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湾遗址发掘二三事
甘肃省秦安县大地湾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掘,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重要的考古成果之一。自1978年至1985年,我曾主持大地湾遗址田野考古发掘,亲历其中一些重要考古发现的前后过程,现择几件事,作简要的追述。
选址
在1978年前,甘肃东部的文物普查中曾陆续发现过仰韶文化遗存,但未做正式发掘。为了揭示和了解甘肃地区仰韶文化的内涵,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决定选择具有代表性的仰韶文化遗存进行发掘。1978年夏,文物工作队队长岳邦湖、副队长张学正偕同我去甘肃东部调查和考察新石器时代遗址,并选择和确定考古发掘的地点。我们沿途在陇西、武山等地进行考察后,来到了秦安县文化馆。在该馆负责文物工作的韩永录,近年来征集了大量的出土文物,其中一组器形完整的仰韶文化陶器,有半坡类型的变体鱼身纹彩陶碗,刻画符号宽带纹彩陶钵,葫芦形彩陶瓶和庙底沟类型的叶形深腹彩陶罐,是甘肃历来发现的最大宗的仰韶文化陶器。据韩永录介绍,这批陶器是五营乡邵店村小学翻修操场时出土的,于是我们立即赶赴邵店村。
邵店村坐落在五营河与阎家沟两水交汇处,南依长虫梁,宜于农牧和渔猎生产,有较好的自然条件。在1958年的甘肃省文物普查中,邵店村东面的大地湾曾发现了新石器时代遗址,并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了解邵店村的这批仰韶文化陶器的出土情况,我们访问了邵店小学的领导和有关老师,了解到他们在整修操场取土时曾发现了一些墓葬,秦安县文化馆征集的仰韶文化陶器就出自这些墓葬。我们还获悉,在邵店小学东面的卫生院和粮管所所在地也出土了陶器。卫生院的郭院长是个有心人,将院中出土的十余件陶器收存下来,我们根据这些陶器的形制特征认为其属于半坡类型。据郭院长的回忆,这些陶器也是出于墓葬的。这些陶器中的葫芦形彩陶瓶只在墓葬里发现,因此,我们觉得卫生院中可能存有仰韶文化墓地。我们在粮管所大院内的考察也有所收获,在院里菜地土埂的断面中,发现了一座有着草拌泥居住面的房基。并且还发现在粮管所大门内侧放着一个破裂的彩陶盆,盆下腹微曲,上面绘着黑色变体翅羽纹,显示出庙底沟类型彩陶的特征。在粮管所院中,还捡到属于庙底沟类型的陶片,由此我们认为此处保存着庙底沟类型的遗址。
在甘肃东部考察了数十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后,经过分析比较,我们认为秦安县邵店村大地湾遗址分布面积大,范围从川地延至山坡。由征集的出土陶器看,有半坡类型、庙底沟类型的各种陶器,还发现有仰韶文化晚期的陶片,内涵很丰富。从发现的遗迹分析,既有居址,又有墓葬。虽然近年在遗址上修建新屋造成了一些破坏,但大部分遗址保存较好。此外,遗址的主要部分就在村边,具备了基本的考古发掘条件。由以上分析考虑,确定了甘肃首次进行发掘的仰韶文化遗址,就选定在秦安邵店村大地湾。
第2号房基与鱼纹彩陶大盆
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派出大地湾发掘小组。1978年9月28日,由我领队,与朱耀山、周广济、阎渭清、赵建龙一行来到秦安县邵店村,对大地湾遗址进行试掘。
我们只有等待秋收后,才能开展发掘工作。在这期间,我们对大地湾遗址先作全面的考察,了解到大地湾新石器时代遗址分布面积很广,下临五营河第二台地、上达长虫梁半山坡。从遗址各处拣选的陶片进行分析,靠近河谷而地势低缓的遗存的年代较早,而山坡上的遗存较晚。由于这次考古发掘的目标是仰韶文化遗址,所以将试掘地点定在卫生院及其周围。
我在卫生院院墙外西北的崖壁一带考察时,看到在崖壁的断面上有许多灰坑,文化层的堆积也很厚,并注意到了一座有草拌泥居住面的房基。在房基的居住面上,我发现了一个露出小半个的彩陶盆。我小心地将这个彩陶盆挖取下来,惊喜的是盆的大部分尚保存完好。从饰于盆上腹的弧边三角纹和变体鸟纹来看,属于庙底沟类型早期的彩陶纹样。我们观察到,这座房基被损的只占小部分,房基内可能还保存着更多的遗物,因此我们决定先清理这座已暴露出来的房基。但在这座房基之上的农田里还种植着玉米,已经接近成熟期。经与村干部商议,提前收割了这片玉米。
我们将在卫生院墙外东北处进行试掘的第一地点定为第一掘区,临崖壁发现的房基所在地作为第一探方,由周广济负责第一探方的发掘。从农耕土下挖约0.4米,就到了文化层。在原先发现的房基之上,还叠压着一座房基,按照考古程序,我们先清理了房基,并依序编为1号房基。接着又清理了叠压在1号房基之下的原先发现的房基,即为第2号房基。1号和2号房基都近于方形,为半地穴式。房基的一面正中设门,有斜坡式门道,对着门道的进门处,有一圆形深穴式灶炕,沿房基居住面四边有一周小柱洞,房基内有左右对称的大柱洞。
在1号房基内,出土了重唇口尖底红陶瓶,这是庙底沟类典型的陶器样式。2号房基内出土了一组陶器,在灶坑旁重叠地放置着两个圜底彩陶大盆,它们的形状、大小和彩绘花纹完全相同,如同孪生。盆为大口扁圆形,口径达51厘米,是已知的新石器时代彩陶盆中最大的(图1)。盆口制作得很圆,并且十分规整。陶质为细泥红陶,胎壁薄而均匀。在圜底的内面,隐约能看出泥条盘筑的痕迹。盆口微侈,盆唇圆卷,显有半坡类型彩陶盆口唇样式特征。以黑色画花纹,在盆上腹绘着作一圈排列的两条鱼纹。鱼纹是半坡类型彩陶具有代表性的纹样,这两件彩陶盆上的鱼纹已是变体样式,鱼头变得抽象,夸张地表现鱼头的上和下颚。鱼纹呈上下对称式,有较强的装饰性。鱼身的线条长达二十多厘米,画得遒劲而凝练,应是使用含水量大的长锋硬毫毛笔绘成的,显示出纯熟的绘画技巧,堪称仰韶文化早期彩陶的代表作品。
图1 半坡类型变体鱼纹彩陶盆
在灶坑后方内壁下部,有一下斜小穴,内有一个宽带纹彩陶圜底钵,是用来贮存火种的。2号房基居住面上还出土了一件变体鸟纹平底彩陶盆,与先前挖出的彩陶盆类似,都具有庙底沟类型的特点。而共出的三件圜底彩陶和另一件弦纹夹砂红陶罐却带有半坡类型晚期陶器的特点,因此2号房基出土的陶器带有半坡类型向庙底沟类型过渡的因素。
大地湾第1号和2号房基的清理发掘,为甘肃首次发掘的仰韶文化房址,并且在第2号房基中出土了鱼纹彩陶大盆等具有很高艺术价值的彩陶精品,这就鼓舞了我们在大地湾遗址开展更大规模考古发掘的信心。
大地湾一期遗存的发现与发掘
1978年11月底,气候变冷,本年度发掘将要结束。在第一掘区的属于庙底沟类型的第11号房基的发掘清理已告完毕,继续发掘该房基下面的文化层,出现了一座形状不规则的灰坑,经过清理,灰坑中出土了陶器和一些陶片,陶质为夹细砂褐红陶,表面多饰交叉绳纹。一件破裂的陶器为印有交叉绳纹的三足红陶钵,其样式与陕西华县元君庙下层出土的三足彩陶钵相似。虽然这个灰坑出土的完整器物不多,但陶器和陶片表现出的器形样式是早于仰韶文化的,所以我们初步认为这是甘肃迄今发现的最早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
1979年,进入大地湾遗址发掘的第二个年度,并在四个发掘区域同时展开。其中,第三掘区设在卫生院大院内,遗址内涵十分复杂,出现了年代不同的六层房基相互叠压的地层关系。大致是上层为仰韶晚期的遗存,中上层为相当于庙底沟类型的仰韶中期遗存,中下层为仰韶早期的半坡类型遗存。随着发掘工作的进展,掘区的遗址自上而下地逐步揭示出来,有一部分已发掘至半坡类型的文化层。在已发掘的位于卫生院北墙内外的第216号房基,属半坡类型。该房基之下叠压着的第211号窑基,也属半坡类型。当清理完第211号窑基后,发现窑基下面还叠压着一座长方形竖穴土坑墓,埋有一具小孩骨架,已残朽,但能辨出为单人仰身直肢葬。随葬陶器为一件满施交叉绳纹的夹细砂筒状深腹罐,口缘为细锯齿状,还有一件用绳纹陶片磨制而成的纺轮陶坯。从地层关系和陶器形制都可以确认是一座早于半坡类型的墓葬,也是大地湾遗址最早的遗存。接着在卫生院内的第三掘区和东面相邻的第四掘区又相继发现了一期的墓葬和灰坑,共发现一期的墓葬11座、灰坑2个。
1980年6月,我们对秦安大地湾遗址进行第三次发掘。在这次发掘开始时,对已发掘的大地湾一期的遗迹和遗物做了分析研究,根据发现的墓葬、灰坑和窑址的分布情况,认为在发掘区内可能会保存一期房基的遗迹。在这之前,这里从未发现和发掘过大地湾一期的房子,其形制无从知晓,也不可能用仰韶文化房子的概念去套用,如居住面须是草拌泥做成,而早期房子的居住面也未必都是草拌泥。发掘中特别要注意的是,不要把房子作为灰坑来对待,尤其对形状规则的灰坑上口的周边更要仔细清理,看是否有一周小柱洞。经过认真仔细的工作,我们终于发现并清理了三座属于一期的房址。最先收获的是在四掘区发现了一座属于一期的房基,即第371号房基。虽然该房基的南部上端被属于仰韶文化的第366号房基打破,但房基基本保存完好,为圆形深地穴式房子。该房斜坡式门道设于房基内,居住面为久经踩踏的硬土,对着旋入房内的门道处有一个柱洞,穴壁上口周围有六个柱洞,其中的四个柱洞向房屋中心倾斜,根据柱洞的分布情况推断,可能为深地穴圆锥攒尖顶房屋。在居住面上置有三足钵、圜底钵、三足深腹罐等成组陶器,还有陶纺轮、骨椎、骨镞等生产工具。由此开始,揭开了大地湾一期房址的面貌。后来,我们又陆续发现了属于一期的二座房基和五座墓葬,还有灰坑,出土了一批陶器、石器、骨器和装饰品,还有各种动物骨骼,以及炭化了的稷和油菜籽。
通过两个年度对一期遗址的发掘,我们了解到大地湾一期文化遗存的全貌和特征。从陶器形制分析,大地湾一期陶器具有早期陶器的特点。大地湾一期遗址出土的圈足碗、球腹罐、三足钵或圜底钵,与中原地区的裴李岗文化、磁山文化的同类陶器相似。陶器的制法多用泥片敷积法,一期遗址发掘的一批木炭标本的碳-14测定年代的数据,为距今8170年~7370年(经校正),也与裴李岗文化、磁山文化的年代相当。由此可以断定,大地湾文化遗存与裴李岗文化、磁山文化同属黄河中、上游地区较早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
图2 大地湾文化宽带纹三足彩陶钵
大地湾一期文化遗存,大部分陶器的表面印有交叉绳纹,具有我国新石器时代早期陶器中以绳纹为特征的鲜明的自身特点。而且在这里还出现了绘有红色或白色彩纹的彩陶,这是迄今已知的我国最早的彩陶(图2),也是世界上较早的彩陶。在大地湾一期的陶器和陶片上发现了十余种彩绘符号,这些符号大多属于指事系统,为研究我国古文字的起源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大地湾一期文化遗存的陶器,与宝鸡北首岭下层文化和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陶器显示出前后相承的关系,为研究半坡类型的起源,提供了重要的考古资料。由于大地湾一期遗址的发掘规模较大,揭示的遗迹和出土的遗物较多而又全面,所以在同类遗址中具有代表性,因此以大地湾一期遗址为代表的同类文化遗存,被命名为大地湾文化。而大地湾一期遗址的发现和发掘,被认为是大地湾最重要的考古成果之一。
仰韶文化居址地画的发现
自1980年起,对大地湾南面半山上的遗址开始清理发掘,在第五掘区发掘了属于仰韶晚期的第405号大型房址。1982年秋,又对第405号房址进行了补充清理。1982年10月下旬,当五掘区清理工作即将完毕时,当地民工在扩展山上的道路时,暴露了一座有着白灰居住面的房基,由赵建龙负责对该房基做抢救性清理。10月27日中午,山下的考古人员已用过了午餐,赵建龙才返回发掘小组的住处。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们,山上正清理的这座房基的居住面上露出了绘画的遗迹,现已清理出一部分。午后,我们携带摄影和临摹工具与赵建龙一起奔赴山上清理现场。发现地画的这座房基按序编为第411号,是一座平地起建的地面建筑,房基平面呈“吕”字形,房基前部已在修道路时被破坏。房基后部为正居室,平面为横向的长方形,居住面的表层为厚0.3厘米至0.4厘米的抹光的白灰面。在正对过道门处,为砌起的圆形灶台,灶台后方的左右,对称地各有一个圆形的柱孔,就在灶台和柱孔之间的地面上,发现了用黑色绘成的地画。
我们最先清理的是地画画面的左上侧,此处画的人物已模糊不清。接着,我们小心翼翼地清理出地画的其余部分,可看出地画分上、下两部分,上层绘一排并列三人,中间和右侧画的人物保存较好,人物呈影像效果,头部为圆形,头前有飘起的头发,双脚交叉,双足上翘,右手持一条状物。中间的人物肩宽腰粗,而右侧的人物形体略小,腰较粗,胸隆起,腿较丰圆。中间和右侧的人物,在特征上似有男女性别之分。在上排人物图像的下方,有一黑线绘成的长方框,框内画着一对动物纹,动物的身体作横置的椭圆形,身上饰着并排的弧线纹。动物身体下部有四条弯肢,身体上部也有弯曲的折角状纹。动物的头部也用圆形来表现。由于动物的图像简约而概念化,很难确指是哪一种动物。关于地画的含义众说纷纭,但大多认为和原始宗教信仰有关。
关于大地湾第411号房基的年代,我们从各方面进行综合分析和判断:该房屋为平地起建的地面建筑,居住面为白灰面,房基平面呈“吕”字形,灶膛高于地面,都明显地具有仰韶文化晚期居址的特点。该房基出土的陶片器形中,有平唇口和铁轨形口的绳纹夹砂红陶罐,为仰韶文化晚期陶器的典型器物。在第411号房基上还叠压着一座也属于仰韶文化晚期的第410号房基,说明第411号房基的年代不会晚于仰韶文化晚期。第411号房基与第405号房基只相距70米。第405号房基的两件木炭标本做了碳-14年代测定,分别为距今5045±180年和4910±180年(经树轮校正),因此大地湾第411号房基属于仰韶文化晚期,距今5000年左右。由此可见,大地湾仰韶文化居址地画,为我国已知的年代明确的最早的绘画,是中国绘画史独立绘画的开篇。该地画的发现,对于研究原始社会的艺术、宗教和社会发展史都有重要的意义。
在第411号房基的仰韶地画发现之后,甘肃省博物馆派技术部的李现女士来大地湾考古工地,对地画进行了加固处理,并妥善地切割剥离下来,将居址地画运回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保存。
自1978年至1985年,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大地湾发掘组先后进行了五次发掘,共清理房址226座、灰炕328个、墓葬76座、窑址33座、壕沟6条,出土遗物7700余件。发现和发掘了大地湾一期遗址,并清理发掘了仰韶文化早、中、晚期的大量遗址,为研究半坡类型的起源,甘肃东部仰韶文化的分期和发展源流提供了系统的考古资料。发掘中还出土了鱼纹彩陶圜底大盆、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三人浮雕陶瓶器口等原始艺术珍品。我与郎树德合作撰写的《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1978至1982年发掘的主要收获》一文,作为大地湾遗址发掘的简要总结,发表于《文物》1983年第11期。由此,大地湾遗址的发掘和取得的考古成果引起世人瞩目。
1986年,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从甘肃省博物馆分出,大地湾遗址的发掘工作由文物考古研究所继续进行。我因留在甘肃省博物馆,离开了工作过八年的大地湾考古发掘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