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枞之乡 The Country of the Pointed Firs(双语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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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托德太太

后来,我发现在这里消夏唯有一个缺憾,那就是完全无法独处。阿尔米拉·托德太太[1]的小房子在街尽头,看起来幽静宜人,远离尘世的喧嚣。房子后面有一个绿草如茵的小花园,花园里草木茂盛,两三枝蜀葵灿烂夺目,灰色木瓦墙的墙根下长着一些虎耳草。这是一个奇异的小花园,令异乡客困惑不已。花园里绿草茂盛,稀稀拉拉的几枝花显得势单力孤。不过不久后我发现,原来托德太太对药草情有独钟,不论野生的,还是人工培植的。海风从低矮的边窗轻轻地吹进了这座堆满药草的房子,里面有多花蔷薇、香蜂花,还有香脂草、鼠尾草、琉璃苣、薄荷、苦艾和青蒿。要是托德太太偶尔去药草园里偏僻的角落,她重重地踩倒百里香,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便溢满园子。托德太太身材高大,一枝枝细嫩的草茎即便没有给她踩倒,也差不多被她宽宽的裙摆碰倒。即使早晨你还半梦半醒,你总能说得出她什么时候会踏进药草园。过上几个星期,你便能准确判断她在药草园的哪一个角落。

在药草园的另一边,除了一些乡间寻常的药草,还生长着珍稀药草。它们释放出奇异而浓烈的气味,令人追忆起被遗忘的往事。其中一些药草可能曾经专用于神圣又神秘的仪式,它们连同几百年来一些秘而不宣的知识流传下来。但是现在它们都变成了一些不太起眼的汤药中的成分。每隔一段时间,托德太太就会在厨房往小锅里倒入糖浆,或醋,或酒,熬制这样的混合药物。这些熬制的汤药被施与生病的街坊邻居,他们通常晚上过来,好像做贼似的,带着些看起来有不少年头的小瓶,让托德太太装满汤药。有一种神秘的印第安补药,售价仅为十五美分。顾客从窗前经过时,能听到屋内在悄悄地说着补药的用法。托德太太给顾客的大多数药剂都是叫他们直接从厨房拿走,不用叮嘱,她也乐得少走几步路。但是对于小瓶里装的汤药,她就得站在门廊里仔细叮嘱一番。还有一些药,她就得陪着顾客边走边说,反复嘱咐,告诉他们详细的服用方法,一直走到门口,自始至终她都是一副神秘莫测、郑重其事的样子。或许,这不仅仅是她试图帮助人类的方式;在托德太太药草园里长着一些像是野生的奇异药草,其中一些有时似乎是治疗爱、恨、嫉妒和海上的逆风的灵丹妙药。

村镇医生和这位博学的药草学家关系亲密。这位好心人大概一直在思考如何消除一些药剂的副作用;他会不时地停下来和托德太太隔着尖尖的篱笆打招呼。寒暄几句之后,他们开始谈论专业问题。他站在那里,手指不停地转着一根有甜味的嫩枝,不时来几句意味深长的玩笑,大概笑她执迷不悟地研制贯叶泽兰做成的不老灵药。我的女房东也承认,她的执念有时候会影响到她可敬的邻居们的正常生活。

六月下旬,采集药草的季节开始了,这时来到这个最宁静的滨海村镇,刚好赶上托德太太酿造传统的云杉啤酒的最好时节。经过一系列的实验,这种清凉爽口、提神醒脑的啤酒日臻完善。它在当地享有盛誉,总是断货、供不应求。这里本来是世界上快乐的角落,但出于种种原因,原来一直梦寐以求的远离尘嚣的生活很难如愿以偿。我和女房东签订了公道的租房合同:中午她为我提供简单的冷餐,晚餐随意,只要是热的即可。为了准备晚餐,只见那位寄居的房客有时会匆匆忙忙上路,晚些时候手里便拎着青鲈回来。不久我发现,这种安排给托德太太留下了充裕的时间,她穿梭于树林和草地之间,不慌不忙地采摘各种药草。天热时,云杉啤酒的客户比较固定,很多人还需要各种安神的糖浆和滋补药。当初入住托德太太家时,我好奇心重,慢慢熟悉了这些糖浆和灵药。我了解到,托德太太一人孀居,除了这点小本生意赚的钱和一个饥肠辘辘的房客所支付的房费,她几乎没什么收入。好在她精力旺盛,又喜欢钻研药草。自然而然地,她每逢晴天就外出采集药草,这时就会不断有人砰砰地敲侧门,于是房客便负责开门。

偶尔和托德太太一起漫步,让我受益匪浅。她经常不在家,我就成了她的生意伙伴。我发现七月飞驰而去。就这样,有天夜里,看着白天收入的两美元二十七美分,我备感自豪和快乐,这才想起有篇必写的文章不幸拖延到了现在。有人友善地拍拍你的肩膀,叫你一声“亲爱的”;有人给你一个惊喜,送你几只清早采摘的蘑菇当晚饭;还让你有幸一天能挣到两美元二十七美分,到最终你却想放弃这一切,而且从这些令人愉悦的成功中抽身需要不小的勇气。文学创作充满变数、惹人苦恼,有一天耳边的使命之声比海水拍打最近的鹅卵石海滩的声音还响亮,我才狠心向托德太太表示自己暂时不能帮助她了。从托德太太的话中,我愈发感到她的感伤之情,她言谈中充满温情。我坦率地告诉她我不能再享受会见乡民的快乐了,不出我所料,她看起来很失望。这个季节最适合采摘那些缓解冬天病痛的各种野生药草了。我的突然退出让托德太太无法放开手脚,我觉得自己对这里的人有些无情。

“好吧,亲爱的,”她不无伤感地说道,“你住在这里,给我帮了大忙。这样的好年景可是多年难逢啊,我从来没有这样信任过别人。你就是缺一点点本领,不过慢慢地你就见识多了,会成为这一行的好手。这话我站在这里对谁都敢说。”

托德太太和我在业务关系上的变化并未使我俩分开、疏远,更深的默契似乎刚刚开始。夜深人静时分,露珠降临,皓月当空,清爽的空气在海上升腾,不知道是什么夜间开花的药草释放出浓烈的气味。那时托德太太非常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则非常乐于倾听。我俩像着了魔似的,她有时站在窗外,有时来到我的客厅,告诉我白天里平淡无奇的消息,或者一个雾蒙蒙的深夜发生的事情,所有这些都曾深藏在她的心底。就这样,我了解到她曾经爱过一位家世比她好、地位比她高的男子。

“唉,亲爱的。我说到的那个人,他可能再也不会想起我,”她说,“我们年轻时好过,他母亲觉得我们不般配,想方设法拆散了我们。大伙儿觉着我俩结婚挺好的,但是我俩谁都不想一直这样下去。现在我们两个又都成了孤家寡人,我们本来可以厮守终身的呀。他可不是一般的海员,生意做得比大多数人都大。他出身富贵,而我却生在普通的劳苦人家。我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我想,我们年轻时的感情他早就忘了,但是咱女人的心就不一样。你觉得那份感情完了,它却回来了,好像春天每年都要来一样啊。我总有办法打听到他的消息。”

她站在编织的地毯的中央,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以看见地毯灰黑色的圆形图案将她围在中央。她高大而壮实的身材在低矮的小屋里看起来酷似西比尔[2]。这时神秘药草的奇特香味从小小的药草园里飘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