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全能侦探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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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是个老套的十一月的凄冷傍晚。

月亮看上去苍白而惨淡,像是不该在这么一个晚上升起来。它不情不愿地爬到半空,像个乖戾幽灵似的挂在那儿。透过肮脏泥沼中升起的潮气,月光朦胧地勾勒出剑桥大学圣塞德学院五花八门的城堡和塔楼的轮廓。这些乱糟糟的建筑物修建于千百年之间,中世纪的挨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希腊罗马风格的挨着都铎王朝的。只有耸立在雾霭之中的时候,它们看起来才勉强彼此相容。

建筑物之间穿梭着匆忙的身影,他们冷得直打哆嗦,从一团暗淡的灯光赶往另一团暗淡的灯光,呼吸时吐出的白气宛如幽魂,在他们背后悄然融入寒夜。

现在是晚上七点钟。很多身影走向一号和二号宿舍楼之间的学院食堂,温暖的灯光从食堂里不情愿地流淌出来。其中有两个身影显得特别不相称。一个男人很年轻,身材高大,瘦骨嶙峋,裹着一件厚实的黑外套,走起路来像一只苦哈哈的苍鹭。

另一个男人很矮,圆滚滚的,动作笨拙而不安稳,就像一群被关在麻袋里的老松鼠,正在试图咬破麻袋逃跑。他的年龄比“看不出来”老那么一点。假如你随便猜个数字,他肯定比这个年纪稍微大一点,但——好吧,没人能看出他的年龄。是的,他脸上长满了皱纹,从红色羊毛滑雪帽底下钻出来的几撮头发又细又白,它们打定主意要自己排列出一个形状。他同样裹着厚实的大衣,但在大衣外还套着一身飘拂的长袍,长袍的紫色镶边严重褪色,这是他独一无二的特殊教职的标志。

他们向前走的时候,年长的男人负责说话。尽管天色昏暗到什么都看不清,但他一路上依然把各种有趣的东西指给年轻人看。年轻人不停地附和“哎呀,对”“是吗?太有意思了……”“好,很好,非常好”,还有“我的天”。他的头严肃地上下摆动。

两人走进食堂,但走的不是正门,而是宿舍楼东侧的一道小门。这道门通往教员餐厅和镶着深色墙板的前厅,各位教授在前厅集合,搓着手如释重负地啧啧感叹,然后穿过专用的入口,走向高桌席。

两人迟到了,于是飞快地脱掉大衣。年长男人的步骤比较复杂,因为他首先要脱掉他的职业长袍,再脱掉大衣,然后把长袍穿回去,然后把帽子塞进大衣口袋,然后琢磨他把围巾放哪儿了,然后想起来他没戴围巾,然后在一个大衣口袋里摸手帕,然后在另一个大衣口袋里摸眼镜,最后出乎意料地发现它们都被包在围巾里。尽管从沼泽地吹来的潮湿寒风宛如女巫的呼吸,他却只是拿着围巾,并没有围在脖子上。

他让年轻人在他前面走进餐厅,他俩坐上高桌席剩余的最后两个座位,他们打断了拉丁文的餐前祷告,并且招来了众人的皱眉和白眼。

餐厅今晚济济一堂。要知道在比较寒冷的几个月里,爱光顾餐厅的都是些本科生。更不同寻常的是,餐厅里点着蜡烛——只有在屈指可数的特殊场合才会这么布置。两张长桌伸向烛光闪烁的黑暗,桌边坐满了人。烛光之下,人们的表情似乎更加生动,压低嗓门的交谈声和餐具的碰撞声似乎更令人兴奋。见证了宽阔厅堂幽暗深处的几个世纪的时光仿佛同时出现。高桌席横列于大厅的最前方,比地面高出一英尺[1]左右。今晚有来宾要招待,为了容纳多出来的人,长桌两侧都摆上了餐具,因此席上很多人都背对大厅。

“那个,麦克达夫小朋友,”教授坐下,打开餐巾,嘴里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亲爱的孩子。很高兴你能来。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干什么。”他诧异地环顾四周,继续道:“这么多蜡烛和银器,每个人都一本正经。通常来说,这是一场特别的宴会,但没人知道到底在纪念什么,只知道饭菜会比较像样。”

他停下来思忖片刻,然后道:“说来奇怪,食物质量居然和照明亮度成反比,你说呢?你不由得要琢磨了,要是把厨房员工关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他们的厨艺到底能达到什么水平?我感觉值得一试。在大学里找个像样的地窖,为此翻修改造一下。我好像带你参观过,对吗?砖砌得很不赖。”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客人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是主人第一次表现出还算记得他是谁的迹象。厄本·克罗诺蒂斯教授,伟大的时间学钦定教授,坚持要每个人称呼他“雷格”,他曾经把自己的记性比作亚历山大鸟翼凤蝶——就其本身而言确实多姿多彩,总是漂漂亮亮地到处飞来飞去,然而现在嘛,哎呀,已经近乎灭绝了。

几天前,教授打电话邀请理查德,似乎极为期待见到自己带过的这个学生,然而今晚理查德敲门的时候(不得不承认,稍微晚了一点),教授怒气冲冲地拉开门,见到理查德后大吃一惊,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情绪问题。理查德拐弯抹角地提醒教授,他担任理查德的大学导师已经是十年前了。教授却颇为恼怒,最后总算承认理查德是来吃饭的,随后飞快地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大学的建筑历史,百分之百证明了他已经神游天外。

雷格没有真的教过理查德,他仅仅担任过理查德的大学导师,简而言之就是指导过理查德的生活,比方说通知他考试时间,告诫他别吸毒,等等。事实上,雷格有没有教过任何人都是个问题,就算教过,他究竟教了什么还是个问题。他教授的科目,往好里说也是面目不清,学校早就免除了他讲课的重任,因为他会使出他闻名遐迩的套路,向潜在的学生开出一个长得令人疲惫的书单,而他很清楚这些书至少绝版三十年了,要是学生没能找到它们,他就会大发雷霆,因此没人搞清楚过他的研究领域到底是什么。当然了,他很久以前就采取了预防措施,从大学和学院的图书馆里取走书单里那些书现存的所有副本,结果就是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做他想做的天晓得的什么事情。

理查德和这个怪老头相处得还算不错,因此某天他终于鼓起勇气,问老先生这个“时间学钦定教授”究竟是什么。那是一个明媚的夏日,世界似乎光是因为它是它自己就开心得快要爆炸了,而雷格友善得都不像他本人了。两人走过一座桥,康河在桥下把校园分为新旧两块。

“闲职,我亲爱的孩子,完全是个闲职,”他笑得很灿烂,“小小的一笔钱,换取非常少的一点工作,这工作说是不存在也未尝不可。于是我就永远站上了略胜一筹的不败之地,尽管有点拮据,但确实是个安享人生的舒服地方。本人诚挚推荐。”他趴在小桥的栏杆上,把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一块砖指给理查德看。

“但具体研究什么呢?”理查德追问道,“历史?物理?哲学?还是什么?”

“既然你这么感兴趣,”雷格慢吞吞地说,“那就听我说一说吧。这个教席最初是乔治三世设立的,如你所知,他很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比如认为温莎大公园的那些树里有一棵是腓特烈大帝。”

“教席由他亲自划出,因此带有‘钦定’二字。更加不寻常的一点是,研究内容同样由他本人指定。”

阳光沿着康河戏耍。划船的人们愉快地彼此呼喝,命令对方让路。瘦弱的自然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关了几个月,脸色苍白如死鱼,走到阳光下使劲眨眼。一对对恋人在河岸上漫步,无所不在的美妙感觉让他们非常兴奋,非得跳进去享受一两个小时才行。

“饱受折磨的可怜家伙,”雷格继续道,“我说的是乔治三世。你大概也知道,这家伙痴迷于时间。他在宫殿里摆满钟表,没完没了地给它们上发条,有时候甚至半夜爬起来,穿着睡袍在宫殿里转来转去上发条。你明白吗,他特别担心时间会停止向前流动。他的一生中发生过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要是时间向后流动哪怕一瞬间,他都害怕某些坏事会再次发生。这是一种非常容易理解的恐惧,恕我直言,假如你是个胡乱狂叫的疯子,那就更加容易理解了。请允许我对这个可怜的家伙献上最真挚的同情,是啊,他确实是个可怜人。他指派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的教席,这个教授职位,你明白吗,我目前有幸占据的这个岗位——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他设立这个,呃,时间学讲席,是为了搞清楚是否存在某种特殊的原因,使得一件事情必定在另一件之后发生,以及有没有办法阻止它发生。我一眼就看出了以上三个问题的答案,它们分别是存在、没有和或许,于是我就可以安享职业生涯剩下的全部时间了。”

“你的前任们呢?”

“唔,他们和我的想法差不多。”

“但他们是谁呢?”

“他们是谁?嗯,当然都是了不起的好伙计,对一个人来说不可能更了不起了。有空的时候给你说说他们,记得提醒我。看见那块砖头了吗?华兹华斯有一次吐在了那块砖头上。算他厉害。”

这一切都发生在十年前。

理查德在宽阔的餐厅里左顾右盼,看时间有没有改变什么,答案当然是绝对没有。在闪烁的烛光中,隐约能看到黑暗的高处阴森森地挂着首相、大主教、政治改革家和诗人的画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世时都有可能吐到过那块砖头上。

“哎,”雷格扯着嗓门和他说悄悄话,语气像是在修道院里介绍乳环,“听说你忽然混得非常不错,算是熬出头了?”

“呃,嗯,对,事实上,”理查德说,尽管确实如此,但他的诧异并不亚于其他任何人,“对,是的。”

餐桌四周,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电脑。”他听见一个人轻蔑地对邻座轻声说。直勾勾的视线缓和下来,转向别处。

“太好了,”雷格说,“我为你高兴,非常高兴。”

“告诉我,”教授继续道,过了几秒钟,理查德才意识到教授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已经转向右侧,正在问另一边的邻座,“这些破玩意儿——”他朝蜡烛和银光闪闪的餐具挥挥胳膊,“——到底是在搞什么?”

雷格另一边的邻座是一位面容枯槁的老先生,他极慢地转头望向教授,像是因为被人从冥国唤醒而非常恼火。

“柯勒律治,”这位老先生用纤弱而尖厉的声音说,“老傻瓜,今天是柯勒律治晚宴。”他极慢地往回转,直到重新面向前方。他叫考利,是考古学和人类学教授,经常有人在背后说,这两者对他来说不仅是严肃的学术研究,更是重温童年的好机会。

“哦,是吧,”雷格喃喃道,“是吗?”然后转身对理查德说:“今天是柯勒律治晚宴。”他胸有成竹地说:“柯勒律治曾经在这所学院待过,你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又说:“柯勒律治。塞缪尔·泰勒[2],诗人。你应该听说过他吧。这是他的晚宴。呃,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否则早就凉透了。”沉默。“给你,来点盐。”

“呃,谢谢,我看我还是等一会儿吧。”理查德惊讶道,因为食物还没有上桌。

“来吧,拿着。”教授坚持道,把沉重的银质盐瓶塞给他。

理查德困惑地眨了眨眼,在内心耸耸肩,伸手去接盐瓶。然而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间,盐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诧异地向后一缩。

“不赖吧?”雷格说着,向右边死气沉沉的邻座伸出手,从他耳朵后面掏出失踪的盐瓶,长桌旁的某处传来咯咯的笑声,听上去像是来自一个小女孩。雷格顽皮地笑了笑:“让人讨厌的坏习惯,我知道。已经上了我的戒瘾名单,就排在抽烟和水蛭后面。”

好吧,毫无变化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有人喜欢抠鼻子,有人当街殴打老太太成性,雷格有个无伤大雅但很特别的恶习:热衷于变幼稚的戏法。理查德记得他第一次去请求雷格的指点——其实只是出于平平常常的焦虑,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学生捏在手里,尤其是有小论文要写的时候,但当时感觉像是某种阴郁而残暴的重负。雷格坐在座位上听他倾吐心声,聚精会神,眉头紧锁,等理查德说完,他严肃地沉吟良久,使劲揉搓下巴,最后向前俯身,盯着理查德的眼睛。

“我猜你的问题,”雷格说,“在于鼻子里塞了太多的回形针。”

理查德茫然地看着他。

“容我示范一下。”雷格说,隔着写字台探过身子,从理查德的鼻子里拽出一串东西,共计十一个回形针和一只橡皮小天鹅。

“啊哈,罪魁祸首,”他说,举起小天鹅,“从燕麦盒里来的,是的,它引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好吧,很高兴咱们小小地恳谈了一次,我亲爱的孩子。假如再遇到这种问题,不用客气,请一定要来打扰我。”

不用说,理查德再也没去找过他。

理查德扫视长桌,看有没有他念书时认识的其他人。

左边隔着两个座位的,是理查德念书时的英语文学系学监,他没有表现出认识理查德的迹象。这倒是不足为奇,因为理查德在学院念书那三年里总是想方设法避开他,甚至用上了留大胡子和假扮其他人的伎俩。

学监旁边的男人,理查德从不需要费神去辨认。事实上,任何人都不需要。他身材瘦削,一张仓鼠脸,但长了一个最显眼的嶙峋长鼻——真的特别长、特别嶙峋。事实上,它非常像1983年帮助澳洲队赢得美洲杯帆船赛并引发争议的新式龙骨,这种相似性在当时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不过当然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过任何话。

从来——

没有人。

每个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的鼻子惊到,尴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等到第二次见面,有了第一次的铺垫,情况反而会更加糟糕。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过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在这段时间里,沉默像茧壳一样裹着他。学院食堂的服务生早就养成了习惯,在他左右两侧各放一套盐、胡椒和芥末酱,因为不会有人请他帮忙递调料瓶,而请他另一侧的人递调料瓶不但无礼,而且有他的鼻子挡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还有一个奇异的特点,那就是每晚必定要做并且定期重复做一整套手势。它们包括按顺序轻轻触碰左手的每一根手指,然后是右手的每一根手指。他还会偶尔轻触包括指关节、手肘和膝盖在内的其他身体部位。每次为了吃饭而不得不停下动作的时候,他会转而轮流眨两只眼睛,间或使劲点头。当然了,从来没有人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尽管所有人都好奇得要死。

理查德看不见他的另一侧是谁。

换个方向望去,雷格死气沉沉的邻座身旁是古典学教授沃特金,一个无趣、古怪得令人恐惧的家伙。他沉重的无框眼镜几乎是两块实心玻璃立方体,眼睛在里面像金鱼似的独自存在。他的鼻子还算挺拔和正常,但底下留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3]式的胡子。他的视线在桌上游来游去,选择今晚找谁交谈。他心仪的猎物是来宾之一,新上任的BBC3台的台长,就坐在他对面——然而很可惜,学院的音乐总监和一名哲学教授已经缠上了台长。两个人忙着向这位折磨对象解释短语“莫扎特过度”是什么意思,企图给这五个字赋予某种符合逻辑的定义。可惜这个表达方式从本质上就自我矛盾,一个句子里只要有了它便会变得毫无意义,因此不可能建立起符合任何一种节目编排策略的论点。倒霉的台长紧紧地抓住刀叉,眼神左右扫射,绝望地寻找救星,却不幸撞进了沃特金教授的罗网。

“晚上好。”沃特金笑嘻嘻地抛出鱼饵,用最友善的态度点点头,然后让视线不动声色地歇在面前刚上桌的汤碗里,既然来到了这儿,它就不会允许自己再被移开了。还不到时候。让那个浑蛋再受点煎熬吧。他希望这场救援至少能换来六期电台对谈节目的出场费。

先前雷格变戏法时响起了一阵咯咯的笑声,听上去像是个小女孩在笑。这会儿理查德忽然在沃特金的另一侧找到了笑声的源头。他震惊地发现那确实就是个小女孩。她大约八岁,一头金发,似乎闷闷不乐。她坐在那儿,不时厌烦地踢一脚桌腿。

“那是谁?”理查德惊讶地问雷格。

“谁是谁?”雷格惊讶地问理查德。

理查德偷偷地指了指小女孩。“那个女孩,”他悄声说,“那个很小的小女孩。新来的什么数学教授?”

雷格扭头打量她。“说起来,”他惊愕地说,“我完完全全不知道哎。从没发生过这种事。真了不起啊!”

就在这时,BBC的男人解决了他们的难题,他突然挣脱左右邻座施展的逻辑锁喉绝招,命令小女孩别再踢桌子了。她停止踢桌子,转而以加倍的魄力踢空气。他请女孩尽量开心一点,于是女孩开始踢他。她在这个阴郁的晚上总算享受了一瞬间的快乐,只可惜没能持续多久。她父亲简洁地和全桌人分享他家保姆有多让人失望,然而没人能与他共情。

“布克斯特胡德[4]的大型演出季,”音乐总监继续道,“显然迟到得太久了。相信你会一有机会就做些补救吧?”

“哦,呃,对,”女孩的父亲吓得洒了一勺汤,“呃,这个嘛……他和格鲁克[5]不是一码事,对吧?”

小女孩又在踢桌腿了。她父亲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她侧过脑袋,比着嘴型向他提问。

“现在不行。”他尽可能压低嗓门说。

“那什么时候行?”

“过一会儿。也许吧。过一会儿,等一等再说。”

她气呼呼地在椅子上拱起背。“你总是说过一会儿!”她对父亲比着嘴型说。

“可怜的孩子,”雷格喃喃道,“这张桌子上的各位教授,其实内心深处谁不是这样呢?哎呀,谢谢。”汤上桌了,他的注意力因此转移,理查德也一样。

两人各舀了两勺汤,得出相同的结论:这东西实在谈不上味觉轰炸。雷格重新开口:“所以请告诉我,我亲爱的小伙子,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来着?我知道和电脑有关,还和音乐有关。我记得你在学校里念的是英语文学。不过现在看起来,那只是你的业余爱好。”他从汤勺边缘射出视线,意味深长地打量理查德。“等一等,”教授抢在理查德有机会说话前再次开口,“我好像有个模糊的印象,你上学那会儿已经有个什么电脑了,哪一年来着?1977?”

“呃,1977年的那东西,我们叫它电脑,其实只是电子算盘,但……”

“哎,你可不能低估算盘,”雷格说,“要是落在技艺高超的人手上,算盘也是一种极其精密的运算装置。另外,算盘不需要电,你随便捡点什么材料就能做一个,而且执行重要任务的时候不会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照你说的,电子计算装置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理查德说。

“说得好。”雷格表示认可。

“机器会做的事情没什么是你自己不会的,换了你自己去做,不但只需要一半时间,还能省掉无数麻烦,”理查德说,“但它呢,又非常擅长当一个又笨又迟钝的学生。”

雷格困惑地看着他,说:“笨蛋学生难道现在很短缺吗?我坐在这儿随便扔个面包卷,就能砸中十几个。”

“我信。但换个角度看问题,教别人学东西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的话在长桌上下激起了一阵交头接耳,人们纷纷表示赞同和认可。

理查德继续道:“我想说的是,假如你真的想理解一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尝试向另一个人解释它。这会逼着你先在自己脑海里把事情梳理清楚。你的学生越笨、越迟钝,你就越要把事情分解成更简单的概念。这就是编程的精髓。你把一件复杂的事情拆成一个个细小的步骤,到最后连愚蠢的机器都能解决问题,而你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会学到一些东西。老师学到的往往比学生多,这话没说错吧?”

“除非切除脑前额叶,”桌边有人低声抱怨,“否则很难比我那帮学生更学不进东西。”

“我用的电脑有16K内存,经常要挣扎好几天才能写出一篇文章,换成打字机顶多需要两个小时,但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尝试向机器解释我希望它做什么的那个过程。事实上,我用BASIC语言写了个文字处理软件。光是执行一个简单的搜索与替换,就要耗费三个钟头。”

“我忘记了,不过你最近发表过什么论文吗?”

“呃,没多少。事实上,完全没发过,但我写不出来的原因才是最有意思的。举例来说,我发现……”

他停下,自嘲地笑笑。

“说起来,我还在一个摇滚乐队里弹键盘,”他又说,“更加浪费时间。”

“这个嘛,我就说不准了,”雷格说,“你的过去有些非常混沌的东西,我连做梦都想不到它有存在的可能。我不得不说,你和这碗汤具有某种相同的特质。”他用餐巾非常仔细地擦拭嘴唇。“回头我必须找厨房工作人员好好谈一下。我想确定他们是不是留下了该留下的东西,扔掉了该扔掉的东西。好,你刚刚说摇滚乐队。啧,啧,啧。我的天。”

“对,你没听错,”理查德说,“我们自称‘还算好’乐队,但实际上并不好。我们的目标是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披头士,但我们在财务和法律方面得到的建议远远超过了披头士,总结下来就是三个字:放弃吧。所以我们就放弃了。我离开剑桥,饿了三年肚子。”

“但我在那段时间不是遇到过你吗?”雷格说,“你说你混得挺好?”

“就扫马路的工人而言,确实挺好。路上的垃圾多得可怕,要我说,多得足够撑起一整个行当。可惜我被解雇了,因为我把垃圾扫到了另一个人负责的区域里。”

雷格摇头道:“看来这个职业不适合你。在很多行当里,这么做能保证你像坐火箭一样晋升。”

“我试过另外几份工作,但都好不到哪儿去。我在任何地方都待不久,因为我总是太累,没法好好干活。人们经常发现我趴在鸡棚或文件柜上呼呼大睡,具体是鸡棚还是文件柜就要看工作内容了。因为我夜里不睡觉,坐在电脑前面,教它演奏《三只瞎老鼠》[6]。对我来说,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目标。”

“我完全相信。”雷格赞同道。“谢谢,”服务生收走他只喝掉一半的汤,他说,“非常感谢。《三只瞎老鼠》?好,很好。但毫无疑问,你最终成功了,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名流地位,对吧?”

“呃,说真的,没你说得那么轻松。”

“我知道肯定不轻松。可惜你没把它带来,否则说不定能逗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开心一下,不用被迫和咱们这些无聊又暴躁的老家伙做伴。《三只瞎老鼠》这种轻快的小曲肯定能给她鼓鼓劲。”他探出身子,隔着右面的两个邻座看了看小女孩,小女孩依然瘫坐在椅子里。

“你好啊。”他说。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羞怯地垂下视线,继续摇晃她的腿。

“你觉得哪个更糟糕,”雷格问她,“是汤,还是这些人?”

她不情愿地呵呵一笑,耸耸肩,依然不肯抬起眼睛。

“我觉得你暂时不发表看法是明智的,”雷格继续道,“至于我本人,我打算等见识过胡萝卜再下判断。他们从周末就开始煮胡萝卜了,但我担心时间还是不够。能比胡萝卜更糟糕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沃特金。他坐在咱俩之间,戴着一副傻乎乎的眼镜。顺便介绍一下,我叫雷格。你要是有时间,不妨过来踢我几下。”

小女孩被他逗得咯咯笑,抬头去看沃特金。沃特金不知所措,试图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结果岂止是失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好,小姑娘。”他尴尬地说。她看清楚他的眼镜,竭力按捺住大笑的冲动。他们接着闲聊了几句,但小女孩多了个朋友,总算比刚才稍微高兴了一丁点儿。她父亲对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雷格重新转向理查德,理查德忽然问:“你有家人吗?”

“呃……没有。”雷格平静地说,“来,你继续说,教完《三只瞎老鼠》,然后呢?”

“中间的各种转折就跳过不说了,总之最后我开始为前进之路科技公司工作……”

“哎呀,著名的路先生。来和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总是让理查德有点恼火,可能是因为有太多人问过他相同的问题。

“比他在媒体上的形象更好也更坏。其实,我很喜欢他。他和任何一个奋斗狂一样,有时候会让人有点难堪,但我在公司草创时期就认识他了,那会儿他和我都还没有半点名声。他为人挺好,但除非你有一台工业级的自动答录机,否则就千万别让他拿到你的电话号码。”

“咦,为什么?”

“他属于只有在说话时才能思考的那种人。每次他有点子了,就非要找个人把点子说出来不可,随便什么人都行。要是这个人本人不方便接电话——这种情况现在越来越常见了——自动答录机也能扮演同样的角色,他就会一个电话打过去,然后对着答录机说话。他有个秘书只负责一件事,就是从他有可能打电话的那些人手上搜集磁带,转成文字后加以整理,第二天装在一个蓝色文件夹里交给他。”

“一个蓝色文件夹?”

理查德耸耸肩,又说:“想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用录音机吗?”

雷格想了想。“我猜他不用录音机是因为不喜欢自言自语,”他说,“这里头有个逻辑——算有一点吧。”

他吃了一大口新上桌的法式胡椒猪肉,嚼了好一阵,然后轻轻地放下刀叉。

“那么,”他最终说,“麦克达夫,你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

“哦,戈登让我负责编写苹果电脑的一个重要软件,财务电子表格,用来管账什么的,功能强大,使用便捷,能生成各种图表。我问他具体希望软件有什么功能,他只说:‘一切。我要一套超高级的商业软件,那台机器用上就什么歌都会唱,什么舞都会跳。’我的脑子拐了个有点异想天开的弯儿,从字面上理解了他的话。”

“你知道,一组有序的数字能描绘任何一样东西,能用来映射任何一个表面,调节任何一个动态过程,诸如此类。而一家公司的会计账本,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一组有序的数字。于是我坐下来写了个程序,它能接收这些数字,做你想用数字做的任何事情。你想要直方图,它会吐出直方图;你想要饼图或散点图,那它就会吐出饼图或散点图。假如你希望一个美女跳着舞从饼图里蹦出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免得他们去看饼图实际代表的数字,程序同样能做到。或者你也可以把数字变成……比方说一群海鸥,它们飞进屏幕的队形以及每只海鸥拍打翅膀的方式都能由贵司各分部的绩效来决定。它特别适合生成具有实际意义的企业徽标动画。”

“然而最愚蠢的一个功能是这样的:要是你想用一部音乐作品来描绘公司账本,程序同样能做到。好吧,我本人认为这个功能很愚蠢,而企业界却为之痴狂。”

雷格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块胡萝卜,然后隔着胡萝卜严肃地望着理查德,但没有打断他的话。

“你要明白,一部音乐作品的任何一个段落都可以表达为数字的序列或模型,”理查德狂热地说,“数字能表达音高、音长,以及音高与音长的排列……”

“你指的是曲调。”雷格说。胡萝卜没动过地方。

理查德咧开嘴。

“‘曲调’这个词倒是挺适合。我会记住的。”

“能帮你把话说得更流畅。”雷格放下胡萝卜,连尝都没尝一口。“那么,软件卖得很好喽?”他问。

“在英国不太行,大多数英国公司的年度决算报表转换后,怎么听都像《扫罗》里的《死亡进行曲》[7],但是日本公司的账单们听着就像老鼠见了肉星子似的。它生成了许多欢快的公司颂歌,开头往往很动听,然而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那就是结尾往往有点吵闹和嘈杂。它在美国简直是个商业奇迹,从生意角度说,美国是我们最大的市场。不过现在我最感兴趣的是去掉会计数据后软件的表现。把代表燕子振翅方式的数字直接转换成音乐,你会听见什么?借用一句戈登的话:反正不会是收银机的叮当声。”

“有意思,”雷格说,“非常有意思。”然后总算把胡萝卜塞进了嘴里。他转过去,探出身子,对新认识的小女孩说话。

“沃特金输了,”他正色道,“胡萝卜难吃的程度简直前所未有。对不起,沃特金,但非常抱歉,就像你差劲的人品那样,胡萝卜糟糕得举世无双。”

女孩咯咯笑得比刚才更自在了,她还朝教授露出微笑。沃特金尽量不动声色,然而从他眼神游向雷格的样子可以看出,他更习惯捉弄别人,而不是被人捉弄。

“求你了,爸爸,现在可以了吗?”女孩有了那么一丁点儿自信,同时也有了说话的勇气。

“等一等。”她父亲依然这么说。

“已经等了很久了。我一直在算时间。”

“呃……”他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去了希腊。”女孩用微弱但自豪的声音宣布。

“哦,原来如此,”沃特金微微点头,“好的,好的。去了什么具体的地方吗?还是说就是希腊?”

“帕特莫斯,”她毫不迟疑地说,“非常美丽。我认为帕特莫斯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除了渡轮绝对不会按时靠岸,一次也没有,我记录过时间。我们误了航班,但我不介意。”

“啊哈,帕特莫斯,我明白了,”沃特金说,这个消息显然撩起了他的兴趣,“好的,你必须明白,年轻的女士,希腊不满足于统治古典世界的文化,还创造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甚至有人认为是唯一的——真正有创造性的想象作品。我指的当然是希腊渡轮的时间表,一部出神入化的虚构作品。任何一个人,只要去爱琴海旅行过,都会赞同这一点。嗯,对,本人之见。”

女孩对他皱起眉头。

“我发现了一个陶罐。”她说。

“多半什么都不是,”她父亲连忙插嘴,“你们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任何人第一次去希腊都会以为他们发现了什么陶罐,是不是这样?哈,哈。”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如此。让人生气,但确实如此。

“我在港口发现的,”女孩说,“在水里。在我们等该死的渡轮的时候。”

“萨拉!我说过……”

“你就是那么说的。还有更难听的呢。你用的那些词,我本来以为你根本不会说呢。反正,既然在座诸位都觉得自己聪明绝顶,那一定有人能告诉我这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来自古希腊。我认为它非——常——古老。老爸,你能给他们看看吗?”

她父亲绝望地耸耸肩,把手伸到椅子底下去拿东西。

“年轻的女士,”沃特金对她说,“你知道《启示录》就是在帕特莫斯写成的吗?确实如此,是圣约翰写的,你肯定知道吧。在我看来,里面有一些非常显著的迹象表明作者是在等渡轮的时候写了这篇东西。嗯,对,本人之见。它开篇的白日梦气氛,对吧,正符合一个百无聊赖的人消磨时间的状态,无所事事,你懂吧,他就开始编故事,然后越编越起劲,到最后高潮来了,他陷入某种绝望的狂想。我认为这个看法很有启发性,也许你该就此写篇论文。”他朝女孩点点头。

女孩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疯子。

“啊哈,找到了。”她父亲说,把那东西重重地扔在桌上。“一个普普通通的陶罐,大家都看见了。她只有六岁,”他自嘲地笑笑,“对吧,亲爱的?”

“七岁。”萨拉说。

陶罐并不大,五英寸[8]高,最宽处直径四英寸。罐体近乎球形,颈部很细,从罐体向外突出不到一英寸。颈部和罐体的一半表面被板结的泥土所覆盖,能看清的其他地方布有粗糙的红色纹理。

萨拉拿起陶罐,硬塞给她右边的那位教授。

“你似乎很聪明,”她说,“请说说你的看法。”

教授拿住陶罐,用有点傲慢的视线仔细查看。“要是你刮掉罐底的泥土,”他说起了俏皮话,“我猜肯定会看见‘伯明翰制造’这几个字。”

“有那么古老吗?”萨拉的父亲假笑道,“伯明翰似乎很久不制造任何东西了。”

“不过,”教授说,“这不是我的研究领域,我是分子生物学家。其他人想看一看吗?”

回应他的不是举席欢腾的狂热争抢,但陶罐还是被断断续续地辗转传到了长桌尽头。人们隔着厚厚的圆形镜片凝视它,透过角质框眼镜打量它,越过半月形眼镜注视它;把眼镜忘在另一套正装口袋里的人则眯起眼睛盯着它,他非常担心那套正装已经被送去清洗了。他们没人能确定它的年代,也并不特别关心。小女孩的表情又变得沮丧。

“这就是腐儒。”雷格对理查德说。他又拿起银质盐瓶,举到半空中。

“年轻的女士。”他探出身子对女孩说。

“哦,别再来这套了,你个老傻瓜。”年迈的考古学家考利说。他向后靠,用双手捂住耳朵。

“年轻的女士,”雷格重复道,“请看,这是一个普通的银质盐瓶,这是一顶普通的帽子。”

“但你没戴帽子。”女孩忧郁地说。

“哦,”雷格说,“稍等片刻。”他去取来了他的红色羊毛帽。

“你看,”他又说,“这是一个普通的银质盐瓶,这是一顶普通的羊毛帽。我把盐瓶放进帽子里,然后我把帽子递给你。戏法的下一步,我亲爱的女士……完全取决于你。”

他隔着两个碍事的邻座——考利和沃特金——把帽子递给女孩,女孩接过帽子往里看。

“去哪儿了?”她盯着帽子说。

“那要看你把它放在哪儿了。”雷格说。

“哦,”萨拉说,“我明白了。但……似乎不太好玩。”

雷格耸耸肩:“一个简单的小戏法,但能给我带来乐趣。”然后转回去对理查德说,“那么,刚才聊到哪儿了?”

理查德看着他,有点震惊。他知道教授的情绪时常会突然拐进稀奇古怪的岔道,但这次教授的热情似乎在瞬息之间消失殆尽。理查德见过教授的这个表情,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傍晚去拜访显然毫无准备的教授时,见到的就是这一脸心烦意乱。雷格大概觉察到理查德吓了一跳,立刻重新挤出笑容。

“我亲爱的小伙子!”他说,“我亲爱的小伙子!我最最亲爱的小伙子!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呃,你刚才在说‘我亲爱的小伙子’。”

“对,但我觉得那似乎是其他什么话的前奏。它就像一小段托卡塔[9],主题是你这个小伙子多么了不起,随后就要引入我想说的主体部分了,然而我忘掉了后者的具体内容。你知道我打算说什么吗?”

“不知道。”

“哦。好吧,我想我应该很高兴。要是人人都知道我打算说什么,那我说话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么,咱们来看看这位小客人的陶罐吧。”

陶罐已经传到了沃特金手上,他宣称他不是研究古人饮具的专家,他只研究人们就此写出的论文。他说考利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是所有人都必须鞠躬致敬的,然后试图把陶罐塞给考利。

“我说了,”沃特金重复道,“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是我们都必须鞠躬致敬的。老天在上,你就别捂耳朵了,接过去稍微看两眼吧。”

他轻柔但坚定地掰开考利的右手,重新向他解释情况,然后把陶罐塞到他手里。考利简略但明显非常专业地看了一遍陶罐。

“我认为,”他说,“它大概有两百年历史。很粗糙,在这一类物品中算是非常拙劣的样本。当然了,毫无价值。”

他不由分说地放下陶罐,抬眼望向古老的门楼眺望台,天晓得为什么,它激起了他的怒火。

这番话带给萨拉的影响显而易见。她本来已经很气馁了,现在更是彻底变得沮丧。她咬住嘴唇,把身体往椅背上一扔,随即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与这个场所格格不入。父亲瞪了她一眼,提醒她注意仪态,然后再次替她道歉。

“噢,布克斯特胡德,”他连忙改变话题,“对,布克斯特胡德那老小子。我们必须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告诉我……”

“年轻的女士,”有人突然叫道,嘶哑的声音里充满惊诧,“你显然是一位魔法师,一位女巫,拥有巨大的力量!”

众人望向雷格——这个喜欢卖弄的老家伙。他拿起陶罐,用狂热的着迷眼神盯着它。他缓缓地把视线转向小女孩,像是碰上了一名令人生畏的敌手,正在第一次认真评估对方的能耐。

“请允许我向您致敬,”他轻声说,“虽然比起您的大能,本人是如此微不足道,但我恳请您准许我向您祝贺,因为我居然有幸目睹了魔法技艺中最精妙的一项伟绩!”

萨拉瞪大眼睛望着他。

“我可以让他们看一看您的伟绩吗?”他认真地问。

女孩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他拿起陶罐——曾经被女孩极为珍视,但现在惨遭遗弃——在桌上使劲磕了一下。

陶罐裂成不规则的两块,包裹罐体的黏土化作参差不齐的碎屑,掉在桌面上。陶罐的一侧倒下去,剩下的一块立在那里。

萨拉的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因为有个东西卡在陶罐还立着的那一块里,它脏兮兮的,表面氧化变色,但你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学院餐厅的银质盐瓶。

“愚蠢的老傻瓜。”考利嘟囔道。

廉价的客厅戏法引来了一阵蔑视和谴责,但两者都没有减少萨拉眼神里的敬畏。雷格又转向理查德,漫不经心地说:“你当年在学校里的那个朋友,后来还见过他吗?小伙子有个稀奇的东欧名字,斯弗拉德什么来着。斯弗拉德·切利。记得那家伙吗?”

理查德茫然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斯弗拉德?”他最后说,“哦,你说的是德克。德克·切利。不,我和他断了联系。我在街上遇到过他几次,但没什么交情。他好像动不动就改个名字。为什么问起他?”

注释

[1]1英尺≈0.3米。

[2]柯勒律治全名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3]美国演员、导演、制片人,留过包住下半张脸的U形胡。

[4]巴洛克时期知名作曲家和管风琴家。

[5]18世纪古典主义歌剧作曲家。

[6]一首童谣。

[7]《扫罗》是英国作曲家乔治·亨德尔创作的三幕清唱剧。《死亡进行曲》是其中的第三幕,曾在乔治·华盛顿、丘吉尔、李光耀等人的葬礼上被演奏。

[8]1英寸≈2.54厘米。

[9]一种富有自由即兴性的键盘乐曲,用一连串的分解和弦以快速的音阶交替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