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景便是一界
天光濛亮时,夜与雨俱去。
火堆在彻夜的燃烧下,已然化作一堆黑炭,陈希夷倒也省得再动手将其扑灭。
虽然昨夜反复醒了数次,但精神头还是养得十分充足。
将炭木扫到角落,又将柴堆整饬了一番,这便跨上了竹笈。
临行前,陈希夷本想向小草打听一下附近人烟聚集的村落。
但转念一想,它不过灵智初开,此前从未离开过那根立柱的缝隙,纵使它能记住过往吞噬的行人梦境,只怕也是难以从中分辨出东南西北。
不想白费口舌,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再三向小草交代,切莫将自己的梦景泄露给后来人。
待到小草连声应下后,便一步跨出庙门外高高的门槛。
出了破庙后,狸猫便被陈希夷丢到了竹笈中。
这回倒不是它想偷懒,只因下了一夜的雨,道路早已是一片坑坑洼洼的泥泞。
陈希夷怕它弄脏了身子,转而又会污了整个竹笈,这才不让它独自下地行走。
大抵走了小半个时辰,狸猫实在是感觉无聊,便就跳到竹笈的顶棚上。
“老大,那个剪画里头真的有怪物吗?”
陈希夷没有止下步子,只是略微抬头一瞥,便笑道:“有的。”
狸猫揣着爪平卧在顶棚上,疑惑道:“你看到了?”
“她后来从纸里出来了。”
“她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陈希夷想了想,淡淡道:“和你先前所说的一样,只是一张普通的剪画而已,不过她从前应该是无意间分食了一些庙子里的香火,以致滋养出了一些灵性,转而成为了一只邪祟。”
“那早些时候她为什么不出来嘞?”狸猫继续追问。
陈希夷耐心道:“因为她凭自己是出不来的。”
“为什么?”
“需要向她朝拜上供,同时向其祈愿,她才会显出身形来。”
狸猫有些讶异道:“你是咋发现的?”
陈希夷如实说道:“后半夜醒了,闲来无事便又问了那魇草几句,它说先前那些过路人曾经朝着那剪画敬过香,我听完便也就试着拜了一下,她果真就出来了。”
狸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道:“然后呢,你把她打杀了吗?”
陈希夷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随手从火堆抽了一截烧了头的柴禾出来以作照明,不料她却自己往前靠过来,不过转瞬,就被烧成了灰烬。”
“啊?”
狸猫闻言不禁感到十分诧异。
“她怎么会那么笨?”
陈希夷轻声一笑,道:“此等邪祟害人有余,但灵智却是十分低微,不觉自己是纸身,自然对火焰浑然不惧,如此也就只能自取灭亡了。”
狸猫点了点头,忽的问道:“这个是不是就叫作飞蛾扑火?”
陈希夷略微一顿,有些诧异道:“狸大仙竟还通晓成语?”
“吾懂得东西可多嘞!”
“那上次在建州小院的时候,你为什么没看懂我写的字?”
狸猫当即起身,拍了拍竹笈的顶棚,矢口否认道:“那是你写得太快了!那些小蚯蚓都缠在一起了!要是板板正正的写,吾肯定是能看懂的!”
陈希夷则摇头道:“行书基于真书,字形结构不似草书般自成一派,就观感来说并不会让人难以分辨。”
随后便又止下步子,仰头调笑道:“狸大仙该不会压根就不识字吧?”
狸猫瞥见下方那道目光,登时就涨红了脸,把头往后缩了几分。
旋即不自觉的伸出爪子抠了抠顶棚的苫布,支支吾吾道:“谁...谁说的!吾分明就认识很多字!”
陈希夷不禁笑出了声,也没有再出言调侃。
低头看路,避开泥泞的小水洼,继续向前走去。
狸猫见他不说话了,却是又起了劲,当即喋喋不休强调自己能够识文断字。
陈希夷则是充耳不闻,无论它怎么说,都是一概不应,但嘴角的弧度却是愈发的上扬。
原本稍显寂寥的旅途,便也由此添了几分趣味。
......
恍惚不觉中,又过了两日。
这两日倒是没再下雨。
自那破庙出来后,约莫走了十几里,原本的渣土路,竟莫名多出了几块零散的石板。
越往前头走,石板覆盖的面积就越多。
路好走了,硌脚的碎石也少了,脚步自然就快了许多。
日行夜栖,短短两日,竟是走出了百余里。
眼下这条道路临着一条不到两丈宽的小溪。
顺着溪流望去,于约莫五六里地外,却又汇聚成了一条江河。
附近有一个临水而建的村落,依稀可以见到有不少人影在其中穿梭。
走了将近十日,这还是头一回见着人。
陈希夷的脚步不由得再加快了几分。
约莫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离那村落愈发的靠近,路上的人便也逐渐多了起来。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建造在河流上的石拱桥。
先前见到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在桥的另一头,鲜少有人朝着他来时的道路相悖而行,想来通往外界的道路,便在村子的另一头。
翻过这座桥,再走上一二里地,便就入村了。
不过陈希夷此刻却是突然的在桥上正中的位置停滞下来。
这座石拱桥从远处看时,整体是有些粗糙的,但上了桥才发现,两侧的石雕栏板却是一点都不马虎。
其上的浮雕,有龙凤呈祥,有云纹飘绕,有松鹤延年,有苍鹰展翅,有走蛟渡江,有鱼跃龙门;有童子屹立于莲花之上,有老者骑牛远游,甚至还有一些不可描述的春宫艳景...
两侧的雕纹总计二十四块,有景有物,有人有兽;有幻叙,亦有写实。
总之看来看去,竟没有一块是重样的。
陈希夷越看越痴迷,最后干脆解下竹笈,俯下身子仔细观摩。
不过他刚蹲下身,却是又见着另外一幅奇景。
他不由得将狸猫从竹笈里头抱了出来。
“狸大仙快看。”
狸猫适才在竹笈中已经睡着了,此刻被强行唤醒,却也不恼。
打了个哈欠,又搓了搓眼睛,便好奇的探出脑袋与陈希夷一同望去。
壁栏相接处的小小圆洞,登时便被一人一猫的脑袋给填得满满当当。
顺着圆洞向外看去,有背着柴刀斧头的樵夫,有挑着担子吆喝的货郎。
向旁挪动一个身位,看到的却是几个妇人在岸边的石阶上敲打着衣物。
再看,有孩童折柳嬉闹,有灰鹅白鸭拨弄着红掌戏波捕鱼。
换到另一侧,有少年站在窗台朗声诵读,亦有闲者于树下对弈。
有渔人撑篙行船,还有鱼鹰矗立在船头,下一刻却又直上青云,俯冲入水。
......
狸猫看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便又钻回了竹笈中。
陈希夷却是又有了些许感悟。
栏板壁雕也好,圆洞外的景致也罢。
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尽相同。
一框景,便是一个世界啊!
刨去明知山上的虚幻光景,离开厚德镇满算不过短短月余,竟就有了如此的收获。
陈希夷不禁冁然一笑,便又挎上竹笈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