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探监
皇帝出宫在大明本来是件大事,需要提前通知到礼部、鸿胪寺等衙门。
礼部等衙门会同锦衣卫,就侍卫、銮驾、随从人员等做研究,而后再反馈给皇帝具体事宜。
事实上原本是没这么麻烦的,至少明初就不是,朝臣们并不希望皇帝出宫,尤其是土木堡以后,皇帝几乎就成了笼子里的熊猫。
诸臣以担心皇帝安全为由,再次站在道德礼教制高点来做劝谏,以至于中后期的大明皇帝终其一生,压根就没出过北京城。
可很明显崇祯不想当吉祥物,他再一次绕过了百官。
开什么玩笑,朕是皇帝,想出个门都出不去,那算什么皇帝?
当崇祯带着一群侍卫到达刑部大牢时,值守牢房的官吏惊呆了。
皇帝亲自来大牢,在大明两百多年历史中都屈指可数,狱官甚至还是头一回见到崇祯。
可司礼监和锦衣卫的侍从人员他却是能认出的,同时心思如电转。
陛下突至刑部大狱,究竟所为何事?是要查什么案子?还是要见某人?
想见某人不应该直接召见吗?
听说陛下今日朝会竟将内阁首辅、次辅全杀了,念及此,狱官惊恐的头都不敢抬,当即跪倒在地就要行礼道:
“臣吴……”
“孙传庭在哪?带路。”
崇祯面无表情,直接打断那狱官,那狱官不敢多言,随即躬身将崇祯请往大牢方向。
刚进入大牢,崇祯就皱了皱眉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熏的人眼睛发酸,鼻子好似要窒息一般,周遭更是破破烂烂,一间一间的牢房里鳞次栉比,令人深感压抑。
牢房里有的有人,有的没人,但大多数都没人,地上散落着已经失去原本模样的肮脏稻草,间有排泄物的浓烈氨味儿。
能关在这里的,要么是触了龙颜,要么是犯了大案,不时有惨叫声传来,见有人前来,更有人喊冤。
“陛下,这里实在不是您这等身份呆的地儿,不若去衙门里,臣命人将那孙传庭带过去。”
那狱官也不知是惧怕崇祯怪罪大狱环境,还是想讨好,不过崇祯没有说话,他只好继续带路。
走了约莫得有两分钟,才终于到了孙传庭所在的牢房,崇祯的鼻子眼睛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糟糕的气味儿。
孙传庭闭着眼睛,盘腿坐于稻草之上,牢房很是昏暗,只有一束从天窗处洒落的、碗口大小的余光。
余光洒在孙传庭的后脖颈,略显缭乱的发丝夹杂着灰白,囚服虽不甚干净但却很是整洁。
可能是太久不见阳光,肤色略显暗沉,但其鼻梁高峻,眉宇轩昂,尤其是那两道剑眉,让崇祯心里都止不住夸赞。
这要放在后世,妥妥的一个老帅比。
狱官见孙传庭竟是连眼睛都不睁开,出言提醒道:
“孙传庭!陛下亲至,还不快快行礼!”
由于不知当今陛下是想启用孙传庭,还是想处死,是以狱官言辞也不敢太过怠慢。
闭目养神的孙传庭原本以为是又有犯人要上刑场,便没有在意,可一听竟是陛下亲至,惊得瞬间睁开双眼。
他原本还不相信,毕竟皇帝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屈尊到这种地方,只是崇祯就站在他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孙传庭以身伏地,声色略显淡漠的道:
“罪臣孙传庭叩见陛下。”
崇祯不以为意,一边指示狱吏打开牢房,一边带着笑意道:
“孙卿家快平身,朕给你带了些酒菜,陪朕喝点。”
进入牢房后,崇祯将饭盒从下人手里接过,一挥手便让闲杂人等都出去,就连侍卫也不肯留下。
片刻后牢房里就只剩下崇祯和孙传庭两人。
崇祯把饭盒打开,将饭菜放在并不大的小案子上。
孙传庭行完礼后,仍旧盘坐,脸上既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只余一丝落寞和失望。
他二十七岁得中进士步入官场,原本满怀报国之情,想为朝廷尽自己微薄之力。
奈何官场黑暗,贪墨横行,党争不断,官员只在乎权力得失,无人关心民间疾苦。
自己人微言轻,又因不肯同流合污而遭排挤,终于因为不满魏阉乱政,失望已极,弃官归乡,从此赋闲十年之久。
待到崇祯八年,再度为官,感念原主勤勉朝政,以为得遇明主,遂重拾信心,意欲更新万象,使百姓乐业安居。
然只三年,先被朝臣所诽,后被原主所疑,继而陷入这昏暗腐臭的牢狱之中。
这一呆就是将近三年,三年的牢狱之灾,足以令那一腔热血凉透,更何况如今的他已然四十九岁,不再年轻。
“孙卿还在怨朕。”
崇祯用的是陈述句,他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和孙传庭都倒上一杯酒。
孙传庭值得此等殊荣。
自崇祯八年算起,孙传庭虽然只为原主效力三年,但这三年所获的战绩,却是很多人一生都无法比肩。
三年时间,以缺兵少饷之师,先后荡平蝎子块、混天星、镇天王、一条龙等十五支流寇,并在黑水峪一战生擒拥兵十五万的闯王一代目高迎祥。
以至于其余流寇一听来者是孙传庭,要么撒丫子跑路,要么直接归降,其在流寇中威名如此可见一斑。
孙传庭虽是进士出身,但却能左右开弓,武艺绝伦,其在陕西组建的秦兵,曾是大明少有的、能与鞑子打硬仗的军队之一。
可就是这么个要文能文、要武能武,还满怀报国忠心的猛人,最终却被原主逼迫着,去打一场几乎不可能赢的战争而战死。
孙传庭战死后尸骨无存,原主也没有给予封赠。
明史以六个字盖棺定论——传庭死,而明亡。
对于原主,崇祯已然无力吐槽,但好在如今还没到那个地步,一切都还有机会挽回。
孙传庭闻言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静的回道:
“罪臣不敢,陛下不该屈尊来此肮脏之地。”
对于崇祯的到来,孙传庭确实很惊讶,毕竟以他对原主的了解,原主根本不可能来。
这两年来他几乎与世隔绝,根本不知外界如今是什么局势。
难道战事已经艰难到这等地步了吗?
崇祯放下酒壶,他知道这老帅比虽然面上不说,但肯定心中有气。
孙传庭在牢狱里呆了三年,罪名到现在也没落实,就只是因为原主怀疑他是晋党,连证据都没的那种。
这要是搁他,遇到这等平白之冤,估摸着就直接振臂一呼,反了他娘的,受这鸟气!
“可朕还是来了。”
崇祯也不生气,语气很是平静。
他知道三年的牢狱折磨,并非他三两句话就能抚平,于是便换了个话题道:
“就在今日朝会,朕将内阁首辅周延儒剥皮实草,又将次辅陈演杖毙。”
这话一出,孙传庭果然吓了一跳。
崇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想告诉孙传庭,他已经不是原主那自诩勤勉、实则昏庸的模样。
孙传庭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崇祯。
“陛下何故如此?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乱世当用重典,百官早已沆瀣一气,不打压这不正之风,朕什么都做不成。”
崇祯当然知道孙传庭口中的他们是指谁,可这次他不再妥协。
孙传庭似乎只是惊讶了一下,而后就又没了下文,崇祯不由得有些气馁。
他当然可以直接下令让其屈服,可孙传庭心高气傲,带着怨气如何会尽心为他做事。
想了想,崇祯决定换个思路。
“前阵子传来消息,山西代州为闯贼所屠,幸存者已十不存一。”
山西代州是孙传庭的老家,果然,崇祯刚说完,孙传庭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李闯在山陕等地四处劫掠,尤其是澄城、白水、庆阳等地,已被李闯杀成白地。”
崇祯所说的地方,都是孙传庭曾经募集秦人,并连战连捷打的流寇哭爹喊娘的地方。
“你曾经留下的老秦兵,已经几乎全都战死沙场了,李闯对你恨之入骨,听说连那些秦人的家人都没有放过。”
为将者最念旧,尤其是跟随自己上阵杀敌的旧故,那可都是生死弟兄。
孙传庭眉头皱的更紧了,同时牙关也咬了起来。
“河南估摸着也快撑不住了。”
“关宁锦防线估摸着要丢了。”
“山海关将是最后一道防线,也不知能撑多久。”
“听说建奴最喜屠戮,也不知以后还要死多少百姓。”
“朕痛心啊,诺大的大明,竟无一能战之将。”
崇祯边说边以余光瞄孙传庭,就差直接说大明有如今的窘状,全是因为你孙传庭不肯为朕效力了。
随着他不断的陈述,孙传庭的表情也愈加的狰狞,他只觉胸中有股怒气无处排解。
他心中熄灭的那团火,终于又燃烧了起来。
“倘若建奴真打了进来,朕必披坚执锐,亲率……”
“陛下,臣请战。”
崇祯讲着讲着自己也入了戏,甚至已经开始幻想那天该是如何悲壮,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孙传庭突然打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