内选有治绩及举主者,方得差移并乞勘。会元无职官处各选置一员,仍令转运、提刑司非时不得差出。所贵关掌郡事,辑宁异俗。”
——欹包拯治端州三载,可谓心系民生,政绩斐然,更这般体恤民情,不愧是循吏之表率。若今奏议得到朝廷采纳,当为岭南地方治理之幸也。此不过话外之话,就不必赘言矣。
时值夏初,包拯择定北上日程,于动身之前,特地唤了包繶往星岩书院拜会梁燮先生,以作辞别。从而,有对莘莘学子给予勉励之。故次日得梁燮、尹明与州府官吏广虞候、伯都头、叶孔目等饯行下,包拯携家眷并艾虎夫妻于崧台驿登船,再辞启程。且闻讯前来相送的端州民众,更是摩肩接踵,络绎于途。
这日,包拯一行乘船驶离崧台驿后,顺牂牁江徐徐东下,不久抵达羚羊峡谷。此峡绵亘十余里,两岸陡坡险峻,且江窄水深,水流湍急,船更是顺水直放。幸当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包拯得艾虎、包兴陪同下站立于船头,有意一览牂牁江两岸风光。见两岸树木深深,闻猿啼山林,仰烂柯山峰峦叠嶂,怪石嶙峋;羚羊山更山高坡陡,紧迫江岸。如此山势雄踞,峡江合一的自然风景,于大唐已享有盛名,难怪是无数文人骚客流连忘返之地也。董氏则领着儿女在欧阳春、小玥陪伴下坐于船舱歇息,仅仅闲话家常而已,无需细述。
然船将驶出羚羊峡谷时,恰遇天空乌云压境,狂风骤起,波浪翻腾。虽已入夏,或许因江风侵袭,感到有些凉意,包拯不禁打了个冷颤。包兴见此,忙去为老爷取便服,以防邪气。只是天将欲雨,包拯、艾虎随着亦步入船舱,却撞见包兴于忙乱间包裹中掉落出一方新砚台来。包拯上前亲自将砚拾起,也无心观赏之,将一双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包兴。不待包拯过问,包兴都自觉无地自厝,忙小心翼翼的解释了砚台来历。
从而,方得知乃临行时,在崧台驿包兴识得一位白衣乡士,自称是梅花坑梅子服长者之婿,姓名严恪者以砚相赠。然包兴有意婉拒,可据严恪说,是梅老听闻老爷将离任而去,特细心雕刻此砚,遣他赶早往端州来将砚赠予老爷,以表敬仰之情。故而,包兴一来经严恪满满诚意,恳求再三;二来念他这般费心,恐办事不成,回家反遭梅老埋怨,就想并非金银珠宝,算不得甚么要紧,便勉为其难接收下了。
至此,包拯才略略的看了看手中砚台,的确是一方雕工精致,材质上佳之端砚。既而,包拯却自语道:“虽是梅长者心意,然身为一方官员,安能违国家法度?此情可受,砚不可持也。”
包拯言罢,径直步出船舱,将砚投至江中。见随着落水的那一声响应,击起一串浪花外,终未构成一丝的缠绊,就湮没了踪迹。船仍旧顺江东下,驶出端州地境而去。
此后,包拯一行转道溯溱水北上,经浈水抵南雄州,改陆路越梅岭山隘,至南安军再乘船走章江,通灨江而下,过鄱阳湖,入长江东进。一路上皆昼行夜宿,虽览得两岸不少山水景色,风土民情,亦算不得甚么稀奇,又何须详说。
却说这日,当船抵扬州境之瓜洲渡头时,又是天将夜下。包拯、董氏计划着泊船于渡头,登岸入瓜洲,至江上远远可见青砖灰瓦,楼阁峻拔,酒幌招摇,匾额高挂的“江口客栈”投宿一晚。不想,竟机缘巧合,与抚州临川王安石、姑苏昆山龚宗元并伴随二友于渡头不期而遇。故一时间双方皆感惊喜之余,亦不忘将身边之眷属、友人介绍相识一回。
因此,识得二友皆是龚宗元同乡,一位闲逸飘然者,姓程名适,字子宣,姑苏唯亭人。他年纪要长宗元数载,应生于太宗雍熙年间,现已是杖乡之龄。另一位义气风发者,姓陈名之奇,字虞卿,姑苏阊门人。他略生于真宗咸平年间,当已四旬有余。二友对今日能相识包拯、艾虎诸人,亦坦言不胜荣幸矣。
于是,相邀着同往“江口客栈”投宿,又得王安石执意作东,设宴款待。此间,因艾虎与王安石、龚宗元旧岁皆有一面之缘,今能够众人巧遇,竟是各自相识,不免好奇之余,更生江湖咫尺之感叹。进而,勾起诸人追忆结交故事来,纵有表露些敬慕心迹,以增进彼此友谊,抑未可厚非也。
从而获悉,王安石于去岁春闱进士及第,得朝廷授扬州签判之任。且他与龚宗元、程适二公,乃今日初次会晤。
然陈之奇于景佑五年进士,初为鄱阳县尉,在任期间,得王安石游历过鄱阳县境,使二人结缘诗酒之会,遂引为忘年之交,逛鄱阳间眷恋日久。此后,陈之奇迁丹徒知县,泛舟东行,赴任而去。至去岁春,王安石北上抵京,考取功名,并一举登第,得领职于扬州。
然龚宗元与包拯同科进士,初授句容知县事,历任衢州、越州通判,后入京擢比部员外郎,因事请求外任,得出知建昌军事,任满,迁都官郎中分司南京。对朝廷再度投闲置散,未久,他致仕家居,取白居易《中隐》诗曰:“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之意,建“中隐堂”于姑苏大酒巷。
然程适于真宗天禧三年进士,初授仁和县尉,任吴县知县期间因父病卒,辞官居家数载。服丧期满,擢大理寺丞,调建安知县,又迁扬州通判,后出知筠州,再知仪州,至去岁末入京任尚书屯田员外郎。他与龚宗元年少相识,素来交好,当得知好友归隐田园,又自感年龄已去,于家国终无所建树,索性也致仕返乡,岂不乐得逍遥快活。
约莫二月前,龚宗元、程适得少友陈之奇遣信使至,言及多年来皆任职于各方,难以见面,如今闻二位兄长致仕还乡,愚弟甚念,诚请丹徒一聚。何况,龚宗元、程适正有意从游,因一路上徘徊胜境,寄情丘壑,当抵丹徒县时,已是月内事情。转眼逗留十数日,陈之奇却意外接得扬州签判王安石书信至,言及闻虞卿兄权知丹徒县,日前,又闻兄台之同乡挚友龚宗元、程适二公致仕闲游,今作客于兄台县府。进而,叙说旧年鄱阳初会,听虞卿兄言龚、程二公事迹,识二公皆盛德硕儒,他慕名久已,景仰之心不可言表,倘借兄台情义,有缘谋面,实乃三生之幸也。
且此时,因陈之奇已获朝廷诏旨,即将迁知泰兴县。于是,陈之奇回信王安石,并预计时日,必当随会之、子宣二位兄长渡江抵扬州地境。竟而,得王安石远赴瓜洲渡头相迎;同时,又碰巧包拯一行夜泊瓜洲,才有今日这众人相遇的情景来。
于闲话间,因获知程适去岁时仍坐镇仪州,难免使人忆起西北宋夏战事,虽是酒兴之下亦唯有感伤而已。故此,惹得陈之奇惋叹道:
“宋夏自宝元二年交兵始,延州之战失利后,康定二年春,又大败于好水川,去岁秋,更惨败于定川寨,数年来屡屡战败,贼势愈盛,西北边地堪忧也!”
紧接着,王安石却叹声道:“遥想当年,河东都部署潘美偕代州知州杨业于雁门一役大败契丹耶律休哥,威震北方;又秦州知州曹玮于三都谷一役大败吐蕃李立遵,扬名海内,如今无复继者乎?”
既而,程适则嘅叹道:“非国家无骁勇善战者,只恨不得权职耳!——有延州指使狄青,字汉臣者,汾州西河人,勇而善谋,宋夏争战数载,其曾攻陷金汤城,夺取宥州,焚西夏粮草数万石,缴贼帐二千三百只,俘贼兵五千七百人。有左藏库使杨文广,字仲容者,乃太宗朝名将杨业之孙,也颇识兵事。有鄜延路兵马都监王信,字公亮者,并州太原人,皆为当世勇材,若朝廷委以重任,领兵破贼,何愁贼子不灭也!”
闻程适之言后,众人一时无语,沉寂良久。且酒食已毕,因闲坐无事,借此,程适遂将去岁定川寨一战之始末,据自己所知,娓娓言道:
“去岁九月下旬,西夏李元昊于天都山集左右厢兵十万,再次大举侵袭西北边地。夏军分兵两路,一路出鼓阳城,一路出刘蹯堡,企图钳击镇戎军。
“闰九月初一,泾原路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获知夏军来攻,命副使葛怀敏率军自渭州至瓦亭寨阻击。
“于初九,葛怀敏抵瓦亭寨,会该寨都监许思纯、环庆都监刘贺部,违令北进,屯兵五谷口。王沿遣使持书戒勿深入,当第背城扎营,示弱诱贼。贼至,发伏击之可有功。然葛怀敏不从,会知镇戎军曹英、泾原路都监赵珣、两路都巡检李良臣、孟渊诸部,集兵数万,继续北进。
“同月二十日,进至镇戎军西南,走马承受赵政曰距敌军已近,不可轻进,葛怀敏乃止。日暮趋养马城,继旋曹英、泾原都监李知和、镇戎都监李岳部亦自镇戎军至。诸将闻李元昊移军新壕外,议翌日平明前往袭击。赵珣思夏军远来,利于速战速决,建议依马栏城布栅,扼其归路,固守镇戎,以保障粮道,待敌兵疲而击。葛怀敏不听,命诸将分兵四路趋定川寨。
“二十一日,沿边都巡检使向进、刘湛行至赵福新堡,遭夏军截击,退守向家峡。李元昊乘势挥军抵新壕,葛怀敏、赵珣、曹英诸将守定川寨。近午,夏军毁新壕版桥,切断粮道和归路,又绝定川寨水源。葛怀敏与诸将无奈,遂率军列阵出击。李元昊集兵分别进攻,先败河西刘贺军,再击阵于寨东葛怀敏军,不克,转击阵于寨东北曹英军。时狂风突起,飞沙弥漫,以致部伍相失,营阵大乱,士卒惊骇,裹挟着葛怀敏争相入城,跌倒者几乎被践踏致死。赵珣率勇士据门桥挥手刃拒敌,敌众稍却,可大军已无斗志。是夕,夏军围城,葛怀敏与诸将计议,突围走镇戎军。赵珣料途中必遭夏军截击,力主出其不意,迂回笼竿城前往,诸将不从。
“二十二日平明,以曹英、赵询为先锋,刘贺、许思纯为左右翼,李知和诸将殿后,结阵东进。临行,属下拦马再谏,请求转道而行,葛怀敏不允,策马东南,驰行二百里,长城壕桥已断,归路被阻。于混乱之机,遭西夏军以逸待劳,阻断后路,四面夹击,葛怀敏与部将曹英、李知和、赵珣、刘贺等十六位将领战死,全军九千余人被歼殆尽。走马承受王昭明、赵政诸将退保定川寨,后军一部迂回笼竿城,幸免得存。李元昊获胜后,挥师南下,连破数寨,直抵渭州,幅员六七百里,焚荡庐舍,屠掠民畜,然各州县皆惧敌锋芒,壁垒自守。
“至十月初,李元昊得知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范仲淹率军来援,而西夏另一路兵抵原州,遇原州知州景泰顽强阻击,夏军损失惨重。又受西北诸路二十万屯兵牵制,李元昊未再深入,大掠而去。”
待程适叙说罢,不久,得龚宗元感慨道:“若言去岁定川寨一战,实乃主将葛怀敏不谙兵法,轻敌贪功,违令冒进,又刚愎自用,屡拒部将良策,逐陷敌军重围,进退无路,安不招致惨败也!”
就龚宗元客观之言论,众人不无随声附和者。然闲话之间,不知不觉已是夜晚多时,且众人皆有些旅途劳顿,这不,才经人提及,众人便相继起身,遂一道散去,各归客房安顿歇息,自不在话下。
至翌日清晨,唯陈之奇一行辞别诸新朋故友,登船顺长江东下,将赴泰兴上任;余者,龚宗元、程适、包拯一行多人则登乘两船,随王安石走运河北上。当抵扬州城后,不仅王安石执意留客,况龚宗元也相邀不已,可谓盛情难却,包拯一行好歹又滞留一日。是夜,得王安石尽地主之谊,宴请诸人于余容园。当宴饮至夜深时,更得龚宗元作《夜宴》一诗曰:
“兔魄侵阶夜三刻,蜀锦堆香花院窄。
“风动帘旌玳瑁寒,露垂虫纲珍珠白。
“美人匝席罗弦管,绮幄云屏炉麝暖。
“只恐金壶漏水空,不怕鸾觞琥珀满。
“劝君莫负秉烛游,曾见古人伤昼短。”
于二日辰,包拯一行方才辞过龚宗元、程适、王安石诸人,登船继续沿运河北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