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
一 一朵花落在你面前
我们要谈的第一个诗人,是王维。
王维其实有很多面,我只选取了他写的和自然有关的一部分诗来谈。
他在诗里创造了一个充满着禅意和画意的自然世界。
我们先来读一首小诗,《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人闲桂花落”,这一句看起来好像平平无奇,无非是说人比较悠闲,四周有桂花落下。
其实人的行动、心境和桂花的开落毫无关系。
但是在这一句里,王维把“人闲”和“桂花落”摆在了一起。
诗人做的事其实并不复杂。他们只是负责把一个词挪到另一个词旁边。
他们会改变词语习以为常的摆放方式。
写诗的过程,就是重新摆放、搭建的过程。
也许你从前压根儿就没想到,它和它还能挨得这么近。
但是诗人会这么做。他们甚至会把原本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词摆在一起。
于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新的语言空间出现了。
我们会发现,哇,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每一首好诗都应该让读者有“哇”的感觉。
我们回到第一句,“人闲桂花落”。
我们其实很少会去耐心地观察一朵花的开落。
很多花落下去了,但其实并没有发生在我们的生命里,并没有出现在我们自己的时间轨道上。
王维的意思是,当你有闲情逸致去观察自己周围世界的时候,你会在生命里收获一片或者更多轻轻落下的花瓣。
而从前也许我们总是错过它们。
接下来,他说“夜静春山空”。其实白天或者夜晚,春山本身所容纳的事物并没有什么变化。花草树木不会因为夜晚降临而突然消失。鱼虫鸟兽也不会因为白天的隐没而寻找其他栖居的地方。
它们都还在这里,但是诗人却觉得“空”。这个“空”,其实是因为“静”。
很多声音消失了,很多声音也从诗人的身边消失了,当他来到夜晚的山里,他感受到生命的空间被放大了。
生命原来并不是一个狭窄的器皿,也不是一个逼仄的角落。
最后两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山鸟会不时地在溪涧里鸣叫,是因为被月光照亮而惊恐。这两句其实是写夜里的静,写春山的空。有了鸟的叫声,有了月光,就更显得静,更显得空了。
我们会发现,原来生命可以盛得下许多东西。
当我们把一些无用的尘世纷杂倒空之后,你能看到一朵细小的桂花落下,你能看到月光,你能听到鸟在月光下不时地鸣叫,你会发现,自然的浩瀚并不在别的地方,其实只在我们自己心里。
所有的秘密其实都藏在第一句的头两个字里——人闲。
二 此岸,就是彼岸
我们再来读这首《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在终南山下的辋川那里有一处别业。这座别业以前是宋之问的,后来被王维买下来。他的很多诗都和辋川别业有关。这里可以说给他提供了另外一个空间,不只是一处宅院,更是一个精神上的空间。
他在辋川可能更像诗人王维。
我们知道,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同的身份。就拿王维来说,他首先是大唐的官员,他还会画画,是画家王维,他也懂音律,他还是虔诚的修佛者,当然了,他也是诗人。
我想,“诗人”这两个字并不是一个恒定的概念,不是说你写了一两首诗,你就永远是一个诗人了。诗人并不是身份的标识。我觉得这两个字的保质期非常短,诗人这个概念,只存在于一个人创作诗歌的过程中。它是一个进行时的概念。
当王维在创作一首诗的时候,他是诗人王维。可是当一首诗完成以后,当他回到日常生活里,可能就不再是一个诗人了。
但是在辋川这里,我们看到诗人王维经常出现。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这一句是说人到中年,开始试图寻求“道”。一个人想要求道,试图放下,大概是看透了尘世的无聊。或许也有不得意的成分在里面,希望在求道的过程中获得一些安慰。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有时候兴起,就一个人出门走走。有了高兴的事,有了愉快的体验,也只能一个人独自享受。
这里的“独”“自”,有自由自在的意思,也有孤独的意思。
但生命的旅途本身就是要自己一个人完成的。所谓的陪伴,其实都是暂时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两句写得真好。一个人出门,不设置终点,就这么无牵无挂、不管不顾地走下去。
走到河水的尽头,却并不是走到了路的尽头。路在心里,可以一直走下去。
坐下来,看天上的浮云,也是在走。
生命本身其实没有什么终点,它只是一个过程。
它是每时每刻,是无数个“现在”的集合。
它可以是水,它也可以是云。它可以是行,它也可以是坐。
苏轼在惠州的时候写过一则小文章,叫《记游松风亭》。
他在这篇文章里说,自己住在惠州的嘉祐寺,有一天出门去松风亭游玩。结果他走着走着觉得累了,就想在亭子那里歇一歇。
他抬头一看,亭子离自己还远得很,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他一下子泄气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明白了,就在这里歇着也蛮好的嘛。天地之大,哪里不是歇脚的地方呢?
于是苏轼成功地说服了自己,愉快地坐在地上欣赏眼前的风景。
拿苏轼这篇文章来解释王维这两句诗刚好。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许多人,许多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偶然碰到,是我们的幸运。王维偶然遇到一个砍柴的老人,结果发现两个人还挺聊得来。
他和这个老人能聊些什么呢?
陶渊明说:“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五首·其二》)
孟浩然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过故人庄》)
他们会聊庄稼长得怎么样了。对生活在田间的人来说,这可是头等大事。
王维和这个老人聊的估计也是这些。
就这么聊啊聊啊,一直聊到天黑也没想到要回家。
估计他都忘了还有回家这回事。
哪里是家啊?这里其实就是家。
“无还期”,意思是把时间抛之脑后,也把那个叫作“家”、叫作“归宿”的存在忘记。
当时间不再起作用的时候,此刻就是永恒。
当心里不再记挂着彼岸的时候,此岸就是彼岸。
当你忘记寻找“道”,就已经得道了。
三 明月和清泉
我们再来读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一场秋雨下过之后,天气就变凉了。秋天对诗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友好的季节。在大部分诗人眼里,秋天是萧瑟的,是令人哀伤的。但王维没有这样写。王维把秋天写得像春天一样明丽。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两句的好,是那种无需解释就能读出来的好。月下有清泉,月光本身就像清泉,泉水在流动,月光也在流动。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安静的夜里有了生命活动的气息。回家的渔船扰动了水里的莲花,浣纱的女孩子们说着话穿过竹林,好像是竹林自己在说话。
王维在《辋川集》里有一首《白石滩》,也是写浣纱的女孩子: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这首诗写得很干净,虽然诗在字面上没写这个浣纱的姑娘,但是在意象和意象之间,在字和字的碰撞之间,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们在诗里读到了绿蒲,绿蒲是一种长在水边的草,诗人说这草长得茂盛,可以采摘了。他写的是草,我们却看到了青春的样子。
还有水,有明月,有纱。
这三者之间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它们都近乎透明,又很美。
像这个女孩子。
所以诗人看似什么都没说,不过是把眼前看到的写下来。但他其实什么都说了。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最后一句其实就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另一种表达。当春天结束的时候,很多人感到悲伤,因为看到花落了,会觉得惋惜。可是王维说春天如果要过去,那就让它过去吧。秋天一样是美好的。
所以即便春天已经离开,他自己却并不想离开这里。他愿意做个久居山中的隐士。
在秋雨后的夜晚,他一样可以看到明月清泉,一样可以听到竹林里嬉闹的声音。
秋天也很美,不是吗?
四 用画画的方式写诗
我们再来读《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题目里的裴迪是王维的好朋友,他们俩有许多互相唱和的诗。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远处的山渐渐变了颜色,河水每天潺潺地流淌着。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诗人靠在门边,在夕阳下听着晚风里的蝉叫。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太阳消失在渡口,村子里升起了人家做饭的炊烟。这两句很像陶渊明写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其一》)。王维从山水写到自己,又写到村子里的青烟,完全是一幅宁静的山居田园图。
苏轼评价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这首诗其实体现得很明显。王维就好像拿着一支画笔,一点一点在纸上画下了此时此刻的景象。他先是画了远处的山和水,又画了近处的房屋,又画了落日和炊烟。甚至能感受到墨的颜色并不浓,就像王维的语言,清浅却有味道。
我们读古代诗人的诗,很容易在里面发现情绪。是悲,是喜,很容易读出来。王维当然也有常人的悲喜,他的很多诗写得很感人。他会写“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会写“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他也会写“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但是王维有一部分诗,尤其是他在辋川写自然的诗里,我们很难读到悲喜。
他写寒山,写秋水,写渡头的落日,写风里的暮蝉,好像只是在平静地描绘,并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
前面几句写得都很静,最后一句,画面有了活气,“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这里用了两个典故。先说接舆。接舆是春秋时期的人,是一个不愿意从政的隐士,身上有一股狂气。
《论语》里对接舆有过只言片语的描述。据说孔子有一次到楚国,接舆跑到孔子的车前大声地唱起了歌。歌词的大意就是劝孔子不要从政。孔子本来想上去和他搭话,他却跑远了。
五柳说的是陶渊明。陶渊明写过一篇《五柳先生传》,其实也是他自己的自传。文章里说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因为他的屋子前有五棵柳树,于是就叫他五柳先生。
王维是用这两个典故说裴迪和自己。他说裴迪喝醉了酒,在自己面前大声地唱起了歌。那样子很像在山野间放歌的接舆。
我想当王维写到接舆和五柳先生的时候,他心里对这两个人充满了羡慕和敬意。他大概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们远离官场,远离权力与是非,每天以酒为乐,过着别人眼里有些疯癫的生活。
可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自由的。他们身上没有什么枷锁和拘束。他们可以活得很真。狂的底色,其实是生命的真。而之所以选择隐,大概是不愿意失去自己身上的真。
自然在这里充当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我们可以想象接舆和五柳先生这样的人在朝堂上醉酒狂歌,可以想象他们在市集和人群中疯言疯语。但旁人一定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他们也注定不能为人们所接受。
可是当他们以这样的生命形态行走在山前水边,却并不显得突兀。
自然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十分包容的空间。
自然可以容纳你生命里所有的真实。
五 重新回到自然
我们再来读一首诗,《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下过一场雨,草木都被打湿了。农村要烧火做饭,打湿的柴火不容易点燃,所以是“烟火迟”。田地里有劳作的人,饭做好了之后,送到田间地头给这些干农活儿的人吃。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水田一眼望不到边,绿油油的庄稼上飞过白鹭,这是很漂亮的田园景象。前一句写画面,后一句写声音,在树林外能听见黄鹂的鸣唱。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王维说自己在山里修佛,在自然里感悟生命,吃的斋饭很清淡。什么叫“朝槿”呢?“朝槿”就是木槿花,它的花期很短,早上开,傍晚就落了。其实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王维在花的开落里慢慢了悟到生命的无常。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最后这一句里有两个典故。
先说第一个。杨朱有一次碰到了老子。老子对他说:本来以为你还有得教,现在看来,你这个人彻底没救了。
杨朱一听,吓坏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乖乖地跟着老子到了旅店。
等到了旅店,杨朱恭恭敬敬地跪在老子面前请教。
老子说:你这个人这么傲慢,谁愿意和你待在一起呢?
杨朱一听立马就懂了。
杨朱刚来到这间客店的时候,大家对他非常客气,有人给他端水,有人给他递毛巾,有人给他让座位。
等到杨朱要离开这间客店的时候,没人给他端茶倒水了,大家都和他争抢座位。
杨朱放下了自己的傲慢,大家也就不拿他当外人了。自家人是不必客气的。
王维说“野老与人争席罢”,说的是他自己,回到人群里,村里的人也和他争抢座位。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其实才是修行。
真正的修行,其实是把自己放回人间。
王维还用了鸥鹭忘机的典故。
有一个小孩,很有灵性,每次他去海边,那些海鸥们都会落到他身边。有一次他父亲和他说:你既然和海鸥关系这么好,不如你去抓两只海鸥回来。小男孩就去了。可是当他到了海边,他发现这些海鸥只在他头上盘旋,却再也不落下来了。
人有了机心,就和自然里的万物有了隔膜。
王维的意思是,当自己放下尘世的算计,就能重新感知到自然,重新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了。
六 生命原本孤独
我们来读一首王维《辋川集》里的诗,《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辛夷花开在枝头,有的还没有完全开,只是一个个花骨朵。
所以王维并没有见到花完全盛开的样子,当然,他也不会在同一时刻看到花纷纷落下。但是他说,“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他写的其实是盛开在自己意识里的花。
这首诗在说什么呢?
王维其实在说,一个生命的降临和消逝,并不依赖于外界的观看。
一朵花并不会因为你的到来而盛开,也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落下。
每一个生命都是孤独的,但每一个生命也都是自足的。
王维在《辋川集》里有一首《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坐在竹林深处弹琴的王维,就好像生长在山谷间的辛夷花一样。
只有一轮明月。
可是这样也很满足了,不是吗?
我们回到《辛夷坞》。王维其实还是在写“空”,他写了没有人的空山,他写了生命最后落尽成空。
可是他写的并不是虚无。
他的意思是,当一朵花来到这个世界上,当一个生命曾经盛开而后落下,这个世界其实已经不同了。
王维写过一首《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
这首诗表达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在晚上为自己的老去感到悲伤,并且领悟到只有通过修佛参禅才能忘却人间的烦恼。
我只喜欢中间的两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山果落下之后会慢慢腐烂,而灯下的草虫也会随着秋天的到来停止它的鸣叫。
但是在某个时刻,它们让这个世界显得不那么单调和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