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产作者”未必是褒义词

除完全只在乎自己的感受的那一部分作者之外，几乎所有的作者都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志同道合的人的认可，甚至得到拥有足够能力的人的助力。哪怕某些作者在推广自己写出的文学作品的过程中遇到再多的、各种各样的困难，他们多半还会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自己身边的一些人的支持，哪怕只是口头上的、毫无实际行动的支持。

但是，很多作者都难免会失望。因为，他们能够接触到其中一部分人对他们表示口头上的支持或者敬佩的原因，根本不是他们的作品的内容，而是他们写过的作品的字数。

听到他们说“我写的这部长篇小说有一百多万字”之后，有些人只会忍不住感叹“我这辈子恐怕都写不出这么多的字”；听到他们说“我能够在一段时间之内写出好几十篇有一定篇幅的文章”之后，有些人只会忍不住说“你真是一个‘高产’的作者”。

仅此而已。

在这些旁观者当中，几乎没有几个人会真心实意地关心作者写出来的作品的内容，却有一部分人用“高产”这个词来形容他们所看到的作者，说写得字数多是好事、是值得夸奖的，哪怕他们所看到的作者写过的所有作品的总字数还不如一个网络小说作者依靠某些固定套路而随手编出来的一部网络小说的字数多。

事实上，在纯粹的网络小说领域中，“高产”这个词确实是某一部分人用来夸赞网络小说作者的话。在他们的价值体系里，只要一个作者写的字数多、篇幅长、速度快，就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

而且，这个价值体系一直都在向外扩张，一直都在影响纯粹的网络小说之外的文学领域。它就像一种病毒一样，不停地向外传染，企图把所有不愿认同它的人全部感染、全部同化。很多已经潜移默化地受到它的影响的人还根本不自知，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被影响，或者说，被感染。

这个价值体系最大的问题，不仅仅是混淆网络小说和真正的文学作品，也不仅仅是用“能否带来足够的感官刺激”来衡量艺术品，而是用同一种价值体系来评判“产品”和“艺术作品”，也就是把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消费品强行画等号。

在很多情况下，人们想要在物质层面上满足，确实需要在一定程度上率先重视数量，之后再考虑提高质量的问题。

种粮食、种水果、种菜，需要保证基本产量，并逐步提高产量。

养鸡、养牛、养猪、养鱼，同样如此。

生产各种工业消费品，更是如此。

“高产”这个词，原本是用来形容工农业生产的，尤其是经常被用来形容牲畜生育后代。一头母猪生出一大窝小猪，一条母狗生出一大窝小狗，叫“高产”；一座工厂生产出大量的工业产品，也可以叫“高产”。

原因就在于，无论是粮食，还是牲畜，或者是工业消费品，基本都是用来满足人的最基本需求，也就是衣、食、住、行。而且，它们需要尽可能多地满足更多的人的基本需求，尤其是在人口较多的环境里。

但是，包含文学作品在内的艺术品是拿来满足基本需求的吗？文学、绘画、音乐之类的艺术形式，是“基本需求”吗？

显然不是。

人的基本需求，就是人生存下去的基本要求。有的人确实是完全不需要任何艺术也能够生存下去的。只要他不妨碍其他人的正当利益，他可以选择这种生存方式。

但是，“文学不是基本需求”这一点同样意味着，它不应该被基本需求的价值衡量体系来衡量，也就是说，不能用衣、食、住、行的标准来要求它，更不能用衡量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工业产品的标准来衡量它。

如果用篇幅长短、字数多少来衡量所有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的价值，小说这个艺术形式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存在吗？长篇小说就一定比短篇小说更有价值吗？作者的文笔、想象力、洞察力和构思能力是只能通过作品的篇幅长短或者发布时间来衡量和展现的吗？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和独特性和作品的篇幅长短、发布时间长短又有必然关系吗？

对于这些问题，只要是懂得如何阅读真正的文学作品的人，都能够给出自己的答案。

长篇小说的气势磅礴和短篇小说的短小精悍，分别是两种不同形式的美。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同样也只是针对不同受众的不同表现形式。有的人可能偏爱其中一种或者几种，有的人则能够做到兼容并包。这是一种自由，更是一种权利。只用字数多少、篇幅长短作为评判标准的评判方法，是在毁灭这种权利，更是在毁灭美、毁灭不同。

即便用“高产”来夸赞作者的人本身没有这种意思，甚至没有任何恶意，也会或多或少地起到类似的作用。

当然，如果要形容只追求“爽”之类的感官刺激的那些纯粹的网络小说作者，用“高产”这个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为，他们生产出的东西，和流水线上的工业产品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无论是在生产模式上，还是在功能上，或者是在目的上，都是如此。它们和真正的文学作品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东西，在大多数情况下也没有且不该有共同的受众群体。

然而，当真正的文学作品的受众群体被污染，甚至被同化，还不自知，有心的人就应该站出来。能做点什么，就该做点什么；什么都不能做，至少也该说点什么。

真正热爱文学、热爱文学创作的人，不应该为他人说自己是“‘高产’的作者”而感到高兴，更不应该感到自豪。过去不应该，现在不应该，将来更不应该。

因为，对于努力创作真正的文学作品的作者而言，“高产”未必是褒义词。

有追求的人，都能够认清这一点，也都应该认清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