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慧女子冒雪告状,狂恶少助父削职
却说自元绛、钱暧告别瀛州去后,不久,包拯因获悉高阳关路部下十一州军,遭连岁水旱,以致人户逃亡形成诸般欠负,其间或有存者又无家业抵当;此委实天灾祸患,即不是侵欺盗用,本该除放。缘各州军从前失于举行,至今未尽结绝。故包拯寻具欠折,不惜保明申奏,乞望朝廷特赐指挥,检会事状尽与除放,不消细说。
然白昼緛短,逐渐冬深,天气越加寒冷。一日早晨,正值屋外雪花纷纷飏飏,庭院内,亭廊,房舍上已是皑皑积雪,分外夺目。且包拯与家人,并及艾虎夫妻早膳已毕,因包颖赞言包蕙画艺精进,问可否画一幅庭园雪景图,又崔莺莺言其居室适宜赏园中景致,即吩咐采绘前去布置笔墨纸砚,加之小玥拗不过邀请随诸丫鬟一道去了。但董氏无意搅女儿们雅趣,使欧阳春亦懒得行动,则同包拯、艾虎就坐暖室向火。不多时,或许石琨于屋外赏雪,忽闻其兴致淋漓的行吟道:
“漫空飘坠,好个轻狂势。一夜萧萧无禁忌,放眼遮天盖地。
“庭前柏树欹垂,寒钟应语衙旗。待到艳阳天气,还当挺拔身姿。”
静听其吟罢,确是口占一词《清平乐》耳。随着便是叩门之声,得包兴去开门迎石琨步入屋来,忙见过闲坐向火的包拯、董氏、艾虎、欧阳春诸人,石琨一面褪去身上狐皮鹤氅,信手掸了掸残雪,一面又感叹道:
“好大一场瑞雪也。”
于是,包拯、艾虎相继应声点一点头;艾虎、欧阳春并起身让了让坐位,请石琨入坐向火。不过未及闲聊,忽又得一门吏匆匆入报,言外面迎着风雪来一女子,执一纸诉状,怀里还抱一约二三月大的孩儿,悲悲切切抱屈含冤。
包拯闻此,思量不顾天寒地冻,这般汤风冒雪前来投诉,恐案情重大,非同小可。即起身离座,于石琨、艾虎随同下步出内宅,换了官服升坐公堂,命公人领那女子至堂上。但见那女子仅只花信年华,虽面带惨色,且冬下衣着厚重,亦能看出伊身姿婀娜,容颜俏丽。伊不待包拯动问,跌跪在地,将一把纸伞丢置地上,左手仍抱着那裹得结实,应在酣睡,无闻吵闹之孩儿,右手举起一纸诉状泣告道:
“老爷,妾韩兰英,今状告孙都监子孙仰,昨日请酒毒害妾夫。妾夫临死写此诉状,望老爷为亡夫主持公道。”
包拯听罢,命人接过诉状来。当包拯展开状纸,见纸上溅有血渍,况字迹笔势不稳,仅歪歪斜斜的写曰:
“夫悔交友不淑,视登徒子孙仰为知己,不料其贪恋妻艾色,今下毒谋害夫命。今倘有不测,望妻执状至州府申告,以报夫冤死之恨。”而结尾“夫周子虚遗……”诸字书写未成,想必已是力竭之笔矣。
包拯随后将那遗状放下,顿了顿,向韩氏问道:
“汝家居何处,可知晓案情原委?”
对此,韩氏就袖子拭了拭泪目,定一定心绪后言道:
“妾家离城五里,地名莲塘。妾是三年前嫁入周家为媳,得丈夫颇识诗书,感情和睦。近因妾夫交结城中孙都监子孙仰,来往日久,以为知己之交。一日,妾夫去往远处探亲,彼来家中,妾念夫蒙他扶持,自出接待。不意孙公子起不良之意,出言非礼,冒犯妾身,当时被妾叱之而去。过一二日,妾夫回来,妾将孙某不善之意告知,妾夫是读书人,听了妾言,发怒欲见孙公子,要与他争夺。妾又虑彼官家之子,又有势力,没奈何他,因劝丈夫与他绝交,自此只是不理睬他便了。那时妾夫遂断绝与他往来,将一个月,至昨日,孙某着家人来请妾夫往镇海寺中饮酒,哄说有甚么事商议。妾夫去后,到晚方归,才入得门便叫腹痛,妾扶入房中,面色变青,鼻孔流血。乃与妾道:‘今日孙某请我,必是中毒。’延至三更,妾夫已死,妾不敢延误,挨至拂晓,急忙携孩儿入城,特来诉告。”
满堂肃静的待韩氏陈述毕,包拯忖了忖,却问道:
“汝可否还有家人?”
韩氏摇了摇怀中有闹声息的孩儿,答道:“除妾与这孩儿,尚有年过半百之阿姑在家。只是近日来阿姑染病在床,不能理事。”
闻此,包拯略略点一下头,并无言语。然后转向公堂众掾吏,相问道:
“可有知悉孙都监与其子孙仰者,此父子行事若何?”
见问,得州府虞候何涧上前禀告道:“大人不问,在下等也不敢说起。孙都监专一害人,但凡有他所爱便被他夺去,纵本处豪绅亦让他三分。其子孙仰恃父权势,更是横行乡野,无恶不作。”
闻得何涧之言,包拯是面色阴沉,愤气填膺。既而平静心气,才抬手示意何虞候退下,并吩咐韩氏起身。接着包拯也步下公堂,一来命人准备车马,将碾雪出城,赴莲塘周家勘验,二来差人取蓑笠、斗篷以避风雪。待收拾停当,包拯领同石琨、艾虎、何涧并公皂一行,携韩氏母子出了州府,登上车马,问询过路径,经东城门北行往莲塘而去。
将抵莲塘周家,远远就见多名爪牙,尾随一量声色不过弱冠之龄的恶少,皆身披白斗篷站立于雪地间,对一年过半百,手持一棵木杖,身体羸弱地倚靠门枋上,凄凉无助,迎着寒风苦苦把守房门的妇人叫嚣道:
“老妇人,今令郎已死,不如让令媳从了小爷,日后锦衣玉食岂不好事。”
于叫嚣声中,那妇人不屑其言,只见一身穿半旧鹿皮长襦,头上简单戴一斗笠的中年男子,踩雪于村中赶来。他径直走到门首,摘下斗笠,遂与那妇人言道:
“嫂嫂身体不适,还是进屋歇息,这里自有兄弟在。”然那妇人仍倚靠门枋,未有反应;男子便转过头来冷冷的向恶少问道:“孙公子,今吾侄死在家中,尸骨未寒,汝竟来强夺吾侄媳,此天理何在?”
但那孙公子听后,恬不知愧,反而怪笑道:
“天理,在此小爷便是天理!——休要多言,令媳可是在屋?奉劝汝等莫要不识抬举,自寻死路。”言此似乎用意未尽,他缓了缓又道:“也奉劝汝等莫要投告官府,否则汝等皆将死无葬身之地。”
见其说罢,即指使爪牙动粗,强行将门首嫂、叔二人拽扯开去,就欲闯入屋中搜寻。适值包拯、石琨一行人抵达,被艾虎驱马在前喝道:
“恶徒,住手!”
紧接着,何涧与诸公皂忙护卫左右。同时,韩氏怀抱孩儿匆匆下了马车,不顾积雪弄脏鞋裙奔至门首,努力扶起跌倒在地之阿姑后,愤懑的向恶少言道:
“孙公子,汝莫要欺人太甚!”
此时,那孙仰见势不利,悻悻然无话可答,欲率其爪牙逃去。即刻,艾虎、何涧与诸公皂听命,将孙仰并其爪牙拿下。于后,包拯、石琨、艾虎等褪去蓑笠、斗篷,随周家人入屋验看尸身,见周子虚面色乌青,口鼻来血,确是中毒致死。
此间,又有村邻获知动静,不避风雪,三三两两踏雪而来。却有谨慎,未敢贸然自便,已多人聚集檐下连声惋叹,窃窃私语。少间,包拯命人将众村邻请进周家客房,直言相问道:
“众乡邻,那孙仰于本处是否另有罪恶?”
于是,得一身穿茶褐锦袍,现年大略不惑之龄的男子,上前答道:
“小可姓吴,乃本处里正。若言孙某,近来其侵占镇海寺腴田一顷,不时带美伎到寺中取乐饮酒,令腥膻玷污净土,寺中僧人恨入骨髓,只是没奈何他。——其更欺凌庄家妇女,横行乡村,又哪一个敢不从他。”
就吴里正所言,众村邻亦议论讻讻,群情激愤。在石琨、艾虎一番劝阻下,使情绪安定,包拯才言道:
“本官今查处此事,必定核查其恶,严惩不贷,还众乡邻之公道。”
获今知州大人许诺,众村邻自是甚以欣慰。遂包拯起身步出周家房门,先命何虞候与诸公皂将孙仰一干人犯押回州府。随后招吴里正领路,将前往镇海寺,调查昨日孙仰下毒谋害周子虚,以及其侵占寺中腴田等事。
当到达镇海寺,见此寺虽坐落郊野,然据闻寺庙始建于前唐,又毕竟有些田产养护,还算建造宏壮,周遭环境亦整洁而幽雅。待包拯一行人下了车马,得年事已高之住持长公率僧众出寺相迎,并言道:
“如此雪虐风饕,郡守不辞辛劳,驾临敝寺,使敝寺不胜荣幸,蓬荜生光矣。”
岂料,立即遭吴里正直言不违的道:“长老莫要蓬荜生光了,可知昨日周秀才被孙某请来寺中饮酒,已于夜里毒发生亡。”
长公闻言,嗟叹一声,做了个“阿弥陀佛”,僧众也跟着长吁短气,一时别无话说。众人遂入方丈,当相互引见了一回,相请坐定后,包拯便向长公问道:
“今兹事体大,就昨日周子虚与孙仰寺中饮酒之情,长老可告知详细?”
对此,长公又叹息一声,言道:“就昨日之事,想来是那谢厨子与孙公子狼狈为奸,别有所图,故而谋害周秀才性命。——然敝寺清净佛地,近来遭彼侵扰,如同烟花之巷,亦是深受其害。顾念彼仕宦之子,敝寺僧众忍辱含垢,又委实奈何不得。”
包拯等闻此,无以置评。继而,包拯问道:
“长老可知哪谢厨子居住何处?”
见长公摇了摇头,却闻石琨言道:
“言此谢厨子,在下倒是知晓,想必是城东望瀛楼厨子谢重阳。因其厨艺精湛,受孙都监赏识,从而与孙仰是颇有交结,不想其为虎作伥,如此丧心病狂。”
正说话间,不料,何虞候奔镇海寺来告知,他等尚未入城,被孙都监领家奴拦截,抗拒无能,已将其子孙仰一干人犯抢夺回去了。包颖闻听大怒,即刻辞别镇海寺,回转州府点齐人马,不顾天晚,举火围定孙都监居所,命将孙仰等凶徒捉拿归案。
事到如今,方知形势不妙,孙都监身披狼皮鹤氅,忙出来拜见包拯,相求道:
“包大人,犬子少不更事,难免莽撞胡为,还请看在孙某薄面,宽恕一二!”说话又命家人抬出许多金银财宝,意在重赂在场官吏。
——言及这孙都监,名颛,字不愚,陈州南顿人。其现龄已四旬出,本是屠工,生性勇悍,善刀棍之术。当年,因陈州地方盗贼横行,其助州府捕拿众贼,遂经州府保举,以功授神卫指挥使。后迁天武都虞候,遇贝州贼乱,擢贝州兵马都监。贼平,其以功知保定军,于皇佑二年末,迁为高阳关路兵马都监。
见他此举,包拯怒斥道:“做此可耻之行,汝当本官何人?——况汝私利熏心,为害一方,又娇纵汝子侵人田产,毒害人命,谋人妻室,恶行罄竹难书,法理不容,今有何面目在此讨情!”
闻此,孙都监无地自厝,更知国家法度,无力抗衡,只得忍痛罢手,无视孙仰恳求父母相救,任凭差役将其子拿将州府下狱。同时,包拯又差石琨率公皂前往望瀛楼,将偕同作恶的谢厨子也拿监狱中。
次日一早,先狱中提得谢厨子来,见其不出三旬年纪,倒生的面圆耳大,身形健壮。但包拯无心细视之,待其堂下跪定,遂呵斥道:
“谢重阳,今有人告汝毒害莲塘周子虚一事,还不从直招来,免受皮肉之刑。”
然谢厨子抵赖不肯认,包拯勃然大怒,便将惊堂木一拍,诈言道:
“孙仰已招承乃汝下毒谋害,岂容汝强词诡辩。”随即,还向两班衙役叫道:“来人,揪出堂去重打四十,长枷下狱,听候发落。”
谢厨子见状,大抵欲洗己罪,只得招认用毒害死周秀才情由,皆由孙仰要挟指使。包拯又问及孙仰侵占腴田,滋扰寺院等罪恶,谢厨子将所知如实招来,包拯审明,暂退公堂。
稍晚,方命人拿孙仰到堂下,包拯无暇他顾,直问道:
“孙仰,韩氏如今状告汝毒害其夫周子虚,可有此事?”
孙仰初时昂昂然不以为意,强辩道:“仅凭其夫一纸绝笔,有无佐证,乃栽赃陷害,小人不服。”
闻此,包拯即命人提谢厨子跪倒公堂,言道:“佐证在此。”
孙仰一见,吓得面色大变,哑口无言。包拯着司吏将谢厨子招认情由念与孙仰听之。
孙仰忙叩头讨饶道:“小人有罪,万望看在家父分上……”
包拯不闻其言,怒斥道:“汝父子害民,有违国家法度,本官岂能轻饶。”
言罢,即唤衙役摘去孙仰冠带,登时揪于堂下重打四十,再讯问恶行,判为死罪;那谢重阳受雇于人,以毒谋害人命,发配麟州充军。包拯又将追随孙仰为非作歹之爪牙,一一问罪惩处毕,遂录案卷上奏朝廷,令圣上获知震怒,下旨以孙仰罪大恶极,问斩以徇;都监孙颛残虐不法,追回官诰,削职为民。
敕旨至日,依拟判讫。包拯又命收没孙颛、孙仰父子赃污入官,核实侵吞奉璧,并将钱财填赔韩氏抚育其家;总算还以受害者公道,不致百姓心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