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风
我拒绝一切未知与冒险,直到你出现。
1
时值盛夏,但水产批发市场仍旧一片阴暗潮湿,混乱不堪,苍蝇蚊子漫天飞舞,满地都是黏腻腥臭的水坑,一脚下去,几天都洗不掉脚上的“臭咸鱼味”。
商眠在水产市场里穿梭了两小时,嗅觉完全失灵,感觉自己与臭咸鱼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是咸鱼尚有翻身机会,她却道阻且长。
她裤子与鞋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来自不远处被开膛破肚的石斑,她亲眼见它跳车逃亡,又被急匆匆的车轮碾压身亡,没有自由绽放,倒是溅了她一脚的内脏。
商眠没来得及为石斑感伤,倒是吸进满腔的腥味。她甩了甩鞋子,满不在乎继续挑拣和砍价,无论是老板铁青的脸色还是老板娘鬼祟的打量,对她都毫无影响。
商眠将近170cm的身高,又白白净净的,虽然一身腥味与污秽,也没有显得狼狈,她淡然地挤在往来的商贩中,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且瞧着面生。女人总有莫名其妙的直觉,老板娘不禁多了个心眼儿,偷偷拉过老板,小声嘀咕:“会不会是上面派来暗访的?”
前几天青桥水产批发市场刚被举报售卖野生保护动物,才经过一轮大扫荡,该死的不法商贩是遭到了打击,但“良民们”或多或少也被影响了生意。接连几日都人心惶惶,就怕什么时候又来一轮突击。
商眠看在眼里,也不恼,面不改色地戳戳王八的壳,又捏捏章鱼须,继续挑货,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被老婆拧了耳朵的老板抓了抓油腻的头,脸上表情十分复杂,此地无银地解释:“我们没有卖野生动物,都是人工养殖……”
话未说完,原先一直懒散地站着的人忽然站直了,目光瞬间变得犀利。
“白鲨出水了,可以收网了……”商眠声音低沉,老板听她无厘头的一句,还不明所以,商眠人已冲出几米外。
她长得高,腿也长,过道人来人往,她轻盈而巧妙地避开了人与推车,直直朝市场门口停着的货车冲去——那是运送水产的车,市场每天来来去去几百辆,外观都差不多。
那辆车停在那边已经很久了,货已经卸完了,司机正拿着单子与老板交接。谁也没注意到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是什么时候走到车尾的,他正准备上货舱,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
那便是商眠口中的“白鲨”。
他的反应比寻常人更快,几乎没有犹豫,便直接往驾驶室冲去,发动引擎,司机这才发现不对劲,但车子已经摇摇晃晃地开了出去。
有个身影比他更快地冲了出去,纵身一跃,抓住了未闭合的货舱门。
“白鲨”不仅机警,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儿,在批发市场里横冲直撞,发现扒在车后的商眠,一个大漂移,直接将车尾往堆放在路边的泡沫箱上甩。
商眠被这么一甩,脱了一只手,还好抓得紧,倒是没被甩出去,就是泡沫箱里的鱼虾蟹劈头盖脸地袭来,“啪啪啪”地打在脸上,又腥又疼。
批发市场被这“亡命车神”搅和得一团乱,不少摊主叫嚣着骂,甚至有人冲上来拦,但被“白鲨”亡命之徒的气势吓到,认地缩回去。
眼见货车要冲出批发市场,一辆破旧的桑塔纳横空出世,卡在了大门处。一男一女从车里冲出,正是商眠的同事陈肃与何小空。
“停车,不然我开枪了!”出发前申请了配枪,这会儿陈肃已将枪对准车里的“白鲨”,万万没想到,对方油门一踩,直直地朝他撞去,何小空反应迅猛,将陈肃一扯,两人滚进了旁边的螃蟹堆里。
两人再爬起来,货车已经撞开桑塔纳。
“眠哥!”
何小空没追上,气得猛跺脚,螃蟹稀稀拉拉掉了一地。她忙打电话请求支援,陈肃几次尝试发动桑塔纳引擎,那边货车挂着商眠,飞出了批发市场。
青桥水产批发市场位于博陵市西郊,地广人稀,几次开发都是来势汹汹,后劲不足,久而久之到处都是遗留的烂尾工程;加上出入的都是大货车,路面坑坑洼洼;再者墓园就在附近,一到傍晚就显得阴森恐怖,寻常人都不往这一块来。
“白鲨”将货车开出了卡丁车的气场,一路往西飞驰,时不时来个“神龙摆尾”,路上车辆稀少,也没遇到什么障碍物。
商眠挂在车门上,饶是她臂力好,也几次险些被甩出去。一路上磕磕绊绊,她被撞得头昏脑涨,嘴巴里都是铁锈味,无线耳机早被甩飞,“尸骨”难寻。
她正准备顺着门往货舱里爬,白鲨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像知道她的意图一般,忽然来了个180°转弯,这一次商眠直接被甩了出去。
虽然路边荒草丛生,但商眠并非钢筋铁骨。这一甩,导致她在草丛里滚了两圈,接着便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险些站不起来。
此次行动代号“虎鲸”,主要任务是抓捕“712灭门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宗某,代号“白鲨”。“白鲨”残暴又狡猾,潜逃已久,警方追捕了一年多不见踪迹,刑警队最近接到线人爆料,说他在水产市场出没,刑警队长亲自带队蹲守了一周也毫无进展。谁知那边刑警队刚回调人马,这边“白鲨”就露出水面,还是在光天化日下,十分嚣张。
想到此,商眠咬咬牙,强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公路上冲。
红色的跑车被忽然从草丛中蹿出的身影吓了一跳,猛地急刹,好在车速不快,才能稳当地停住。
商眠没等车上人下来,直接掏出证件敲窗:“您好,刑警办案,麻烦您……”她这才看清车里的人,蓦地一愣。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五官精致得像经过雕琢,配上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虽然对方是男性,但用貌美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商眠觉得他有些熟悉,似曾相识,可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见过的人一定不会忘记,可她却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过。
寻常人遭遇这么惊险的拦车,估计要破口大骂了,但这个男人修养却极好,还能维持淡定,没有跳脚。
他深邃的目光与商眠的目光撞在一起,眼中的惊讶和错愕慢慢平复,薄唇却紧抿。
商眠清了清嗓子,飞速将下面的话说完:“麻烦您配合一下,帮我追一下前面的车。”
这样的场景,港片与电影中都不少见,热心市民总是配合着警察办案,多么热血激昂,商眠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才听到礼貌又直接的拒绝:“不好意思,请找后面的车。”
车内的人岿然不动,眉头紧蹙,看得出他在克制、在忍耐。
商眠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望,后头只有零星的几辆车在龟速移动,眼见“白鲨”的车已剩下尾巴。
她一急,直接伸手探入车窗开了锁,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上副驾驶,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车与车主都散发着香喷喷的“精英气息”,商眠一进来,那股难以言喻的臭味被空调一吹,飞快地灌满整个车厢。
对方被她流畅的动作和不要脸的气势震住,正要开口,便被车厢内奇异的气味呛了一下,猛地开始咳嗽,半晌只挤出一个愤怒又压抑的:“你……”
商眠知道自己身上味道冲,也没想对方这么娇贵,被呛得直咳嗽,整张脸都红了。
任务紧急,她只能趁着他咳嗽的空当儿打断:“开车,快,不然我告你妨碍公务。”
男人看了她一眼,终于平复下来,却不敢用力呼吸。
他松开袖口,表情看似平静,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凸起,已经泄露了他崩溃的情绪。
商眠看着他发动引擎,心想,那手可真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修得光滑圆润,连倒刺都没有,像是弹钢琴的手。
五分钟后,崩溃的人成了商眠。
2
商眠的无线耳机丢了,手机也在从车上摔下时宣告寿终正寝,联系不上刑警队支援,只能坐着“不热心市民”的跑车追着“白鲨”一路往西。
起初,商眠还能看见“白鲨”的尾巴,跑车超越货车并非难事,但商眠感觉与货车的距离并未缩短,而车主自开车后便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商眠以为他是紧张,觉得应该给他点鼓励:“先生贵姓?我会向上级给你申请‘见义勇为好市民’奖励。”
好一阵沉默后,男人才挤出三个字:“郁云初。”
商眠的激励毫无作用,郁云初与跑车都不为所动,依旧不紧不慢地直线而行,商眠心急如焚,开口催促:“快些,加油。”
郁云初一愣:“不用帮我打气。”
商眠身上带着乱七八糟的伤口,原本还能忍着,听见这话,像是被人捶了一拳,后背的疼痛越发明显:“我是让你踩油门,不是给你加油呐喊。”
“此路段限速60公里每小时。”郁云初又看了她一眼,说了上车后最长的一句话,“刑警连交通规则都可以不遵守吗?”
商眠被他目光中毫不掩饰的谴责噎了一下,一口气没提上来,咳了个昏天暗地。若不是他一脸严肃,她几乎怀疑他是故意恶心自己。
自商眠上车,车窗便一直敞开,风将她的头发都吹乱了,那股浓重的腥臭味却经久不散。郁云初怀疑她是在垃圾堆里泡了三天三夜,车开了一路,味道反倒越发浓重。郁云初坐如针毡,恨不得弃车逃亡。
眼见车速不提反减,商眠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内心默念了好几次“冷静”才按捺住拔枪的冲动:“是这样,但现在特殊情况必须特殊处理,麻烦快些好吗?前面的车里是个杀人纵火嫌疑犯……”
话音一落,车子忽然停下。
“又怎么了?”商眠几乎要跳起来。
“红灯。”
只是这么一眨眼,“白鲨”连同货车已经得意地消失在浅薄的暮色中。
商眠看着信号指示灯,那点红犹如星星之火,猛地撩起她心中的火焰,劈里啪啦地将她的理智炸成了烟花。
“白鲨”生性凶残,去年为了缉拿“白鲨”,陈肃还受了伤。此次为了追捕“白鲨”,整个刑警队几乎倾巢而出,在水产市场蹲守了整整一周,搞得整个刑警队办公室臭气熏天,大家经过都要捂着鼻子,嫌弃得不行。结果“白鲨”太狡猾,始终都没露面,队长金戈只好撤回人马。商眠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主动请缨带了小分队继续蹲守,承诺要将“白鲨”缉拿归案,没想到就差这么临门一脚,又让“白鲨”逃了。
商眠憋屈又愤怒,如果车开快一点,她说不定就已经抓住“白鲨”了。偏偏始作俑者还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抱歉,跟丢了。”他的语速极快,仍旧憋着呼吸,在商眠听来,他毫无愧疚。
商眠对着那张俊秀的面庞,默念了好几句“这是热心市民不能打”才稍稍抑制住火气。
但他接下来的话,像一桶水迎面泼来,火完全熄灭,只剩下“吱吱吱”的灰烟。
“既然跟丢了,那商警官麻烦在这里下车?我与你应该是不顺路。”郁云初仅看了一眼她的名字,却牢牢地刻入脑海,这名字他觉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他将车靠边,规矩地停在了线内,连车门都替商眠开好了,目光不小心掠过她身上的不明污秽。郁云初不敢去深想那是怎么留下的,只知道自己这套座椅是不能要了。
商眠的眼睛大而有神,此时目光灼灼地盯着郁云初,没有动作。他毫无愧疚,快速补充道:“好市民嘉奖我不需要。”言下之意是,你赶紧给我滚下车。
商眠蓄势待发的愤怒被他这么一刺,慢慢变得干瘪。
“算了,他知道什么。”她想。
这是一个衣着光鲜、家境优越、开着跑车的少爷,他懂什么!
在海鲜堆里摸滚打爬了一天的疲倦,看见“白鲨”的亢奋、受伤的痛苦,以及遇见一个不配合市民的愤怒,连同任务失败的自责在这一刻都混在了一起,劈头盖脸砸下来,化成了浓浓的无奈。
她的肢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带着最后的尊严,下了车。
她刚站稳,那边郁云初开着那辆骚包的红色跑车,以极其不符合的气势,慢吞吞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顺便送给她一屁股尾气。
郁云初。
她默默地、愤愤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恨不得拆开揉碎咀嚼送进肚子里。
这个名字很熟,这张脸也像是见过,可商眠思考了半晌,也没有半点印象。
这一天,商眠真正体验到什么叫作倒霉。
手机在执行公务时报废,这已经是她今年终结的第三部手机。虽然是不值钱的非智能机,但这会儿却让她无法与外界联系。
郁云初将她丢在了西郊,再往前走,就出了博陵地界,这里荒无人烟,连车都稀少,她拦了几次车,司机一停车闻到她身上的气味,连招呼都没打,跑得飞快,一尘绝迹。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司机借给了她电话,让她打电话回刑警队。当然,这个司机的好心仅止于借给了她手机,仍旧拒绝商眠上他的车。
来接商眠的是陈肃,他开的是局里的金杯,那辆天天被他们嫌弃三天一抛锚的破桑塔纳被“白鲨”这么一撞,终于宣告寿终正寝。
商眠刚上车,陈肃脸色就变了:“师姐,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没事,都是皮外伤。就是脚崴了一下,回去擦点药就好。”商眠用手盖住了眼,声音疲倦,虽然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问,“截住‘白鲨’没有?”
陈肃和何小空都是去年才进分局刑警队,与商眠一样都是博陵公安大学毕业的,算是她的师弟妹,队长金戈便让商眠带着。何小空性格活泼,“眠哥”的诨号就是她叫起来的,陈肃则人如其名,十分严肃,全世界都叫她“眠哥”,只有他一板一眼地喊着师姐。
商眠一问,他便干巴巴道:“跑了,监控显示他一路往西,他对这一带很熟悉,队长追到南丰加油站附近,发现他已弃车逃亡……”
商眠依旧没有睁开眼,低声地骂了一句。
陈肃跟着商眠的时间不短了,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像陀螺一样地转着,高烧39℃也和他们一起出任务,受伤也极少请假。她好像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像无坚不摧的钢铁人。
陈肃还想说些什么,看着藏匿在阴影中的商眠,还是没有开口。
3
回到博陵市公安局南厦分局,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何小空还在刑警队等着,一见到她,急了:“眠哥,你没事吧?”
商眠揉了揉眉心,十分惆怅:“有事,我答应江远买菜回家,这样子回去,怕会把他吓死。”
牛仔裤与衣服上都是血迹,还有好几道撕裂的口子,一身腥臭经过高温的发酵已经带上腐尸的臭气。
虽然何小空与陈肃都不及商眠狼狈,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三人站在一起,简直是行走的生化武器。
“啧啧啧,武术比赛被你打趴的武警们都应该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何小空见商眠一脸沮丧,努力活跃着气氛,“谁能想到我们能打能扛能提的眠哥,竟然是个弟管严……为什么瞪我,难道我说错了?”
最后,“生化武器三人组”一起拎着菜出现在了商眠家门口,虽然在值班室换了衣服洗了澡,但那股奇异的腥气怎么也冲刷不掉。还是何小空聪明,买菜的时候从超市里拎了两条鱼。
商眠的钥匙刚拿出来,门已经从里面被打开:“怎么打你电话关……”
江远将近一米八的身高,皮肤白皙,五官帅气而凌厉,此时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夹杂了一丝急切,见到站在门后的三人,愣了一下。
商眠平时嘴皮子溜得很,这会儿对上江远的眼神却心虚,手在背后拉了拉何小空。
被喊来救场的何小空忙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嗨,江远,听说你们今天吃火锅,我们又来蹭饭了。”
江远忙侧开身子:“请进。”19岁少年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礼貌地将客人请进门,眼睛却没从商眠身上移开,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困惑与疑虑。
商眠被他盯得发毛,主动挥舞白旗,避重就轻:“下午出任务,我手机不小心摔坏了。”商眠的手机平均每季度坏一次,她干脆买了耐摔的老年机,结果还是逃不过牺牲的命运。
“你那破手机,坏了也好,下个月我拿了奖学金给你买个新的。”
江远清澈的眸子倒映出商眠不解风情的背影,她直接拎着菜往厨房走,重点都抓错:“别瞎浪费钱。”
“奖学金?妈呀,眠哥,这样的弟弟哪里找的,能给我批发一打吗?长得帅,又乖巧,学习还好,和我家那个恶魔简直是天与地的差距,我弟整天只会哭闹、打游戏和要钱!”何小空的弟弟才上小学,正属于人憎狗厌的阶段,她顾着感叹,没注意到江远微微变了脸色,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厨房里的商眠笑了笑,没出声。
“师姐,她没有别的意思。”一直像影子跟在商眠身后的陈肃忽然开口。三年前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未进刑警队,但商眠的事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不免觉得何小空口无遮拦。
商眠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哪有那么敏感。陈肃,别整天那么严肃,像个小老头儿。”她顿了顿,“虽然江远从来不喊我姐,但他就是我弟。”
作为一个学生物科学的大学生,江远的厨艺与他的成绩不相上下——自制的火锅底料与蘸酱成功地俘虏了刑警队的主力军,红彤彤的汤底沸腾着,香气撩人。
陈肃是南方人,却不怎么能吃辣,一边吃一边灌可乐,眼睛都红了筷子还不停往锅里捞;何小空边吃边摇头晃脑,感叹着自己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弟弟;商眠开了罐啤酒,夹菜的次数比何小空和陈肃少多了,但讲究快准狠,毛肚、肥牛、黄喉,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肉已经到了商眠碗里。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烦恼是,秘密也是。
一顿饭风卷残云,如同作战,唯一没有参与的是江远。他一直在帮他们烫菜涮肉,自己倒是没吃多少。
商眠想起第一次和他吃火锅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
那时候他才十四五岁,满脸稚嫩,对她的排斥不仅摆在脸上,而且摆上了餐桌,她喜欢吃什么,他就捞什么,一点也不给她留。商眠向来不会惯着熊孩子,两人在餐桌上争抢了半天,吃饱了也不肯放过对方,两人吃掉了三人份的食材,最后都吃了健胃消食片。
那个时候,烫菜涮肉的人是另一个,也是这样笑盈盈地看着他们闹。
商眠喝了酒,江远的影子慢慢地与记忆中的人重叠在一起,她有些分不清,于是别开脸,不敢再看。
酒正酣,何小空忍不住吐起了槽:“看到海鲜我就生气,眠哥你不知道,我今天被那些水产商贩气坏了,答应了赔偿还不让我们走,而且漫天要价,一斤螃蟹开价88元,简直要堪比青岛大虾!”她说着,愤愤咬掉了一只虾的头。
商眠的怒气轻飘飘被挑起,差点儿将筷子折断:“我比你更倒霉,遇到一只骄傲的孔雀,不仅不肯配合协助追嫌疑人,还将我丢在了西郊……”
商眠话音刚落,才察觉到不对劲,果然,抬起头看见江远的眼刀直接穿过烟雾飞了过来:“你不是说下午去学校进行禁毒宣传?”
“啊……”商眠早就忘记早上出门时随口胡诌的内容。
“你骗我?那又是去出危险任务,有配枪的那种?”
“所以,你换了一身衣服回家,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没从沙发上起来是因为受了伤?伤到哪里了?是脚?刚刚走路姿势就有点怪异。”
江远步步紧逼,商眠节节败退,挑起话题的何小空已经开始装鸵鸟,拼命在火锅里捞菜,陈肃则递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过来。
货。商眠在心里骂,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对江远挤出一个讨好的笑:“你读生物科学太屈才,你比刑侦专业毕业的还厉害。”
江远对她的追捧不为所动,直接走过来撩起她的裤腿。
商眠看着江远倏地黑下来的脸,内心已经发出了哀号,仍是面带着笑:“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
“怕我担心?所以什么任务危险挑什么去?所以每次追捕嫌疑人都拼了老命?所以今天流血明天骨折?”江远冷哼了一声,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你可真行!就你最威风!”
商眠垂头丧气听训,在师弟妹面前威严扫地。
谁能想到,南厦分局刑警队功夫过硬说一不二、江湖人称“眠哥”的商眠,在家里竟然这样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位还不如她养的乌龟。
毕竟她不会做饭,命是单位食堂和江远给的。
4
接下来几日,商眠过得水深火热。
江远以“准备考试”为由每天在图书馆熬到深夜,商眠压根儿不相信,认为这是他对自己无声的抗议,因为那是个带病高考发挥失常还拿了博陵市总分前十名、大学逃课还拿奖学金的学霸。
江远在图书馆自习,自然没回家给她做饭,更巧的是,单位食堂的大厨张大妈家里的老母亲生病,告了假回老家,单位食堂也不开伙了。
衣食住行,商眠向来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但南厦分局地理位置奇葩,周围餐饮选择少得可怜。在煮泡面险些将厨房烧毁后,商眠果断放弃,连吃了几天麻辣烫,加上任务失败,几日没睡好,嘴边起了好几个火燎泡,本就不大好的脾气更加糟糕。
除了队长金戈,大家见到她都绕道走,就连神经与电线杆一般粗的何小空,和她说话都小心翼翼,就怕触碰到她的逆鳞。
再见郁云初那天,商眠的情绪已经达到临界点——江远的叛逆期迟到太多年,直到19岁才姗姗来迟,抗议已经长达一周。她的胃都在求饶,妥协给他打电话,江远竟然不为所动,甚至更得寸进尺,在实验室熬了个通宵,连家都没回。
所以那天商眠踏进办公室,几乎所有人都闻到了呛人的火药味。她刚在办公桌坐下,刚登进内部系统网站,金戈便推门而入。
金戈是南厦分局刑警队队长,名字霸气外露,人却长得圆润,不到40岁就“地中海”,挺着将近“临盆”的啤酒肚:“商眠,上次西林小区的案子你还在跟进?”
商眠点点头:“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她怀疑嫌疑人曾被家暴,如果能够证实,案件或许会有不一样的进展。
金戈所说的是半月前深夜发生在西林小区的刑事案件,南厦分局接到报案赶到居民区的时候,现场已是一片混乱:报案人杨程躺在血泊里,腹部有刀伤,嫌疑人是报案人妻子刘媛媛,头部因受到撞击而昏迷。
据报案人杨程所言,因妻子怀疑他出轨两人产生口角,刘媛媛在暴怒中用水果刀捅了他一刀。他在反抗和自卫的时候,推了刘媛媛一把,导致对方头部撞到桌子而昏迷。
杨程今年30岁,是银行客户经理,与刘媛媛结婚后一直住在西林小区,两人结婚四年未有子女。据邻居所言,两人挺恩爱,平时也极少听到争吵,刘媛媛是家庭主妇,每日除了买菜做饭就在家,偶尔会去去美容院,和邻居关系不好也不坏,平时也没什么朋友,极少参加社交活动。她不是脾气暴躁的人,但在事发前几日,刘媛媛似乎情绪不大稳定,还因踢了流浪猫而与保安产生争执。
这案子本没悬念,以杨程的伤情,刘媛媛已经构成故意伤害罪。虽然杨程一直说不起诉,但这是公诉案件,他无权决定是否追究加害人的刑事责任。
问题就出在了刘媛媛身上,刘媛媛因头部受到重创,入院后一直昏迷,何时醒来医生也不敢断言。且除了后脑的伤外,刘媛媛身上还有多处旧伤痕,多在手脚上。但水果刀上的确只有刘媛媛一人指纹,经技术科与法医部检验,力道与角度也不可能是杨程自己所为。
对于刘媛媛身上的伤痕,杨程先是矢口不言,最后才尴尬承认:“夫妻间难免有些小情趣……”当时录口供的是陈肃,从病房出来时他脸红得像番茄。
杨程还在住院又表示不追究,刘媛媛也昏迷不醒,这案子其实也没什么好调查的,但商眠始终觉得不对劲,只是去调查了几次都没有线索。
刘媛媛农村出身,朋友许多都是服务员与打工妹,结婚后基本没和从前的朋友联系,与父母见面也不多,过年也没有回家,倒是给父母的生活费每个月都准时到账。
案件一直都没有进展,直到昨日,她才调查到,三个月前刘媛媛曾秘密去过整形医院。但对此,无论邻居还是家人、好友都表示不知情,只知道她挺长时间没出现,说是去旅行了。
刘媛媛外形姣好,本人与先前照片几乎无差异,比对下来也没有整形痕迹。技术科同事鉴定后说,刘媛媛鼻梁曾受伤,做过修复手术。
金戈见她又犯轴,头疼欲裂:“工作归工作,你给我收一收你那不要命的劲儿,我答应了江……”
在他话音落下之前,商眠已经化成一阵风从背后刮过,吹乱他的发:“队长你最近越发婆婆妈妈了,未婚老男人真可怕!”
金戈觉得自己找不到女朋友又秃顶也不是没有原因,天天和这群不服管教媚上欺下的家伙待在一起,原本就不多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益稀少。
他看着商眠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过了这么久,那个名字还是他们之间的禁忌。
从局里出来,商眠开了她爸退休时给她的小POLO。
刑警队用车本来就紧张,工龄最老的桑塔纳报废后,整个队里就只剩下一辆金杯,也不知道被副队长开去哪里了。商眠直接将自己的POLO私车公用,车里一股腐臭味,天气热,空调坏了商眠还没去修,只能窗户大敞,热气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
所以,商眠抵达云开整形美容医院的时候,已出了一身的汗。
比起那些动辄广告铺天盖地、广告语为人熟知的整形医院,云开整形美容医院显得颇为低调,后现代主义建筑配上极简的“云开”二字,很难让人将其与整形医院联系起来。但这却是博陵口碑最好的私立整形医院,饶是商眠从未关注医美和整形,也听说过它的名气。
这些年整形虽有失败案例,但人们对美的追求和向往仍旧没有停止,整形与医美的项目也越来越多样和完整。
这几年博陵医美整形层出不穷,云开医院却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并在行业内占领一席之地,是因为它与一般整形医院不同,重点并非美容,而是修复。
修复整形主要是对整形失败与先天性畸形和后天性毁容的修复,比普通整形难度更大,风险更高。一般整形医院更愿意接整形手术,唯独云开医院独树一帜,靠着修复整形在博陵树立了良好的口碑。
在众多整形医院中,刘媛媛选择了云开,让商眠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商眠就这样穿着一身半旧的牛仔裤和T恤,不修边幅、风尘仆仆地撞入云开医院,入目所及都是衣着光鲜、香气撩人、脸上裹着纱布的移动木乃伊。医院冷气十足,商眠一身热汗都被吹成了鸡皮疙瘩。
前台是两个长得差不多的姑娘,锥子脸,高鼻梁,连双眼皮的褶皱都一模一样。她们见商眠突兀闯入,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敷衍的表情还没摆出来,商眠的证件已经摆在眼前。
“你好,我是南厦分局刑警队商眠。三个月前,2月27日,是不是有个叫刘媛媛的女性来云开医院做了鼻部修复手术?”
在整形医院上班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商眠将近一米七的身高,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气势十足,前台姑娘漂亮的大眼睛里填满了茫然和无措,我见犹怜。
商眠十分庆幸今天是自己来,没让陈肃来,否则以他那见到姑娘就脸红的毛病估计到天黑都不能完成任务。
问了半天,两人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查到刘媛媛的记录,却没权限查看病历,商眠只好让她们请出负责人。
冷气汩汩地往外冒,商眠几乎被吹成冰棍,医院负责人才姗姗来迟。
商眠吹了大半天空调,听着这规律的、慢吞吞的脚步声怨气值终于飙升到最高点,她杀气腾腾地抬起头时,对方刚站定的双脚又猛地后退了一大步。
商眠一愣,目光顺着那双修长笔直的腿往上移,笔挺的黑西裤,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里是衬衫与领带。站在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俊秀的脸上带着与气质极其相符的寡淡——如果他的眉头不是皱着的话。
商眠还未开口,眼前的人鼻翼微动,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再次迅速地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着不礼貌的距离。
没错,就是他。
“商眠。”他的声音清冽,短短两个字在他口中十分耐人寻味。
她那身鱼腥早八百年就已洗净,车里的臭气也散得七七八八,他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商眠像是一颗被点了引线的哑炮,吱吱地冒着火花,却半晌没炸开。
郁云初。商眠在内心“哦”了一声,真是冤家路窄。
5
“刘媛媛是贵院的病人?在2月27日做了鼻部整形手术?”
“是。”
“是什么类型的手术?”
“修复。”
“修复?那她是受伤了?什么类型的伤?是人为吗?”
“不清楚,病人隐私。”
“我可以见见她的主刀医生吗?”
“可以,我就是。”
“有病历吗?”
“有。”
……
商眠顺利地见到了云开医院的负责人郁云初,对方十分配合调查,有问必答,一板一眼,惜字如金。他对商眠的出现一点不好奇,也没兴趣,只想早点结束调查问话。
商眠与他你来我往了几个来回,饶是冷气迎面吹,血压仍旧不受控制地飙升,她摸了好几遍证件,才将火气压下去。对方的段位显然比她高,自始至终仅有薄唇微动,脸上的表情变都未变,像博物馆里的油画,虽动人美丽,却心不在焉。
商眠拿到了刘媛媛的病历,上面有手术前的照片——刘媛媛鼻子红肿淤血,鼻梁畸形地形成错位,照片里的她面无表情,仅有眼神透出一点难以察觉的忧伤。
果然如郁云初所言,病历上只有客观的描述,关于她是如何受伤的没有只言片语。虽然有照片,但刘媛媛本人昏迷,伤是如何来的,又是何人所为,还难下定论。
眼前的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披着一张精致的美人皮,左脸写着“不食人间烟火”,右脸挂着“自带高冷气质”。若不是因为她的警官证,估计连与她呼吸同一片空气都不想。
他看似不慌不忙,实则坐立难安,那日的味道实在太过销魂。他才见她,那恐怖气息便透过记忆,直接往鼻孔里钻。
商眠原先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味,但被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还是有些尴尬,赶紧结束调查回去洗个澡,顺便把车送到车行洗个桑拿。
“郁医生,刘媛媛女士涉嫌故意伤人,但现在还在昏迷中,如果您想起什么线索请随时与我联系,这是我的电话。”商眠写了串数字,也不递给他,直接放在桌子上。
正转身要离开,坐在沙发上的人却猛地起身,叫住了她:“等等。”
商眠回头,郁云初脸上那事不关己的表情已经消失,微微带上诧异:“故意伤人?”
“对。”商眠内心一动,调整了一下语气,“您是不是想起什么?”
郁云初一守法公民,平时极少与警察打交道,但印象里警察都是正直且严肃的,可商眠一点也没有警察范儿,反而脏兮兮的,带着一点暴躁的匪气。这会儿见他松了口,如流地调整了态度,再一次刷新了他的印象。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但他对商眠实在无好感,她脾气暴躁,审美堪忧,也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爬出来,身上带着奇异的怪味。想起电视里刑警办案还从河里捞尸体,郁云初浑身又觉得不自在起来,他顿了顿,身体往后靠了靠:“刘女士的鼻梁骨断裂、错位,伤在鼻峰位置,是外力所致。”
他说得保守,外力所致有许多原因,有可能是物,也有可能是人。
郁云初本从不做没有证据的猜测,但想起那个畏畏缩缩眼神闪躲的女病人,仍是道:“应该不是尖锐硬物,更像是拳头重击,从角度来看,对方身高比她高出十厘米左右。”他伸手在照片上点了点,“从淤青和血肿程度来看,受伤到就诊应该是一周左右,且这不是新伤,是旧患。”
商眠翻了手中的资料,刘媛媛身高160cm。杨程与自己差不多高,应该是在170—172cm之间。
郁云初顿了顿,又补充:“刘女士性格倔强,内心却怯弱,还有晕血症,所以主动伤人的可能性偏小。”
他话音刚落,便发现商眠正在看自己,目光如炬,先前的不耐烦与不屑已经被认真与诧异所替代。
郁云初接诊刘媛媛的时候,已猜测她被家暴,但对方执意说是摔伤,不愿再提及,只是絮絮叨叨地追问他鼻子修复后能否恢复原状。
郁云初心气高,不喜别人质疑,脸一冷:“我能帮你复原,但不能保证你不会再受伤。”
他说话的时候,刘媛媛不安地看了一眼护士,就怕被人知道自己是怎么伤的。
郁云初冷眼看着。
一个人自己不愿觉醒,旁人再多的帮助都是徒劳。
郁云初一脸便秘般不配合,商眠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却没想他提供了这么有用的信息,她不免对他刮目相看。
她还未来得及客套,郁云初已经转身离开会客室,虽然步伐坚定,但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
商眠携着病历往外走,准备再去一趟医院。结果刚出了会客室,迎面便刮来一阵“龙卷风”,险些将她撞倒。
商眠立定,“龙卷风”却没有道歉的意思,风风火火地继续往前冲,走到一半才被原先孪生前台其中一员拦住:“方小姐,郁医生不在。”
“怎么我每次来找他他都不在,我不信,我去他办公室看看。”
“方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八卦的灵魂使商眠顿住了脚步。
“龙卷风”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模样,头发漂成了工地同款奶奶灰,戴着夸张的美瞳,比起原先看过的一水儿锥子脸大眼睛,她的单眼皮显得十分有特色,是个挺好看的姑娘,如果她的口红不是暗紫色的话,商眠会更欣赏。
此时,“龙卷风”还在与前台胶着。
“他是不是躲着我呀?为什么总是躲我?”
“我也没想干吗呀,我只是看看他在不在。”
“别拦着我呀……”
“之前他不是还见我的吗?现在怎么不见我了……”
“哦。”商眠想,“又是一出始乱终弃的戏码。”
她回头看了一眼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再次确认一下对方应该是成年,同时对郁云初稍稍减退的厌恶再次卷土重来。原先以为他只是性格古怪的水仙花,没想到还是个花心萝卜:“人渣,这么小年纪的也不放过。”
商眠赶时间,匆匆往外走,路过好几个科学怪人,想起先前看过网络上对云开医院的评价——改变过去,重塑未来。
她想起郁云初那双漂亮的手,原来不是弹钢琴的,而是拿刀子的。
6
从整形医院出来,商眠又去了市医院加护病房,最后回了一趟刑警队,跑了一整天,回到家,已经过了饭点。
正在想着要吃哪家的外卖,结果一开门,灯火通明,饭香毫不客气地往她的鼻腔里钻。
“红烧排骨!”她深吸了一口气,围着粉色围裙的江远就走了出来,伸手敲了一下她往桌上伸的手:“去洗手。”
“我今天没摸尸体。”商眠嘟囔了一句,却不敢反抗,老实地往厨房走。
江远原本还在生气,但一回到家,满腔怒火都变成了无奈——他在学校宿舍住了三天,家里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客厅里抱枕还保持着他离开的姿势,房间的被子保持着拱起的状态,拖鞋一只在床边,一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而厨房却像是经历过爆炸,锅与烤箱虽然已经擦洗过,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依旧是那么忙,依旧是每日将工作奉为重心,依旧是那么不会照顾自己,可是三年前,她却将他照顾得那么好。
此次冷战自江远打开冰箱那一刻正式宣告结束,商眠吃了这周来最痛快的一餐饭,主动包揽起洗碗的任务。
江远也不与她争抢,任由她一个人在厨房弄得叮当作响,也不帮忙:“商叔叔傍晚来了一趟,给你带了腊味,我放在冰箱里。”
商眠“哦”了一声,头也没抬:“一个人?”
“嗯,一个人。”
江远想要从她的声音中窥探出一点别的情绪,可商眠却平静得很,手下也没停下与锅碗瓢盆的大作战。
自三年前商眠从家里搬出来后,她与父母的关系便很微妙。父亲商明建还好,偶尔还是会来看看她,母亲曲葵却整整三年不与她来往,偶尔过节回家,对着商眠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商眠倒是无所谓,但是父亲商明建周旋在老婆与女儿之间,却是苦不堪言。
见商眠没什么反应,江远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正准备回房间,商眠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小远,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你永远是我的弟弟。”
江远一震,半晌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江远和江遥长相相似,性格却迥异。
江遥什么事都摆在脸上,永远藏不住内心的想法;但江远却不同,他永远在努力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看似迟钝大大咧咧,心里却门儿清。她知道他的不安,知道他的慌乱,知道什么话能够安抚他。
可是,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商眠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他的思绪:“你那个生命科学竞赛是什么时间?我到时候去观赛。”
江远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事情,她还记得:“这个周日,你不用值班对吧?我给你留了票,放在桌子上。”
“虽然知道你能赢,但我还是要去给你加油!”商眠业务能力一流,家务却极其笨拙,洗碗洗了大半天,弄得到处都是泡沫。
“真的吗?”江远比她高了一个头,可终究是个比她小了好几岁的男孩,这会儿听她这么说,语气中的雀跃俨然藏不住。
商眠心猛地一揪,不去看那与江遥越发相似的眉眼:“当然,我会带上半个刑警队给你呐喊助威。”
历史上最著名的乌鸦嘴爱德华·墨菲先生说过:如果你担心某种事情会发生,那么它一定会发生。
这讨厌的墨菲定律,每每都会在商眠身上得到验证。
周日这一天,她定了三个备忘和两个闹钟,原本要值班也和同事换班,但仍是成功又完美地错过了全国大学生生命科学竞赛的现场。
商眠是在出门前接到电话的,何小空像刚跑完八百米,气喘吁吁:“眠哥,刘媛媛醒了。”
在她醒来之前,虽然刑警队已经找到好几处证据表明刘媛媛被家暴——身上多处旧伤,整形医院的病历与郁云初的证词,刘媛媛微博小号的吐槽和宣泄——但刘媛媛刺伤杨程也是事实,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仍旧难以洗脱刘媛媛故意伤人的罪名,也无法将杨程定罪。
商眠奔波了几日,案件进展缓慢,遭遇瓶颈。刘媛媛头部受到重创,昏迷大半月,这时候醒来,令人惊喜又庆幸。
只是何小空接下来的话,险些让商眠摔了手机:“什么?”
“她什么话都不肯说,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沉默。”
在家暴中,最可怕的并非施暴者一次又一次的施暴,而是受虐者的忍让、退缩与原谅,它会让所有为之努力的人都变得可笑,这才是真正的助纣为虐。
人会知错改正,而魔鬼不会,它只会将你同化。
商眠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她离开校园初入警界,遇到的第一个案子便是家暴案,她记得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长期忍受丈夫毒打,商眠接到邻居报警出警时女人已经被打得半昏迷,证据确凿,足以拘留判刑,却没想到那个面容愁苦、奄奄一息的女人死活不让警方带走丈夫。
“你们带走他,我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我们这个家庭不能没有他……”
“求求你们了,他知道错了。”
“他不是故意打我,他是不小心……”
“我自己不小心的……”
商眠至今都记得那瘦弱的女人眼里慑人的光,以及施暴者嘴角嘲讽的笑:“你看,我没有打她,她的伤都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江遥年轻气盛,被这笑容所挑衅,直接给了他一拳,反倒被叫写检讨。
女人矢口否认被打,警方无奈,只能教育后放人。
商眠气得发抖,发誓不再理会这事,江遥吃了亏,却仍旧不放心,多次让片警多留意那一片的情况,偶尔也会上门询问,只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女人极度抗拒的闭门羹。
过了几个月,分局又接到报警:女人死了,在与丈夫争执间被推下楼。
时至今日,商眠依旧记得那一天,她和江遥一起赶到那个老旧的小区,女人的尸体已被白布盖上,却没盖住满地的血污。
为此,江遥整整一个月闷闷不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有能力阻止的,可最后惨案还是发生了。
那一年的悲剧,商眠不想让它重现,她在车里坐了许久,才道:“你先等着,我过去。”
竞赛会场在东边,商眠一路往西,去了市医院。
别人可以置身深渊,沉沦其中,她却不能冷眼旁观。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7
商眠从医院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慢吞吞往停车场走,走到半路才想起江远的科学竞赛,散步成了夺命狂奔,刚跑了几步,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远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影子长长地延伸着,他原本低着头玩手机,像是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对上她诧异的目光。
“小远,你来找我?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竞赛结束了?结果如何?”她连发好几问,才想起自己放了他的鸽子,倏地收了声。
第一次见江远他才到她肩膀,现在商眠已经需要微微仰视他了。
“是,来找你,我去了局里,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来找你。竞赛结束了,我们拿了第一名!”
江远认真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目光灼灼像个等待表扬的小学生,商眠正准备奖励他一朵小红花,电话响了。
还是何小空,她咋咋呼呼的:“眠哥,你见了刘媛媛?你和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忽然松口了……”
商眠的确去见了刘媛媛,她刚从昏迷中苏醒,整个人的精神都不大对劲,恍惚中带着焦虑与不安,无论别人和她说什么,她都摇头,眼神闪躲,不敢与人对视。
这样一个胆小怯弱的女人,何来勇气与丈夫举刀相向?
刘媛媛是农村出生,文化水平并不高,初中毕业后就到博陵打工,在和杨程结婚前在美容院上班,结婚后便安心做起了家庭主妇,和邻居关系很普通,见面也会主动打招呼,却极少串门,与从前的朋友几乎没有联系,只是朋友圈点赞的关系,和老家距离不远,却极少回去,因为那是个偏僻又贫穷的村庄,杨程向来有些嫌弃。
而杨程的父母都在机关工作,他是银行的客户经理,业务水平也高,两人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最后却结婚了,或许从刘媛媛心底,也认为自己与丈夫不般配。
“杨程平时是否有暴力倾向?”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你去整形医院做鼻部修复手术,鼻子是怎么受伤的?”
无论商眠问什么,刘媛媛都沉默应对,直到她问道:“杨程腹部的伤是不是你所为?”
刘媛媛才猛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是。”
“你为什么刺伤他?因什么而争执?”
商眠再问,她却不再开口了。
沉默是人的保护机制,可有时候也会将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商眠没有再逼问,而是将一沓资料放在了她面前,那是博陵这几年来的家暴案件:有被丈夫家暴致死的,有因不堪忍受家暴而反抗杀人的,还有……自杀的。
“你可以保持沉默,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施暴者不会悔改,只会变本加厉,直到将你摧毁,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你的父母会伤心,关心你的人会伤心。”离开病房前,商眠留下最后一句。
一直很漠然的刘媛媛听到这一句,像是被按下了启动按钮,忽然号啕大哭。
一如商眠所猜测,刘媛媛与杨程相识结婚后,才发现文质彬彬的丈夫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从最初的言语暴力,发展到后期的动不动拳脚相向。因为她长得漂亮,他总怀疑她招蜂引蝶,便不让她去上班,刘媛媛每天都待在家中,可这样也不能让他满意。他多次对她拳脚相向,她从来不敢反抗,也不敢发出声响,因为这样会惊动别人。与他结婚,让父母在亲戚面前赚足了面子,她也终于在小姐妹面前抬起头,她不想再回到从前贫穷的生活,所以一忍再忍。
其实他不发疯的时候,对她也挺好,给她买礼物,给她钱花,除去那次不小心打坏了她的鼻子,他从来不打她那张漂亮的脸。
刘媛媛一直觉得,自己是可以忍下去的。
结婚四年,两人一直没有小孩,刘媛媛每次去医院检查都没有发现问题,杨程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直到他发现她在偷偷避孕。
刘媛媛是喜欢孩子的,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过着和自己一样的生活。
当时她在厨房切水果,杨程抓着她的头往桌角上撞的时候,她手里还拿着刀,可他习惯了她的懦弱,看到她手中的刀,反倒笑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弄不死我,我不会放过你父母!”
刘媛媛脑子一热,捅了他一刀,可是她晕血,一下子就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前,只觉得后脑一痛。
因为害怕他报复自己的父母,所以刘媛媛醒来后,始终不敢说出真相。
直到商眠出现。
商眠这个电话打了很久,杂牌老年机音质奇好,江远静静地站着,旁听了全部内容。
见她挂了电话,他才问:“那个人渣会判多少年?”
商眠摇摇头,刑警队只负责侦查破案,结案后便移交司法机关,剩下的事情与他们无关了。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走吧,为了庆祝你拿第一名,今天我们去外面吃大餐。”商眠说。
江远笑了,露出了嘴角的酒窝:“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好了,知道你厉害,我答应你去看比赛没去,算我给你赔礼道歉行吗?”
江远却忽然拉住她,塞给她一个盒子。
商眠一愣,那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你哪来的钱?”
“奖学金呀!”江远说,“不是说了拿了奖学金就给你买新手机吗?现在也只有你还用这破手机,赶紧把卡换了!”
商眠站在那里,盯着手中的东西,没有动。
江远见状,忽然不安:“你是不是不喜欢?”
商眠摩挲着手里的盒子,摇头:“不是,我很喜欢。”她回头看他,“我为你感到骄傲。”
只是,我还是遗憾,他不能与我共享这份骄傲。
江远似乎察觉到什么,但商眠已经收敛了情绪,转身往车的方向走,刚刚的伤感仿佛是他的错觉。
“小远,你快点,再不走停车场要收夜间停车费了。”
“哦,来了。”
他赶紧跟在她身后,像以往的每一次。
8
与此同时,郁云初的车从云开医院停车场驶出。
今日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作为云开医院的半个老板兼整形科主任医生,郁云初专攻五官整形与皮肤整形,但他是不坐诊的,别的科室是病人挑医生,到了他这里,却是医生挑病人。
郁云初的名气十分大,除了技术一流外,更是因为他那几乎可称为怪癖的原则,虽是整形医生,但他从来不接美容手术,只做修复整形。
修复整形的难度远比美容手术要大且烦琐,一个项目一般都要进行数次甚至数十次手术,郁云初靠着过硬的技术,让不少先天性畸形和意外毁容的人重获新生,并因此而声名大噪。
他有着一双令人惊叹的手,毁容的人经过他的修复手术,百分之八十都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对郁云初来说,他并不觉得这是成功,改变容貌并不难,难的是恢复如初,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努力,但也没有一个手术能让病人恢复得与从前一模一样,即便已看不出毁容的痕迹,甚至变得更好看,但那依旧达不到他的要求。
曾有知名女星惊叹他的鬼斧神工,一掷千金只为做个鼻子,三顾茅庐,但最后都吃闭门羹。
这事在业内已经不是秘密,但仍旧有人前仆后继,郁云初不胜其扰,就比如今天下午,他刚出手术室,就被一名女性缠住,哭哭啼啼说自己丈夫出了轨,希望郁云初能挽救一下她岌岌可危的婚姻,希望他能为她改头换面。
郁云初看着她递过来的照片,认真而真诚地给出了建议:“与其换张脸,我觉得您换个老公更合适。”这完全是肺腑之言,那女人却哭得更凶,几乎可称作魔音绕耳。
他好不容易从她的魔爪中优雅地抢回自己的衣袖,回到办公室却发现,袖口的扣子被她扯开了,这对完美主义的郁云初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他只好光明正大地翘班回家,结果,在停车场又遇见了方可人。
“方可人”这三个字于郁云初来讲,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用他的助理陵光的话来说,方可人便是他的狂热粉丝,还是脑残不理智的那种。
他曾为她因车祸而毁容的同学做过整形手术,从此便成为他噩梦的开端。她每周会到云开医院报到三次以上,整个医院上到医生、护士下到前台、保安无一不认识方可人——这个可怕的女大学生。
她找郁云初,只有一个要求,便是要他为自己整形,就连陵光都不止一次劝他:“您就给她做个手术怎么了,虽然您有自己的原则,但总好过每天和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吧!”
郁云初面上平静,内心已经在咆哮,如果她的要求只是这么简单还好,方可人同学,她希望他能给她做整形手术,她的要求也是非同寻常——她喜欢他的眼睛和鼻子,想要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
郁云初男生女相,小时候还曾因此被取笑,有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方可人脸型本就与他相似,若是拥有一样的眼睛和鼻子,郁云初想都不敢再想下去,果断拒绝后,方可人也不气馁,隔三岔五地就到医院烦他。
今天更恐怖,直接蹲守在停车场出口。
郁云初只好再次回到办公室,玩了三个小时扫雷,才接到保安电话——方可人回去了。
云开医院位于城郊,离郁云初所住滨江熙岸将近15公里,虽是晚高峰,路上行车却不多,郁云初仍旧保持着60公里每小时的车速。
或许是因为做了两台手术,或许是因为方可人的出现,郁云初心情莫名地焦躁,连带他的车都有些不受掌控。经过滨江大道的时候,为了避开一只横过马路的小狗时,郁云初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他的刹车失灵了。
车子猛地撞向路边的隔离带,他的头狠狠地磕在了方向盘上。
迷迷糊糊间,郁云初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费力地睁开眼,只看见半张模糊的脸,半张藏匿在阴影里。
不陌生,却也不熟悉。
那辆红色跑车失控撞向隔离带的时候,商眠的车离它仅有几十米。
原本她是准备与江远出去吃饭庆祝的,但一路上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一问才知道他是竞赛结束后直接离开的,丢下了一帮老师和同学,到了庆功宴大家才发现队长不见了,现在满世界找他。
江远不接电话,手机微信叮叮咚咚一阵乱响,他也不看,倒是商眠看不下去:“大家都在找你,你不回去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庆祝的,拿第一不是正常的吗?”江远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况且,我和他们又不熟。”
商眠头疼:“大哥,这话你没在同学们面前说吧?”
“没。”他和他们压根儿不怎么说话。
商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相信。江远在家乖巧听话,到了学校却总有些不合群,这还是商眠偶然发现的,别人放假都是和朋友一起打球、打游戏,唯独江远一个人在家窝着。
起初她还以为是他没走出当年的心理创伤,后来发现并不是,他只是太过早熟,看天真中二的同龄人不免带上了一点“你们都是傻逼”的眼神。
为此,商眠愁得很。
她威逼利诱最后还是将江远送到了庆功宴所在的餐厅,刚放下他,餐厅便跑出个笑眯眯的小姑娘:“姐姐好,江远,你终于来了。”
商眠朝他们摆摆手,也不理会江远一脸不悦,感叹着“年轻”扬长而去。
商眠原本计划去看看江遥再回家,结果车刚开上滨江大道,便看见一辆有些眼熟的跑车,那骚包的颜色与稳如泰山般的车速,商眠不用看车牌,都可以确定是谁。
博陵可真小。
这句话刚冒上心头,商眠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再抬头,红色跑车已被隔离带逼停,不停地冒着烟。
夜晚的滨江大道车辆稀少,这忽如其来的一幕犹如一颗炸弹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商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迅猛地靠边停车,从后备厢里取出警示车标摆好。
有两辆车停下来拍照,商眠边往跑车的方向跑,边朝他们喊:“报警啊,愣着干什么?有那时间拍照发朋友圈,还不赶紧报警,叫救护车……”
拍照录视频的人这才如梦初醒,开始打电话。
不得不说,好车与便宜货还是有区别的,跑车的车头已变形,嗞嗞地冒着烟,地上也流了不少汽油,但车门仍旧完好无损,商眠轻轻松松便打开。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郁云初,那张高傲冷艳不可一世的脸上此时都是血,商眠吓了一跳,很快便发现是额头的伤口流出的,他应该是磕到方向盘受伤,又被弹出的安全气囊糊了一脸。
“郁云初,郁云初。”
商眠俯身去解他的安全带,顺便检查伤势。或许是他有系安全带的习惯,或许是车子的安全性能好,除了头部的伤,商眠没发现别的伤势,至于昏迷,应该是由于头部受到冲击,商眠松了一口气,钳住他的身体,轻轻地将他从座椅上拖出。
他看似瘦弱,但一个高挑的成年男子体重也是不可小觑的,商眠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往外拖,原先还在忙着拍照的车主见状立即赶来帮忙。
如果郁云初知道自己被七手八脚、衣冠不整地从驾驶室抬出来,估计会羞愤恼怒而醒,可惜他不知道,所以商眠直接指挥着将他放在脏兮兮的还略带潮湿的地面上。
9
当然,娇弱的郁医生也没有在地上躺多久,就被救护车呜呜叫着拉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商眠。
她只是路过。
她只是顺手救了人。
她只是刚好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她被当成了家属和目击证人,一同坐上了救护车被送到医院。郁云初被推进去检查,商眠却没有走。
滨江大道并非她所属辖区,商眠也没有亮出证件,老老实实地做了笔录:“我下班经过滨江大道,红色跑车原本是在我面前匀速前进,忽然间就冲向了隔离带……”
商眠低头看自己T恤上的血迹,原先顾着救人也没有注意,这会儿冷静下来,整件事忽然变得蹊跷:郁云初是个连帮她追嫌疑人都遵纪守法不超速不闯红灯的人,出事的时候前方连车都没有,她将他从车里拖出也没有闻到酒气,这样一个谨慎的人不会疏于汽车检测,更不会疲劳驾驶,这起忽如其来的车祸便显得有点不同寻常。
负责给她做笔录的交警很年轻,估计刚毕业不久,愣头愣脑,只照惯例问了几个问题。商眠进刑警队也有好几年,或许是职业病,这场车祸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郁云初是整形医生,不是什么名流明星,应该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可他毒舌又高傲,指不定遇到个心理变态看他不顺眼的也说不定。
商眠往CT室望了一眼,想了想,还是道:“跑车是突然失控的,建议先对汽车进行检测。”小交警瞪着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商眠收回了刚刚的严肃,问道,“我做完笔录了,可以先回去吗?我还没吃晚餐呢。”
一般遇到这种事,目击者不是吓到面色苍白,就是一个劲儿讨功劳,像这样将伤者送到医院身上还带着血污就嚷嚷着去吃饭的倒是头一回见,小交警留了她的联系方式,商眠就准备离开,走了一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伤者问起目击者,麻烦用路人甲代替我的名字。”
“啊,为什么?万一伤者要感谢呢?”
商眠脸皮堪比城墙厚:“做好事不留名,我一贯的品德。”
小交警还在感叹博陵好心人多,和中队长说起这事,结果对方一翻笔录,看到上面的人名,脸色瞬间变得古怪:“那女孩是不是高高瘦瘦,短发,皮肤白皙?”
小交警刚点头,就见中队长一脸牙疼:“那是南厦分局刑警队的,去年武术比赛,一人撂倒我局八个兄弟。”
小交警半晌合不拢嘴,武术比赛他没去,但也听说过南厦分局那女同志的彪悍,已经脑补出她虎背熊腰的身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纤瘦,长得还水灵。
他虽震惊,仍旧很有操守地帮商眠保守秘密。
郁云初生活规律,不喜冒险,比起溜冰、攀岩这样的危险活动,他更愿意在家里睡一天的懒觉,看几个小时宇宙天体运行。
男孩子多少都爱运动,跑步踢球难免流血流汗,郁云初不喜欢一身汗臭味,体育课和军训都十分敷衍,从小到大,他受过的伤比同龄的男孩都少太多了。
上一次流血,还是大学时期在实验室,不小心被柳叶刀划破手指。
估计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娇弱,这么一磕碰就流了不少血,还晕了过去。
医院的床硬邦邦又带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郁云初娇贵的肉体躺在病床上,硬生生给硌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他妈于筱竹女士娇滴滴的哭声,以及他爸冷言冷语的安慰:“别哭了,男人受一点伤有什么,医生也说没事。”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于筱竹又哭了:“郁长安,云初可是你儿子,现在他还昏迷不醒,你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而且他现在躺在这里,不都是因为你……”
郁云初原本就疼的脑袋,又一阵阵地疼起来,他还想装睡,郁长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我看见你眼皮动了,别装睡。”
他这才无奈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坐起来,他妈已经扑了过来,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恨不得捧起来吹吹:“你还好吗?头还疼不疼?想不想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唉,我可怜的儿子啊……”
郁云初像雕塑一样躺着,时不时回答于筱竹女士几句关心,实则思想已经开始云游天际:晕倒之前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头上缝了针,不知道医生手法怎样,有没有用美容线?原先忽然看见那个女刑警,是不是幻觉?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那个……”
郁云初刚要开口,就被一直沉默的郁长安打断:“等出院之后,你就搬回家住吧!”
他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
郁长安,郁云初的父亲,博陵赫赫有名的郁大法官,严肃威严,平时哪有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不,偏偏这个人是他剑走偏锋、不成器的儿子,他的怒骂已经到了嘴边,看着他那张苍白不见一点血色的脸,忍了忍,没骂出口。
于筱竹这次倒站在了丈夫这边:“云初,你听爸妈的,搬回家住,你不知道……”
“咳。”郁长安在背后干咳。
在郁家,地位最高的向来是于筱竹女士,谁也不敢打断她说话,没想到这次她竟然临时踩了刹车,收住了话,郁云初惊奇地看了一眼父亲,同时觉得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罪魁祸首不是那只横穿马路的小狗,而是忽然失控的刹车。
他看向自己的父母:“我的车有没有送去检测?”
一句话,成功问白了两张脸。
郁云初倒是淡定得很:“那就是有人动过我的车子了?”
他的语气没有讶异,也没有惊恐,好像这就是随时会发生的一件事,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10
作为一个年轻有为的女刑警,商眠觉得自己最近的日子过得极其虐心。
最近博陵极其不太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事案件堆积如山,奇案又层出不穷,什么虐猫杀狗案,什么分尸而食案,商眠心理素质强大,跑完现场后还能面不改色地吃红烧排骨。
但她手下两个人,明显没她那么强悍,饶是陈肃这样的男人都几天不敢碰肉食,更别说何小空这种娇滴滴的小公主了,她跟着商眠跑任务,一周连瘦五斤,若不是她连男朋友都没有,商眠几乎要怀疑她有了身孕,每日都面色苍白,动不动就恶心呕吐。
工作忙,系统还卡,每日登入内部系统都感觉像在征服珠穆朗玛峰,进退两难。就连向来将工作奉为生命的金戈,都不止一次对商眠抱怨:“我感觉我的头发越来越稀少了。”
商眠又忙又累,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还不忘毒舌上司:“您有头发吗?麻烦帮我拿个放大镜来,我看看。”
工作如此虐心,生活当然不会放过你,又来踩上一脚——房子到期了,房东通知涨房租,而且这万恶的包租婆,一涨就是三分之一!商眠提出异议,对方絮絮叨叨和她讲了大半个小时自己的苦衷,归结下来中心思想就是:要继续住就加房租,不加给我滚蛋。
现在住的房子位于博陵中心城区,虽是没有电梯的老小区,但环境优越,物业也十分有水平,这两年博陵房价疯涨,涨房租无可厚非。
出于某些原因江远不喜欢住宿舍,这里环境好又安静适合他学习,离学校又近,方便他来回,这一住就是三年,也习惯了。
这一涨租,商眠头疼得不行,就算换了地儿,要找到同样环境的估计也不便宜,且地理位置要在江远学校与南厦分局的中间,更是难上加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
早上出门的时候,江远拒绝她送,她觉得事有蹊跷,偷偷跟着才发现他去了电脑店。待江远离开后,她问了电脑店老板,原来是他的笔记本主板坏了,因为是多年前的机子,连修都没办法修。
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而江远嘴咬得死紧,说都不曾说一句。
商眠的工资并不高,加上花钱大手大脚,平时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和江远的学费都十分吃力,江远十分争气,每年都拿奖学金,基本从来不花她的钱,偶尔还会补贴家用。
这么懂事的孩子,拿了奖学金,二话不说给她买了手机,对电脑坏了却绝口不提,商眠既难过又内疚,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十分没用。
到了刑警队,商眠查了一下银行卡余额,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糟糕,成了一颗蓄势待发的炸弹。
这种坏情绪一直延续到工作上,审讯嫌疑人的时候,商眠全程黑口黑脸,加上审讯室灯光昏暗,她看着就像来自地狱的修罗,嫌疑人心里发怵,连隐瞒都不敢,一口气全招了,还附送了好几条讯息。
商眠的坏脾气在刑警队是出了名的,连师父金戈都不敢招惹她,准时放她下班回家。
接连加了半月班,她和自家的床都没和办公室的沙发熟悉。回家之前商眠去了趟电脑城,她对电子产品不了解,索性挑了江远喜欢的品牌,照着银行卡余额选了配置,回家路上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小子精明得很,还不知如何蒙混过去。
结果刚进家门,便看见两个不属于这里的人,商眠那句“朕回来了”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憋出一句:“爸妈,你们来了……”
商明建十年如一日带着老好人的笑:“听说你们分局最近出了不少大案子,你忙坏了吧?”商眠其父商明建,老刑警一枚,这两年虽已退居二线,仍旧住在警察大院,出了门连打听都不用,自有老同事上来和他八卦:“你家阿眠又破了大案了,和你年轻时一样能干,就是这脾气……”
商明建同志脾气好得出了名,见人三分笑,商眠那暴躁的脾气,完全随了坐在他身边板着脸眼尾微微往上吊那一位——曲葵。
曲葵和商明建来自同一公安系统,在职30年,不仅是法医部一把手,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当初因商眠不顾一切搬出家里,曲葵整整三年见她都没有好脸色。
上一次回家还是三个月前,邻居李阿姨要介绍自家侄子给商眠,才提了个话头:“阿眠也单身好几年吧,我家侄子和你年龄相当……”
商眠刚踏进家门,一听这话,也没什么表情:“李阿姨,可以见见呀,不过你问问他能不能接受我和一个19岁的男孩同居……”商眠话音刚落,李阿姨已经变了脸色,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这边她刚走,曲葵已经将手上的萝卜扔了过去:“你给我滚!”
于是,硬气的商眠同学三个月都没有再登门。
两个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能让老佛爷纡尊降贵到这里来,一定是有大事。
见商眠回来,冲水泡茶充当吉祥物的江远终于解脱了,借口回房间学习,逃之夭夭,他不怕商明建,但曲葵的气场太强大,让他坐立难安。
商眠将包往沙发上一扔,直接在父母面前坐下,也不绕弯了:“你们来找我啥事?”
“你这什么语气,没事就不能来了?”曲葵瞪了她一眼,目光又忍不住往江远的房间瞟,“你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了,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不知道避嫌……”
商眠还想和她好好说话,偏生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她也不客气:“妈,你如果要说这事,就请回吧,我忙得很。”
若是平时,曲葵早已爆炸,此时却咬了咬后槽牙,硬生生地忍住了。
商眠不由觉得惊奇,她妈这脾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暴躁,今日不是吃错药了,就是有大事要求她。
果然,商明建清了清喉咙:“商眠,你还记得郁伯伯吗……”
商眠眼皮一跳:“当然记得,当年你们一起出任务,在荒郊野岭出车祸翻车,与外界失联,背着你走了十几公里去找医院的那个郁长安郁伯伯。这事你说了几十遍,我都会背诵了……”
“郁伯伯家的儿子,你还记得吗?”商明建似乎想起什么,脸色一黯,补充道,“还活着的那个,小时候你跟他玩过,还把他当成姐姐那个。”
商眠之所以对郁伯伯印象深刻,除了他曾经救过自己的父亲外,更因为他刚正不阿的性格。
那时候他还没成为法官,还只是检察官,因为一宗刑事案件而得罪有权势的人,对方绑架了他儿子。当时商眠还未出世,许多事情都不了解,只是父亲在酒后感叹只言片语,案件的具体情况她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奔波了几日几夜,最后找到的仍是尸体。
虽然凶手被绳之以法,但郁长安仍旧失去了儿子。
那是他一辈子的伤痛,妻子也因此患上了焦虑症,即便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
郁长安与小儿子并不亲近,因为兄弟俩长得太过相似。
商眠小时候还和他的小儿子玩过,对方长得精致漂亮,她还将他当成了姐姐,被叫成“郁姐姐”的人恼羞成怒,但只会用言语表达,逞口头之勇,商眠嫌他絮絮叨叨烦人,将他狠狠揍了一顿。
商眠的彪悍在那时便初现端倪,硬是将比她大两岁的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后来郁长安一路往高走,又搬了家,商明建始终挣扎在刑警队前线,自觉要与郁大法官避嫌,慢慢减少了联系,商眠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听过郁长安这个名字了。
“你知道作为法官,你郁伯伯每天都要面对不同的威胁和引诱,但他始终坚持做自己应该做的,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这些年他已经收敛锋芒,但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对这些威胁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一次,受到伤害的人不是他……”商明建顿了顿,“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你于阿姨也有些神经衰弱,不能再失去他了。”
“前几日,你郁哥哥,就是你郁伯伯的儿子,刹车被人恶意破坏了,他出了车祸……”
“做得很严密,还没抓到人,监控也没查到什么……”
“威胁信还是一直往家里寄……”
“你郁哥哥性格古怪,不愿意搬回家住,当然不可能请保镖,你郁伯伯和于阿姨难过又担忧,愁得不行,原本你于阿姨精神状态就……”
“我们家欠郁家的情这辈子是还不完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看着老郁唯一的儿子出事!”
商明建越说商眠的眼皮跳得越快,这个人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与她脑海中某个模糊的影子慢慢重叠在一起,且都是姓郁。
“爸,他是不是叫郁云初?”
商明建一愣:“这么多年不见,你还记得他的名字?”
商眠此时已经不知用什么表情回应,原来是这样的事,怪不得连她妈曲女士都要亲自上门。
原来郁云初就是小时候被她叫作“郁姐姐”的那个漂亮又高冷的男孩子。
这些年,他的容貌变了,那一身傲娇与矫情却没变。
还是那么弱不禁风。
还是那么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