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教士
叙热所在的年代,法国宫廷中并不存在类似于“总理”或者“首相”这样统筹全局的岗位,叙热的头衔“顾问”在今天看起来颇为模糊不清,很难说其地位到底是高还是低。在当时,“顾问”不像掌玺官、内廷总管那样有着明确的负责公文发放、国王起居等职责,而类似于国王的“亲信”,顾问的头衔意味着他们是君主真正信任的人,既然国王信任,则什么样的工作都有可能交给他们去做。叙热是历任顾问中最为著名的一个,他不但是路易六世的朋友,还是路易七世的老师,说他是法国12世纪前半叶的标志性人物也不为过。
作为一个神职人员,叙热早在25岁时,就以圣德尼修道院院长秘书的身份,陪同院长参加普瓦捷会议(Church Council of Poitiers),并在次年于圣德尼修道院负责接待教宗帕斯加尔二世(Pope Paschal II)[4]。从这里能够看出,他已经凭借卓越的外交才能崭露头角,不再是一个寻常僧侣。日后,路易六世将派他出使罗马面见教皇,倚赖他维系法国王室和教会的良好关系。在其后的数年间,当路易六世或教会治下领地面临其他领主的侵犯时,叙热又多次展现出了他良好的军事才能。他熟读古罗马兵法,并能够学以致用,无论是搭建防御工事,还是配合国王的军队反击,都能看到他发挥了积极作用。应该说,路易六世亲征的大部分战事,都有叙热的参与。和那些留下兵书的古罗马将军不同的是,叙热作为一个僧侣,始终对和平怀有信念,且拥有在恰当的时机妥协的智慧。[5]
对于他所服务的国王,叙热一直有着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国王应该处于理想中的封建金字塔的顶端,国王有着“保护教会、穷人和不幸者,致力于和平和王国安全”[6]的使命。他的使命和威望不能浮在空中,而需要附在一座看得见、摸得着的丰碑上。根据叙热的构想,由他主张重建的圣德尼大教堂就将是那座丰碑。正是出于这个诉求,使得这座大教堂从设计之初,就需要充分考虑到叙热对宗教、对王权的理解。因此,要理解圣德尼大教堂作为建筑艺术的杰出之处,我们就必须先看看,推动圣德尼大教堂重建的叙热,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1124年,已经就任圣德尼大教堂修道院院长的叙热迎来了他日后写在回忆录中的“比战场上的胜利更伟大的胜利”[7]。这一年,神圣罗马帝国[8]皇帝亨利五世(Henry V, Holy Roman Emperor)集结军队,意欲占领路易六世治下的重镇兰斯。作为历任法国国王加冕典礼所在地,兰斯在法国历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路易六世明白,这是一次左右法国命运的危机。当他向叙热寻求建议时,后者清晰地意识到,如果处置得当,这次危机反而可能成为促使王权和教权紧密结合的关键。在叙热的策划下,路易六世做出了一个以往的法国国王都未曾有过的举动:在开战前向圣德尼寻求祝福。
圣德尼曾是公元3世纪时的巴黎主教,他被罗马皇帝迫害殉教,在被天主教会敬奉后,便被视为法国和巴黎的主保圣人。众多法国国王均安葬于圣德尼大教堂。用个不太严肃的说法,如果路易六世希望祈求上苍的帮忙以保佑法国赢得战争,与其向“创造宇宙万物的上帝”祈祷,还不如拜托专职庇护法国的圣德尼更容易灵验。对于追随路易六世的士兵来说,向圣德尼祷告的行为意味着路易六世宣布,自己将同法兰西王国同进退、共命运,不会随时脚底抹油,抛下自己的子民。因此,在路易六世的军队出征之前,他们便集结于圣德尼大教堂,并在军中首次挑起了象征着圣德尼的旗帜——圣德尼金焰旗。在获得叙热的正式祝福后,路易六世御驾亲征了。
亨利五世的这次入侵给后人留下了不少疑点。或许是感受到了法军上下一心的高昂士气,或许是真的疑神疑鬼,担心自己无法对抗天上的圣德尼,抑或单纯感到自己处在军事的下风,总之,出于我们至今无法确切知晓的原因,在亨利五世的大军尚未抵达兰斯之际,他便下令撤兵了。法国的危机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被化解了,而亨利五世本人也在一年之后病死,时年39岁。
原本做好大打一仗准备的路易六世面对这样的结果,坚信是真的受到了圣德尼的保佑。他兑现承诺,捐献巨资给圣德尼大教堂,以向圣人“还愿”。至于叙热,则从这场不战而胜的战事中看到了更深的意味。往近处说,既然国王是靠着圣德尼的祝福赢得了战争,那今后也必然要向圣德尼寻求保佑。作为圣德尼大教堂的实质管理者,同时也是圣德尼在人间的“代理人”,叙热就有了更合理的参与政治的理由。往更远看,圣德尼大教堂可以说是“天佑法国”的证明。鼓励教徒前来朝圣,既可以唤起他们的宗教激情,又能够满足他们的爱国热情。而结合朝圣之旅开展的种种集市活动,又将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假以时日,圣德尼市镇则将会成为整个法国的宗教和政治中心,实现他关于“王权和教权牢不可分”的治世理想。有朝一日,圣德尼或许有机会成为像耶路撒冷那样的圣城,也未可知。
为了心中的这份远大构想,叙热需要一个无比宏伟的大教堂。可眼下的旧教堂,完全没法回应信众的期待。摆在叙热眼前的选择已经非常清楚了:他必须要重建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