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凡人》：本质——如何成长
丰田章男度过了怎样的童年？在他还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时，过着怎样的生活？而他又是怎样磨炼自己，才一步步从部长到董事直至升任总裁的呢？
他的曾祖父丰田佐吉是发明大王，祖父丰田喜一郎是丰田汽车的创始人。他继承了丰田家的基因。但令人意外的是，丰田章男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烦恼，挣扎于得不到任何人理解的孤独之中。这无疑对他的人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当然，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丰田章男也是如此。但是，他并不渴望孤独。
丰田章男总是会先于对方敞开自己的心扉。如果你不信任他人，也就不会被他人信任；不主动敞开心扉，对方也就不会对你推心置腹。丰田章男想必很早就领悟到了这一道理，他在童年时期因人际交往而吃了不少苦，比起人性中肮脏的一面，他在内心深处更相信善良的部分。
他的本性中有着强烈的淘气和倔强。不过，他也并不是一个只会一味强硬的人。总之，这是个难以用三言两语就概括清楚的复杂人物。
从爱知教育大学附属名古屋小学和中学毕业后，他来到了东京，进入位于日吉的庆应义塾高中就读。他离开了熟悉的故土和朋友，在陌生的土地上开启了高中生活。在庆应高中，从幼儿园起就一路直升的学生专横跋扈，他作为一个从名古屋初来乍到的乡下人，想必过得十分孤独。此时的他愈发感觉与周围格格不入，那种身为丰田家名门之子的感觉更加如影随形，令他厌烦。
梦想成为出租车司机的少年
丰田章男于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出生于名古屋。这一年的内阁《经济白皮书》中写道：“已经不是‘战后’了。”
这一年，丰田在日本国内的轿车销量为11938辆，货车、巴士的销量也不过31613辆。汽车普及的曙光尚未到来。
丰田章男曾是个倔强淘气、活泼好动的孩子。而倔强和淘气正是今日丰田章男本人的本性与气质。他曾经擅自闯入邻家宅邸，在院子里骑着自行车到处转。因为多次捣乱，他被关进了家中地下室的壁橱里。当时他们还住在名古屋市的南山，父亲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就代替了父亲的角色，严格地教育丰田章男。
和大多数男孩子一样，丰田章男非常喜欢汽车。而他从出生起就被汽车包围着——各种各样的汽车，其中不乏进口车。
他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父亲开车带我去兜风了。”
丰田章男至今仍记得，他跟着父亲丰田章一郎，坐上汽车的副驾驶座，驶上了当时刚开通的名神高速公路。那时的他大概正值要上小学的年纪。
当时，丰田章男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对于父亲的公司，他没什么清晰的概念，只是觉得父亲好像每天都开着不同的汽车回家。
在当时，每天往返于名古屋与丰田工厂所在地举母市（现丰田市）的车只有三辆，其中一辆就是丰田章一郎的车。丰田章男只要发现庭院前停着刚洗好的锃亮的汽车，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摸一摸。
“喂，小子！”
丰田章男淘气地将泥土抹到车身上，挨了专属司机的一通骂。不过，司机很疼爱丰田章男。丰田章男之所以梦想成为出租车司机，也许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1966年，日后成为国民大众车的丰田卡罗拉开始上市销售。那一年丰田章男十岁。从那时起，乘着汽车普及的潮流，丰田汽车的销量开始取得飞跃式的增长。同年，丰田轿车销量为245517辆，货车、巴士的销量为237474辆。日本的汽车产业迎来井喷期，丰田章男就成长于这样一个充满梦想的时代。
名门之子的宿命
可能会让很多人觉得意外的是，虽然生活中满是喜爱的汽车，经济方面也算富裕，但是敏感的丰田章男总感觉自己被贴上了“丰田家儿子”的标签，觉得生活并不快乐。童年时期又遭受欺凌，自尊心受损。这可能就是作为名门之子所不得不背负的宿命。“小时候，家族姓氏对我而言是一种负担。小学和中学时代，总是被别人指指点点，‘谁叫人家是社长的儿子’‘不过是因为姓丰田罢了’。我更希望他们能关注我本人。”丰田章男说道。
从爱知教育大学附属名古屋小学和中学毕业后，他来到了东京，进入位于日吉的庆应义塾高中就读。他离开了熟悉的故土和朋友，在陌生的土地上开启了高中生活。在庆应高中，从幼儿园起就一路直升的学生专横跋扈，而他作为一个从名古屋初来乍到的乡下人，想必过得十分孤独。此时的他，愈发感觉与周围格格不入，那种身为丰田家名门之子的感觉更加如影随形，令他厌烦。
丰田家到底是什么？自己又是什么人？这些无法轻易寻得答案的问题，一直盘踞在他的心底，长期困扰着他。因为生来即是创业家的贵公子，他才有了孤独内心冲突和自我认知危机。
1975年，丰田章男考入庆应大学法学部。在校期间，他加入了学校的曲棍球队。在以实力为评价标准的体育世界，以“个人”实力一决胜负，得到与丰田家无关的赞赏——他之所以加入曲棍球队，动机中想必不乏这样的念头。
在曲棍球队中，一方面，他同其他队员一样，在前辈们的颐指气使之下，又是跑腿搬东西，又是端茶倒水。而另一方面，他驰骋球场，在比赛中大显身手，曾入选国家队，代表日本参加亚运会，还作为替补球员入选了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的日本国家队，但因日本最终未参加此届奥运会，而未能登上奥运会赛场。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体育运动员。他的执行能力、突破能力，都与曲棍球队时期的经历不无关联。
丰田章男正可谓是世间常说的“知性体育运动员”。体育运动员的行动模式特点是行动先于思考，丰田章男的信条也正是如此。
了解丰田章男的人们都说，尽管他是个名门家的少爷，却没有不食人间烟火，言谈竟意外地接地气。这大概也是他从社团活动中学到的吧。
曾三次想要辞职
丰田章男满18岁后立刻去考了驾照。在临时驾照的实操考试中因车轮脱落重考了一次。刚考到驾照后没多久，他就在自家门前翻了车。丰田章一郎听闻后大惊失色，立刻赶到医院，却被告知人已经不在了。有那么一瞬间，丰田章一郎以为儿子已经死了，医院的人这才告诉他丰田章男已经回家了。
丰田章男的第一辆车是一辆丰田科罗娜。他说：“那是祖母在我学生时代给我买的。我还真是个公子哥呢。”这里的祖母指的是丰田章男无比敬佩的祖父丰田喜一郎的妻子。其实，他原本想要的是赛利卡，但没好意思开口。在这种时候，他总是非常顾虑他人的感受，非常符合他的作风。
步入社会之后，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的丰田卡罗拉1600GT。回顾往事，那辆被称为“披着羊皮的狼”的后轮驱动汽车，于他而言是一辆满载着青春记忆的汽车。
毕业之后，丰田章男前往美国留学，进入巴布森大学[1]商学院就读。在那里，他结识了投资顾问公司SPARX集团的创始人阿倍修平，并成了气性相投的好友。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后，丰田章男留在了美国，在投资银行A.G.贝克尔公司[2]工作了两年。1984年，他回国进入丰田公司工作。彼时他27岁。
丰田章一郎从来没有命令丰田章男进丰田公司或是成为总裁，丰田章男是通过考试后才被丰田录用的。换句话说，他是跳槽过去的。
丰田章一郎曾说：“在丰田，没有人想要有你这样的部下吧。”事实的确如此。进入公司之后，周围人的反应并不寻常。年长的上司面对丰田章男会使用敬语，也有同事溜须拍马。有人戴着“贵公子”的有色眼镜看待他，也有人认为他是败家子而看不起他。他身为公司员工，却被以客相待。周围的人担心和他关系好会被视作阿谀谄媚，因此无法毫无顾虑地向他搭话。他在公司孑然一人，甚至认真地开始烦恼自己是不是离开公司更好。他终于切实体会到了父亲说的那句“没有人想要有你这样的部下”。
2019年9月，丰田自有媒体《丰田时报》刊登了丰田章男与铃木公司会长铃木修的对谈。谈话中，入赘铃木家的铃木修回顾起自己刚进公司时的场景，说起当时人们并不欢迎他，觉得他狂妄自大，想要赶走他的种种往事。丰田章男也同样遭遇了类似的情况，感同身受地说：“我也从未得到认真对待。”两人都曾作为候选的继承人经历了种种艰辛。对于丰田章男来说，铃木修与他经历过同样的辛苦，是为数不多能理解他的人。
美国苹果的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在担任董事长的时候，曾被总经理夺权，不得已提交了辞呈；特斯拉首席执行官埃隆·马斯克出生于南非，童年时期经常被人欺负；软银集团的创始人孙正义更是曾饱受欺凌。克服了种种欺凌的管理者，并非只有丰田章男一人。
在窘促的公司生活中，丰田章男曾三次认真地想要辞去工作。当然，即使想辞职，身为丰田家的公子自然也是没那么容易离开的，这也导致他更加苦恼。
在丰田公司做职员时，丰田章男曾频繁前往长野县木曾郡王泷村的新泷瀑布。该瀑布在御岳山的三合目[3]附近，因自古以来苦行僧喜欢来此进行瀑布修行而闻名。丰田章男来到那里，是为了感受三十米高的瀑布冲击而下淋在身上的感觉。
“我到底为什么生来就姓丰田？”
“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苦恼着，烦闷着，努力摸索着解脱之法。
有一次从瀑布修行回来之后，丰田章男对他当时的部下，如今已是副总裁的友山茂树说道：“进入瀑布时，不能反抗，也不能怀着恐惧之心。若是低下头，水流就会猛烈鞭打你。必须要从正面跃入，与瀑布融为一体。”
在一次次的瀑布修行中，丰田章男想到，在无法反抗的命运和激荡的时代潮流中，不是与其抗争，也不是随波逐流，而是要好好找到自身的意识和位置。他的瀑布修行大约持续了10年。但实际上，正如你将在后文中看到的那样，直到成为总裁之后，他才终于因某件事真正摆脱了内心的苦闷。
即使饱受煎熬，他也没有愤世嫉俗，而是继续坦然前行。这是因为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同时又具有不服输的顽强气质。丰田章男总是在公司内部不断地激烈战斗。听着“就凭你是做不到的吧”之类的话一路走来，激起的不甘反而成为他克服种种困难的动力。
只要下定了决心，无论旁人怎么说，他都会勇往直前。这是他的“本性”，也是他从不动摇的原因。
“你曾被教训过吗？”“没有。”
通常来说，一名公司职员，随着职位的晋升，工作内容也会不断变化。不过，在丰田，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技术人员一旦被分配至某一专业领域，如作为发动机工程师、车体工程师等，就会在成为部长甚至董事之前都不会脱离其专业领域。也就是说，所属的专业领域就像他们的籍贯，始终与其息息相关。
但是，丰田章男却走上了与这两种都完全不同的道路。不知是不是为了锻炼这位公司的接班人，他被分配到各种不同的部门。
丰田章男在刚进公司时，被分配到了元町工厂工务部日程科。原本他是被分配到财务部的，但是他向丰田章一郎请求，觉得好不容易进入丰田，希望能从工厂开始做起。丰田章一郎同意了，并说：“只允许你任性3年。”
工厂的工长非常照顾丰田章男。一起工作的伙伴们从成堆的废弃自行车中搜集出完好的零部件，为丰田章男做了一辆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成了他在工厂里四处走动的交通工具。
丰田章男的上司是精通TPS[4]的林南八。林南八在接管丰田章男的那一刻起，就被上司告知，要先“请”他参观工厂。
林南八一听非常生气：“一个新员工，哪儿来的什么‘请’他参观！”
于是他问丰田章男：“你以前有没有被人好好教训过？”
“没有。”
“这是你的不幸。我会让你幸福的，做好思想准备！”
林南八是一个性格暴烈的人，生起气来扔烟灰缸也是常事，因此斥责教育丰田章男时也是毫不留情。
有一次，丰田章男负责的生产线上零件不足，再这样下去生产线就要停工了。于是，他在晚上8点左右去找林南八，向林南八请教。
“该怎么做才好呢？”
“这才是工务部该想办法的时候吧！自己解决！”
问题就这样被扔给了丰田章男。
思前想后，他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独自一人赶往零件制造商的工厂。林南八从其他部下那里听说这事，气得血气上涌。
“怎么就让他去了！总裁的儿子要是发生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他痛斥部下。
工厂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只有门卫还在。丰田章男向门卫说明了情况，并请他带自己去仓库。他找到了所需的零件，却没有留下看板[5]，只是放下一张名片就回来了。
等待着他的是林南八的怒吼：“你小子到底在干些什么啊！混蛋！”
林南八表面上严厉斥责，内心却对这个有胆量的男人不无佩服。
之后，丰田章男被调到了财务部。他当时的上司是现丰田副总裁兼首席财务官小林耕士。小林耕士现在是由丰田章男和6名副总裁组成的管理团队中的一员，也是丰田的领军人物之一。
小林耕士同样严格地锻炼了丰田章男。丰田章男当时距离总裁之位还远得很，但小林耕士总是叱责地激励他：“要是没有接班人的自觉，将来是成不了丰田总裁的！”
1990年，丰田章男被调动到生产调查部。这一部门是TPS创立者大野耐一为了在生产现场落实TPS而开设的，他也是出了名的严格。林南八再一次成为丰田章男的上司。丰田章男回想起自己在生产调查部时期的经历，说道：“我受到了许多人的引导和熏陶，其中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现场实物的重要性。他们一直告诫我，如果你连看都没看，就不要随口乱说，必须要到现场看到实物再进行确认。”
在丰田章男的身边，并没有真正想去认真培养他的上司。面对这种情况，他又是怎么做的呢？他亲自去现场给自己找师傅，缠住他们，慢慢掌握了工作内容。在工务部和生产调查部时，他的师傅是林南八，而在财务部的时候则是小林耕士。
等红绿灯时上了货车
“我进入公司的第10年，也就是1991年的时候，被分配到了生产调查部。当时我的直属上司是刚成为股长的丰田先生。恐怕我是他的第一个部下吧。”前文提及的友山茂树如此回忆道。那时，友山茂树正考虑从丰田跳槽，每天翻阅《DODA》之类的转行杂志。丰田章男与友山茂树在生产调查部共同工作的时间不到一年。但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丰田章男却给友山茂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我当时就觉得，这人真是不同寻常啊！”友山茂树说道。
他曾与丰田章男一起负责爱知县高冈工厂的看板改善工作。TPS中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就是只在必要的时候以必要的数量运入必要的部件，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引入了看板作为工具。每一个零件箱上都装有看板，每使用一个零件，就会取掉一个看板。装配厂将拆下来的看板收集起来，送回零件厂。这样一来，零件厂就不必过度生产，装配厂也不必浪费空间来存放闲置零件。
但是，有一次，报纸上抨击了高冈工厂的进货货车装载效率低下的问题。看板的问题有多严重，必须要进行实际情况调查才能掌握。可是，怎么调查才好呢？
一切的出发点都是现场实物。丰田章男再一次采取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坐上当时刚刚上市的新款灰绿色飞狮子[6]，手握方向盘，副驾座载着友山茂树，追踪从进货处出发的货车。当货车在红灯处停下时，丰田章男对友山茂树说道：
“我去跳上货车找司机问话，你替我开这辆车，继续追踪。”
丰田章男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说完就跳下车，跑上前去，砰砰地敲击卡车车门，然后就这么直接坐进了卡车的副驾座。司机被这股气势吓了一跳。太鲁莽了，丰田章男简直就像全力突击、血气方刚的黄毛小儿。友山茂树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丰田章男从素不相识的司机那里问出了话，并把内容全部记了下来。他把写着笔记的纸张给友山茂树看，还说：“只有依靠现场实物，才能知道真相。不去坐一坐货车，就无法明白货车的问题。”
从那时起，他浑身上下就都充满了TPS的特质。
“丰田股长曾告诉我，动脑思考之前先行动，有思考的空闲不如先去做做看。我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公司职员，也反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逃避行为，自那以后就不再看转行杂志了。”友山茂树回忆道。
顺便一提，友山茂树在林南八和丰田章男的麾下工作时，曾因工作压力过大而得了斑秃。某次工作汇报时，他开玩笑说自己没有掉以轻心，却掉了不少头发，引得全场大笑。
而在这之后，丰田章男送了他一瓶高级生发剂，还附上了一张写有正确使用方法的纸条。这份礼物并没有同情或怜悯的意味，而是以玩笑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和鼓舞。这也许就是丰田章男式的温柔吧。
提出销售中引入TPS也遭无视
1992年，丰田章男离开生产调查部，来到了销售部门。在那里，他作为铺北陆长野地区的卡罗拉店责任人，积累了销售现场的经验。一般来说，地区责任人都是由课长以上的人来担任的，而丰田章男当时只是股长。
对丰田章男来说，没有比现场更能够确认自己存在价值的地方了。1995年，他给在其他部门的友山茂树打了个电话。“友山茂树啊，你听我说，组装工厂6个小时就完成汽车，在销售店铺里却要待上好几周，甚至还有一些车经历风吹雨打，不修一修就卖不了。丰田的JIT[7]难道是只存在于工厂里吗？我希望创造一种能改善销售物流的组织方式，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干呢？”
最初物流改善工作只在有限的区域展开，但为了能在之后向全公司推广，翌年，也就是1996年，丰田章男在国内业务部设立了业务改善支援室。第一任室长是前文提及的小林耕士，丰田章男是课长，友山茂树则为股长。虽然当时距离丰田汽车销售与丰田汽车工业合并已经过去了14年，但TPS的基本概念完全没有进入汽车销售领域，更不用说扎根了。
丰田章男成为领导，友山茂树则成了他的副手。为了将TPS引入销售领域，他们从工厂、生产调查部以及总部所在的三河抽调了大约70名物流和工厂改善方面的现场专家，组成了一支名为“CS[8]之队”的队伍，入驻位于名古屋市中区久屋大路上的国内销售指挥部——国内企划部。丰田章男满腔热情，一路勇往直前。可是，这支队伍得到的反应却很是冷淡。
“负责生产的人懂什么销售？TPS什么的，在销售中怎么可能用得上？反正都是要失败的，还不如省点力气。”
丰田章男他们完全是不速之客，被他人敬而远之。
“对方是身着西装的精英团队，我们却穿着工作服就闯了进去，于是人家说：‘送货请走后门。’虽然没有当面叫我们‘三河猴子’，但‘这群乡巴佬来这里干吗’的感觉却特别明显。”友山茂树苦笑着说道。他们被彻底地无视了。
尽管如此，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还是决定从有意愿的经销商开始引入TPS。为了扩大效果，还必须从大型的经销商中找到突破口。于是，两人决定从胜又基夫领导的丰田胜又集团[9]开始进攻。这家经销商位于千叶，实力雄厚，当时被称为“经销商老大”。但是，面对前来拜访的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胜又基夫只顾聊自己的骄傲事迹，完全不听他们说话。胜又基夫满脸得意地向他们展示了最新型货架式汽车仓库，还夸口说那是东亚第一的新车检查工厂。
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决定直奔主题：“这样一来，检修员在检查汽车时，岂不是得像一群群的苍蝇一样挤在汽车周围？”这一句辛辣的话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现场低下的业务效率。胜又基夫听后自然暴怒，最后不欢而散。这样的发言确实是过于年轻鲁莽了。
而胜又基夫显然要成熟得多。一周后，他亲自拜访了丰田公司主管销售业务的董事，希望丰田公司能帮忙对自己公司的销售现场进行改进。
“可能他也仔细地考虑了很久吧。胜又基夫先生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会生气，但他把事情想得很周全，处理得很妥当。”友山茂树回忆道。
经过这次深入现场的业务改进，该公司的检修员由180人减少到了130人，省出的人力作为改革成员被任用到胜又集团的其他经销店。改进工作完成后，胜又基夫对业务改善支援室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与制造商站在同一战线上。”
背后被人称为“丰田章男的爱好”
“我如果当上国王，你就来做我的将军。”友山茂树至今都仍记得，1996年，丰田章男邀请他一起成立业务改善支援室时，曾半开玩笑地这么对他说道。
“当时，丰田先生是课长，带领着70人的‘杂牌部队’，而我是股长。我心里暗想，哪有什么国王和将军啊。”
此外，丰田章男还说：“国王决定与谁作战，将军决定如何作战。”
之后，他还经常说：“总裁是做出决定和承担责任的人。”
也就是说，丰田章男是做出决定和判断的人。关于决定和判断，他评论道：“我经常在3秒之内以直觉来做出决定。不过，如果无法理解做出的决定会给多少人带来痛苦和艰辛，就绝不能这么做。”
做出决定的国王有时会遭人讨厌，有时会受到批判。但是，不管丰田章男是否愿意，他都必须要扮演国王的角色，与孤独与孤傲为伴——这是他身为名门之子的宿命。
当时，丰田章男最基本的想法就是将JIT扩展到工厂以外的地方。从担任日本国内销售业务地区负责人的时候起，他就一直致力于改进物流，缩短从下单到生产的周期，以降低新车库存。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对二手车市场的物流体系进行改革。
在销售业务的改善工作中，丰田章男意识到汽车的生产销售并非终点，销售之后如何与消费者保持联系，维持长期的信赖关系才是最重要的。从那时起，他开始把“希望能和顾客保持联系”挂在嘴边，这句话几乎变成了他的口头禅。此时恰逢信息技术开始普及。自1995年微软发售Windows 95起，电脑和网络一下子普及个人用户，迎来了信息技术革命。
当时，一辆二手车在折旧、检修和商品化之后，会陈列在展厅，卖出去变现至少需要40天以上。为改善商店的现金流，必须要缩短折旧车的出货时间。
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在早期就发现了TPS中最基本的准时化与网络之间的密切关联。于是，他们开始考虑起利用网络来传播商店中折旧二手车信息。他们着手系统的构建，用数码相机拍下折旧汽车的照片并上传，探索使用店铺终端进行估价和商务洽谈的方式。
当时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在公司内部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不管他们想要做什么，人力、物力、财力都不够充裕，也无法获得预算。
“公司其实是有资金的，但是不想花在年轻的团队上。大企业恐怕都是这样的吧。”丰田章男在之后谈道。
想要开发新系统时也是苦于缺乏经费，能够高速处理图片的电脑价格昂贵，令人望而却步。友山茂树无奈去找丰田章男商量。
“怎样才能解决呢？”丰田章男问道。
友山茂树答道：“买新电脑就可以了。”
“需要多少钱？”丰田章男再次问道。
“10万日元。”友山茂树说。
丰田章男掏出自己的钱包，从中取出纸币，说：“用这个去买吧。”该说真不愧是贵公子吗？丰田章男掏出自己的10万块零用钱，轻松地递给了友山茂树。
“总裁从过去开始就是这样，想要达成目的的意识非常强烈。他脑子里只有两件事：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现在必须做什么、现在不能做什么。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好思来想去、犹豫不决的。”友山茂树道。
购买电脑就是现在必须要做的事，而钱包里恰好有买电脑需要的钱，那就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丰田章男当时所想的，可能就是这么简单。
丰田章男对金钱的概念与普通人有些不太相同。他能正确理解汽车的价格乃至以亿、万亿为单位的财务数字，却不太熟悉一些普通人的数字。友山茂树苦笑着说：“我曾经借给他一叠员工食堂的餐券，结果到现在都没还我。”丰田章男对于金钱不拘小节，由此可见一斑。
友山茂树拿着丰田章男给的10万日元，去名古屋市中区大须的电器街买来电脑的零部件，随即和丰田章男等一起，在自家二楼的房间组装电脑。当他们终于给自己组装的电脑安装好系统，伴随洪亮的开机音效屏幕上出现画面时，大家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这一场面与在车库创业的硅谷风险公司相差无几。丰田章男怀念地说：“当时的欢呼声，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这一系统被命名为UVIS（二手车图片信息系统），1996年秋季以丰田卡罗拉香川店为试点引入。公司内部的反应很冷淡，认为“光靠图片怎么可能卖得出去”。
但是，实际成效却非常显著。将图片上传之后，即使折旧车正在检修，也能先进行商务洽谈。在试点引入之后，从审查到兑现的出货时间缩短到了10天，二手车的销量也增加了170%。
1997年9月，丰田公司召开高级常务董事会议，讨论是否要在全国范围内推广UVIS系统，此时该系统已经整合了新车信息、车辆检查和检验的报价、折旧价格信息等功能。销售部门认为这一系统会威胁到经销店的利益，因而强烈反对。最终，公司决定从1998年4月起在27家经销店进行试点推行。但是，系统的命名再次引发了争执。
“为什么制造业出身的丰田要搞这种信息技术行业的把戏啊？”
公司内部不太看得起信息技术行业，不认可将丰田章男开发的UVIS作为丰田的官方系统，也不允许它使用丰田的招牌。
于是，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只好无可奈何地将日文的图片“gazo”和英语的动物园“zoo”这两个单词合并在一起，将开发的UVIS系统命名为GAZOO[10]。那个时候，装有GAZOO的多媒体终端在公司内部被暗地里称为“丰田章男的爱好”。
“和丰田先生一起，就会受到各种欺负。”友山茂树回忆道。对于丰田章男来说，最艰难的时期就是担任GAZOO课长的时候。
自成立业务改善支援室之后，丰田章男就不断与公司内部的势力起冲突。正因为这是突破丰田自身局限的一项尝试，来自公司方面的反对和挑剔也连续不断。但是，忍耐力强大的丰田章男即使身处苦恼也能毫不后退，始终没有放弃斗争。在这一过程中，丰田章男的管理风格逐步成形。
“闭嘴！你给我下去！”
1998年4月，在开展GAZOO全国试运营的同时，丰田章男被调任至丰田与美国通用汽车合资成立的新联合汽车制造公司担任副总裁。在此期间，友山茂树负责在现场统筹指挥GAZOO的开展工作。
同年，GAZOO成立了会员制网站“GAZOO.com”，会员可以通过家用电脑进行访问和检索。此外，在1999年以后，GAZOO的会员数及其接引而来的商务洽谈量迅猛增长，日本国内使用GAZOO系统的经销店达3000家。
尽管如此，GAZOO在丰田总公司的境遇依然险恶，仿佛一个不受待见的继子。友山茂树为了扩展业务，不得不每日四处奔走筹集资金。
这时，一项意想不到的提议从天而降。
“友山茂树先生，大概能筹集到6000亿日元哦。”当时正处于信息技术泡沫的鼎盛期，多家证券公司向GAZOO发来诱人的邀请——上市。
当时，在GAZOO中登记的二手汽车大约有6万辆，每天都在进行大量的商务洽谈，GAZOO也成长为数据宝库。饱受资金短缺之苦的友山茂树一听到这话立马被吸引了。“对啊！独立出来上市不就好了！”
他开始以上市为目标进行各项准备。这时，原本身在北美的丰田章男却突然返回日本，对友山茂树说：“让我见见所有你见过的家伙。”他发觉了友山茂树的可疑举动。
友山茂树带着丰田章男见了相关人员，两人却在回程的出租车中气势汹汹地争吵了起来。
“你这家伙，方向走偏了啊！GAZOO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啊！GAZOO是为了谁而诞生的啊！”丰田章男粗声粗气地说道。
友山茂树也毫不服输地反驳道：“上市之后筹到钱，GAZOO就能发展得更加壮大！”
“GAZOO的目的难道是为了发展壮大吗？所以我说你方向走偏了！”
友山茂树被丰田章男怀疑是财迷心窍之徒，于是更加不服输地反驳。两人嗓门越来越大，逐渐吵得不可收拾。
快到东京都内涩谷交叉路口时，丰田章男忍无可忍，开始大声叫骂。他本性中的倔强终于爆发了出来。“闭嘴！你给我下去！”
友山茂树被赶出了出租车。不巧的是，当时正下着大雨，友山茂树淋得浑身湿透。
“实在太可悲了，情不自禁就哭了起来。”友山茂树感慨道。
但是，在恢复冷静之后，他又重新认真思考了一下。
“不过，仔细想想，我也反省自己想轻松做大GAZOO，希望GAZOO更加出名的想法不是为了他人，而不过是为了组织、自己和部下的私利。”
丰田章男与友山茂树二人于1991年在生产调查部相识，至今已有30年的交情了。
“2018年我就任副总裁的时候，有人批判称这种人事调动靠的是我和总裁的友情，但我不认为总裁是我的朋友，总裁更不会这么认为。工作之外，我们连酒都没有一起喝过，更别说去海边或打高尔夫了。”友山茂树说。
这种距离感，可以看作是丰田章男的一种体贴，为避免友山茂树被他人批判“抓住机会利用公子哥”。从一开始，丰田章男就主动划清了界线。
两人闯入软银
1999年，就在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一面对抗公司内部的反对，一面继续努力推进GAZOO在全国各地的业务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挫败士气的事。
同年8月，软银总裁孙正义拜访名古屋，来向丰田商店推销美国微软开发的网络经销系统CarPoint，以推动日本国内的业务。对于丰田章男他们来说，这件事一旦成为现实，他们之前的所有的努力就都打了水漂，他们自己也将再无立足之地。
丰田章男回忆道：“我们把一切都赌在了GAZOO上，所以那对我们来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孙正义于1994年完成软银的上市，并于1996年与美国的雅虎公司一起成立合资公司雅虎日本，正可谓是时代的宠儿。而对此时的丰田章男来说，虽说丰田已是世界级企业，但GAZOO的社会知名度仍然接近于零，在公司内部受尽冷眼。面对风头正盛的孙正义，此时不过是课长的丰田章男和股长的友山茂树不禁万分紧张，乱了方寸。
两人愤愤不平，觉得简直荒谬。第二年9月，他们去东京箱崎拜访了孙正义。与其说是拜访，不如说上门打架去了。
而孙正义却笑嘻嘻地迎接了他们。在听完丰田章男的拒绝之后，孙正义答道：“这样啊。”又补充道，“实在太遗憾了。”总之，他的回应非常绅士。
友山茂树边苦笑边回忆道：“现在回想起来，孙正义先生真的是非常成熟稳重，而我们俩却气势汹汹地说话，实在是太孩子气了。”
这个故事其实还有后续。20年后，丰田和软银年轻团队在探讨移动出行[11]方面的业务合作时，发现两家公司在理想目标和业务内容上十分一致，便正式开始商讨合作。为了推进合作事宜，丰田公司需要前去拜访软银公司。
孙正义并没有忘记过去的事情。他回想起那时的光景，说：“他们真的要来吗！”
同时，总裁丰田章男得知要去拜访孙正义，也再次说道：“真的要去吗！”
这就是两句“真的吗”的真相。
两家公司放下过去的恩怨，在运用自动驾驶技术的移动出行服务业务领域开展合作，此外，还在2018年10月宣布以软银50.25%、丰田49.75%的出资比例成立合资公司MONET Technologies[12]。
发布会上，丰田章男、友山茂树、孙正义三人均出席，与20年前别无二致。
丰田章男说：“时机终于成熟了。对方能在讨论之后选择我们，我非常高兴。”
这个话题暂且告一段落。GAZOO为增加与消费者之间的联系通道，在1999年年底进军电商领域，开始运营“GAZOO商店街”，销售服装和日用品。此外，还与丰田的金融子公司合作开设金融商城。而美国亚马逊则要到2000年11月才开设其日本官网。如此对比，可以看出丰田的确走在前头。
2000年1月，GAZOO事业部成立，不断扩展新业务，比如与TSUTAYA[13]合作，推出购买音乐后能下载到迷你磁盘的新模式，与PIA[14]合作进行票务销售，并于同年6月公布了GAZOO的新型终端“E-TOWER[15]”。比起丰田门店，这项业务将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便利店。
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以2000万日元一台的价格将7000台左右的E-TOWER销售给便利店，并以每月3万日元的价格提供了24小时维修以及通过卫星通信进行信息发布的服务。
“其实我们是希望这项业务能成为丰田的一项正式业务的。”友山茂树说。但是，在当时的阶段，公司不允许甚至反对他们使用丰田的名义。
“这种高风险又莫名其妙的东西，你们自己去外面干。”
别无他法，他们只好单独成立了一家子公司来负责媒体业务，即现在的丰田互联公司的前身。第一任总裁是丰田章男，副总裁是友山茂树，部下不过寥寥数人。
最终，便利店的业务在5年的合同期限到期之后就陷入困境，只好卖给了一家系统公司。
但是，GAZOO积累下的经验在之后的车载信息通信系统“G-BOOK”“G-Link”上发挥了作用，还发展出了现在的移动出行服务平台（MSPF）和出行即服务（MaaS）业务。
其实是个麻烦的员工
丰田章男因GAZOO而对信息技术和网络有了深入的认识，关于这一点，信息技术行业的人士可能比汽车行业的人更为了解。
松下公司董事兼松下互联解决方案公司CNS[16]总裁樋口泰行的评价真实反映出丰田章男在信息技术行业的独到眼光。樋口泰行从2007年至2017年担任日本微软的首席运营官、总裁和会长，与丰田是老相识。
2011年，丰田为开展车载信息服务与微软结成战略联盟，共同打造全球远程信息服务部署平台，并决定使用微软公司的公有云平台Azure。
现今，在公有云服务市场上，亚马逊、谷歌、微软三足鼎立，国际化大公司使用这三家的服务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在当时，云服务并不像如今这般广为接受。
当时，众多日本国内企业系统一味重视独立自主，故步自封，而丰田章男和友山茂树却选择与微软合作。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们当时便已确立了开放和扩张的志向。
樋口泰行回顾当年，说道：“当时就觉得，没想到丰田竟然会将公有云服务置于不可或缺的系统位置。这种开放的志向，与以往的丰田完全不同。这是云服务广泛普及的象征性案例。”
丰田章男以他天生的倔强在GAZOO这面旗帜下“反抗丰田”，以一以贯之的挑战态度，不断质疑着丰田的未来。
“我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令人头疼的员工。”丰田章男回忆起自己的公司职员时代时说道。
而如今，从丰田倡导“向移动出行公司转型”也能看出，丰田章男仍在继续着自己的战斗。
注释
[1]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巴布森公园，以企业管理专业闻名。
[2]位于美国芝加哥，伊利诺伊州的一家投资银行。
[3]即从山脚向上，山体高度的十分之三处。
[4]Toyota Production System，丰田生产方式。
[5]丰田库存管理中写明零部件采购数量入库时间的卡片状标识物，一般贴在部件箱上。
[6]丰田Soarer，丰田的一款豪华轿跑车型，首次发售于1981年，2005年停产。
[7]即准时生产（Just In Time，简称JIT），其基本思想为“只在需要的时候，按需要的量，生产需要的产品”，是丰田管理模式（TPS）的精髓之一。
[8]CS，即“顾客满意”（Customer Satisfaction）的缩写。
[9]一家以销售丰田汽车为主的汽车经销商，1942年由胜又丰次郎创立，现今在东京周边地区拥有5家丰田经销店。
[10]日语中“图片”单词为画像（gazo）。
[11]英文是mobility，丰田公司2018年从一家汽车公司转型为一家移动出行公司，“Mobility for AU”成为丰田转型的品牌理念。
[12]中文译名莫奈科技。
[13]文化便利俱乐部（CCC）旗下的复合式连锁影音商店（鸢屋）。
[14]一家票务、出版公司。
[15]E-TOWER是置于便利商店的终端机，类似于ATM。
[16]Connected Solutions，松下旗下一家提供媒体设备及整体系统解决方案的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