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理解货币与债务——这个世界非常复杂

第1章
复杂性和金融森林火灾

2008—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机

那是2008年的9月。我刚被调到公司的巴黎办事处，这个办事处位于第16区的区中心，离特罗卡德罗（Trocadéro）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十分安静。我才来到法国几个月，还没有适应法国人的做事方式，当我早上8点到达办公室时，迎接我的居然是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所以，在老板和其他来得早的同事到达之前，为了消磨时间，我给自己泡了一杯浓咖啡，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公司订阅的一份英文读物——欧洲版《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

法国人绝对不懒。工作日里，他们每天要工作到晚上7点多才下班，而且他们对商业的态度也很成熟，因此有不少大公司选择将总部设在巴黎。然而，那时候的我，始终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我远离了自己原本熟悉的美国工作文化和办公环境，由于语言不通，而且只见过几位欧洲客户。与此同时，我迫切地想要了解美国老家的消息。即使远在大洋彼岸，我也能感觉到美国的经济正在发生一些重大变化。

那年夏天，美国金融领域存在重大问题的事实已经变得清晰起来。尽管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和经济上，但我还是注意到了经济的不祥之兆。原本稳定的市场波动加剧；各级政府及官员，特别是美国联邦储备系统（以下简称“美联储”）和其他大银行的代表讲话中似乎暗藏着不安与担忧。我和同事们看法相似，都认为美国的住宅房地产市场很疯狂，价格泡沫最终会走向破裂。但我并不知道其中多少东西都依赖于老百姓支付抵押贷款的情况。有着长达85年历史的投资银行贝尔斯登（Bear Stearns）在2008年的2月破产了[后来另一家投资银行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出来收拾了残局]，但我和许多同事一样，并没有看出这件事的重大意义。我曾看到一家同样历史悠久、备受尊敬的公司——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Arthur Andersen）——在几年前倒闭[还有安然（Enron）等公司]，而当时这些公司的倒闭对经济没有造成持久性损害。所以，我认为经济和市场整体正在经历一个波动期，但短期内不会发生任何真正的戏剧性事件。然而，在9月的那个早晨，一篇关于美国国际集团（American International Group, AIG）的文章让我倍感震惊。

那时，美国国际集团是世界上最大也是历史悠久的保险公司之一。对于一个精算师来说，像保诚人寿保险公司（Prudential Life Insurance）、约翰汉考克人寿保险公司（John Hancock Life Insurance Company）和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Metropolitan Life Insurance Company）这样的老牌保险公司是金融服务业的基石。保险公司代表着健全财务管理的终极目标，其地位甚至超过了银行和高盛（Goldman Sachs）等投资公司。一百多年来，精算师一直是大多数保险公司的掌舵人。

美国国际集团虽然不像约翰汉考克人寿保险公司和保诚人寿保险公司那样传统或历史悠久，但它在这场游戏中绝不是新手。美国国际集团成立于1919年，主要业务是为在海外经营的美国公司提供商业保险。该公司发展迅速，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收购其他不同领域内中等规模的保险公司。到21世纪初，美国国际集团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保险公司，市值超过1000亿美元。

截至2008年，美国国际集团的业务遍及全球，为数百万个人和公司保户提供几乎所有种类的保险（如人寿保险、残疾保险、财产保险、意外险）。如果非要说美国国际集团与其他大型保险公司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们所提供的产品种类繁多。美国国际集团具有很强的创新意识，任何一种新的保险类型都很有可能在美国国际集团出现。与其他大型保险公司一样，美国国际集团有许多精算师，负责监督公司在每次承保时承担的风险和责任。我认为，任何一家备受尊敬的保险公司里的精算师都在应用行业中所有久经考验的技术，以确保市场波动或高度负面的索赔经历不会威胁到公司的偿付能力。

在此背景下，我发现美国国际集团在一个相对较新且规模很小的业务领域，也就是它已经经营了几年的信用违约保险业务，突然出现了问题。信用违约保险本质上是保护债券持有人免受发行债券的实体违约的风险，即以被保险方的信用作为保险责任，如果被保险方违反信用，则由保险公司承担责任。我对这一领域的发展颇有兴趣，甚至思考过我公司的客户是否也可以使用这种保单，因为他们也担心雇主退休计划中的养老金支付安全问题。从理论上讲，这样的保单可以保护雇员，防止他们的公司因为养老金信托中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他们的养老金和福利而破产。这似乎是一个有趣的产品。虽然从核保和准备金的角度来看，这个业务做起来可能很棘手，但我想，他们的精算师应该是已经解决了这个复杂的问题，并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设定保费和准备金的方法；否则，美国国际集团永远不会制定这样的保险产品。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开始阅读这些看起来有些大惊小怪的材料。

那天早上我读到有文章写道，上周有报道称人们对其一系列“金融产品”，特别是信用违约保险的担忧，可能会导致美国国际集团的信用评级降低。文章后面又写道，这一情况在周末的时候变得更糟。到了周一那天，美国国际集团需要立即注入几十亿美元现金来支付索赔。我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这不是保险业务应有的运作方式。不仅如此，几个小时内，新闻报道的内容变得越发疯狂。数字开始越变越大，报告也越来越清晰可信。中午时分，官员们宣布美国国际集团需要100亿美元，到了下午，该公司需要立即注入800亿美元，否则他们将在第二天破产。

投资银行家以及美国财政部和美联储的官员都来到了该公司。他们通宵达旦地商讨此事，最终签订了一个协议。根据该协议，美国政府同意给美国国际集团提供820亿美元救助，帮助他们扛过这一天。该公司后来又得到了1000亿美元救助，总救助金额达到1820亿美元，这一数值远远超过了该公司的实际价值。作为回报，政府获得了美国国际集团的实际所有权。

这怎么可能呢？什么样的保险产品会在一天内产生800亿美元的索赔（超过公司现有储备）？如果没有实际的债券违约出现，怎么会出现这种索赔？然而，当时有数以百万计的住宅抵押贷款进入违约状态，但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把这两点联系起来。我想知道，如此庞大的资金如何能够如此迅速地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却没有产生任何进一步加剧的经济后果。这800亿美元到底有多真实？它的表现或感觉与我以往所熟悉的任何资金都不一样。

随着我读到越来越多的细节，我开始感到害怕。我意识到这个系统出了很大的问题，问题显然不仅仅局限于个别保险公司对新产品定价错误或在设置储备金方面有点松懈。全球货币体系的根基摇晃得厉害，体系中看似坚固的一座高塔仿佛摇摇欲坠。我确信即将有一件大事要发生，要么是整个货币体系已经变得与我一直以来想象的大相径庭，要么就是我现在才惊人地发现，货币的概念实际上是多么抽象和短暂。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货币的概念（至少截至现在）仍然完整无缺。事实上，美国国际集团根本就不是在投保，而是在持续上涨的房地产市场上下赌注。实际上，他们从事的是一个纯粹的赌博事业，豪赌美国房地产市场不会崩溃。美国国际集团就像赛马场的赌徒一样经营他们的信用违约保险部门，试图通过接受对任何一匹马的无限押注来获得最大的收益，但没有考虑最后的赢家可能是获胜概率很小的马匹，忽视了没有通过对其他马或财政资源押注的方式对冲风险。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国际集团发行的信用违约保险单以大约30:1的赔率支付，那些看起来不太可能获胜的人最终成为赢家。已经有好几本书专门讲述这个复杂的故事，例如，罗迪·博伊德（Roddy Boyd）的《致命的风险》（Fatal Risk）。讲述他们如何以及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并且没有人发现为时已晚。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问题是危机发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为什么它对全球经济产生了灾难性的毁灭？

在2008—2009年发生全球金融危机后的十年里，已经有了大量的文章探究引发和加速崩溃的根本原因和机制。这些描述[如《大空头》（The Big Short）]大多集中在贪婪、无知和与系统中少数关键参与者有关的“道德风险”上。现在多数人所熟悉的故事线表明，主要的罪魁祸首是助长房地产泡沫的抵押贷款经纪人和贷款机构、将普通抵押贷款变成只有内行人才懂的（并且危险的）金融工具的投资银行天才、为这些贷款合法性提供了“支持”的半官方组织，如房利美（Fannie Mae）和房地美（Freddie Mac）、给每个人都盖了章并掩盖了这些信用违约债券（CDOs）的风险水平直到为时已晚的评级机构，如穆迪投资服务有限公司（Moody’s Investors Services）和标准普尔（Standard&Poor’s）。

正如人们所猜测的那样，在金融危机发生后，我们采取了许多措施防止危机再次发生。我们可以详细讨论这些步骤的正确性。事实上，我相信它们很可能能够有效防止下一次房地产泡沫引起的金融崩溃。然而，尽管对2008—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机的事后总结可能是准确的，虽然金融“改革”的初衷是好的，但它们无法防止下一次金融危机的发生。

尽管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公认说法很有说服力，但我相信存在一个更深层次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类似的危机不可避免，即我们所有人在投资时面临的挑战的核心。如今我们的金融系统在根本上表现出了复杂性和不透明性。投资市场上那些活跃的领域，其中多数领域之间的依存方式鲜为人知，完全理解它们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即使是那些了解其中互相关联的人，也永远无法预测系统的演变以及这些关联在未来可能发生的变化。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了解这个系统的整体性。它既不是由任何人设计的，也不由任何人管理。然而，它是一个我们都必须生活在其中的系统。

在我看来，纳西姆·塔勒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研究复杂系统及其崩溃风险的专家之一。在其《反脆弱》（Antifragile）一书中，他描述了三种不同类型的系统——脆弱的、强韧的和反脆弱的。具体来说，当一个系统对其环境或其所处的宏观系统的波动做出负面反应时，它就是脆弱的系统。强韧的系统是指一个不受波动影响的系统，无论环境或宏观系统给予的压力如何，都能保持稳定。然而，反脆弱系统则会在波动下变得更加强大。反脆弱系统的一个简单案例是人体，人体在受到一定范围内的环境压力时，会变得更强大、更健康。例如，孩子的免疫系统在接触到某些疾病后会变得更加强大，而我们的肌肉也会在运动中形成。在此框架下，塔勒布探讨并解释了许多我们观察到的但一直误解的现象。他讲述了这些误解是如何导致糟糕的决定的。

我相信，任何从事风险管理的人都应该阅读塔勒布的书。在本书的后面，我们将重新审视这个反脆弱性的概念，以及一个人可以做些什么来贯彻整体财务健康六大原则，并以一种不仅强韧而且有反脆弱性的方式管理自己的金融世界。现在，让我们更多地讨论一下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