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隔窗窥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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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也曾隔窗窥新月

我十四岁那年,在一个绿皮本上写诗,第一首叫《绿色交响乐》,被母亲偶然发现。她说:“倒有些‘新月派’的味道,不过现在是新时代,你不要学那种旧格调!”我驳她:“我看过鲁迅文章,知道‘新月派’不好,我怎么会去学?何况我到哪里去看‘新月派’的诗?我一首也没有见过啊!”听完,母亲也就算了。那一年我订了《文艺报》,那时的《文艺报》四开,左侧有骑马钉,是杂志,但在封面报头下就刊发文章,又很像报纸。记得有期封面的文章标题赫然是《烦琐的公式可以指导创作吗?——与周扬同志商榷几个关于创造英雄人物的论点》,署名唐挚。父亲瞄过几眼后说:“能跟周扬同志商榷?看来真的是推行‘百家争鸣’了!”那时《文艺报》为周刊,有一期发表了个座谈会报道。与会者里有个陈梦家,当时已经搞文物研究,但作为三十几年前的“新月派”诗人,又被请出来重返诗坛。他在发言里自称:“我是出土文物。”但他似乎也还没有马上出版他的诗集。我问父母当年是否读过他的诗?母亲说记得一句:“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父亲说连这句也不记得,但见过照片,是个美男子。我那时就想获悉陈梦家除“一朵野花”以外的其他诗句。

那一年又开始了普选。母亲参加街道工作,为此忙碌。我未成年,没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当然置身事外。如今从人民网上查到:1953年4月2日,中央选举委员会发出《关于基层选举工作的指示》和《关于选民资格若干问题的解答》,拉开了新中国第一次人民代表选举的序幕。

记得那年夏天,我们钱粮胡同的部分选民,在我们住的那个院子里发放选民证,我在家里隔着有花式隔栅的玻璃窗,能望见那边马缨花树下的景象。母亲自然是张罗者之一。她在回屋取东西的时候,笑着对我说:“幺幺,隔壁的陈梦家先生在帮忙核对姓名呢,你不看看他吗?”我就赶紧隔窗窥望,于是一位俊逸儒雅的中年男子进入我的视野。他虽然穿的也是蓝布的干部服,但是浓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衣裤和皮鞋一尘不染,一脸蔼然的微笑,在那里与一些人交谈。

三十二年以后,我和唐挚成了邻居。唐挚是笔名,真名唐达成。再两年以后,我们都赋闲,有时我就去他家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到陈梦家。达成说梦家不仅诗好,还是古文字专家,家里收集的明式家具,价值连城,美轮美奂。我补充说:“还是个美男子。”达成淡淡地问:“你见过?”我告诉他:“那时我家住钱粮胡同35号,是海关总署宿舍,很大的院子,隔壁34号缩进一块,是个小四合院,那就是陈梦家的私宅。”达成想了想,摇头:“不对吧。北京的门牌,都是路这边单号,路那边双号,34号怎么能跟35号挨着?”偏那时候我正研究北京的胡同,就告诉他,原来北京街道胡同的门牌编号都是从一边编起,到头后再拐到另一边,直到七十年代才改成一边单号一边双号的。达成感叹:“多少事,多少变迁,越往后越难弄明白了!”我就把当年隔窗窥望陈梦家的故事讲给他听。达成叹道:“我那时候糟糕,毕竟是写了大块文章跟周扬叫板。陈梦家只不过是有一次发言,建议文字改革应当慎重。他是研究古文字的,他的意见可供参考啊。”

达成的话令我忆起母亲讲到的情况。母亲说,她去34号院请陈梦家帮助街道核对选民证,他很高兴,说应该出力。可是就在我们院那棵马缨花树下,有位七十一岁的选民,不接他那张选民证,他说自己七十年来一直姓葉,现在凭什么给他改成了姓叶?如果接过那张证,他怎么对得起葉家列祖列宗?他竟声泪俱下。那一年刚刚公布了汉字简化方案。有的字,确实简化得好,比如把“體”简化为“体”,“人之本为体”嘛,“幣”简化为“币”,也很容易接受,“樹葉”简化为“树叶”还好,把姓氏“葉”简化为“叶”,人家一时难以接受,也应该理解。母亲当时只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好笑的插曲道出。她还讲到,陈梦家建议在选民张榜时,遇到每位姓名中有被简化的字时,后面加一括弧将原来写法列出,不过他的这一建议未被采纳。那么,当年陈梦家之所以在鸣放中发表“文字改革应当慎重”的观点,是否也与他那天在我们院子马缨花树下的遭遇有关呢?

我四十四岁那年,在一个中外文学交流活动中,见到赵萝蕤女士。我知道她是陈梦家的遗孀。但那时候也还没有《梦家诗集》出版(在我六十四岁的时候中华书局才出),我也仍然只是知道梦家有句“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的诗,但我知道赵萝蕤女士恰是美国现代派诗人艾略特长诗《荒原》的中译者,两个“荒原”令我有宿命的惆怅。我那时候也知道,赵女士住到美术馆后街她父亲赵紫宸家去了。那次我和赵女士邻座,她知道我,我也知道她,但是她没有问及我的写作与编务。我心里有陈梦家,有《荒原》,有钱粮胡同,但我们彼此没有以上内容的交谈。我们谈及西洋古典音乐,那时候CD盘在中国还远没有普及,我们家里都只有收听大唱盘和盒带的音响,我们各自道出最近最心爱的盒带。她听说我有法国作曲家、管风琴演奏家弗兰克的盒带,眉毛上挑,非常惊异:“你哪里得来的?从巴黎买回的?”我就告诉她,是在金鱼胡同东口对过(现已拆辟为金宝街)的一家国营商店买到的。那一家专卖进口的大唱盘和盒带,时常可以遇到很特别的品种,比如弗兰克的这盘管风琴曲,他们只进口了两盒,我买时仅剩一盒。说到这里,她笑道:“那盒该是我买啊!不知究竟谁给买走了!”我就表示将我那盒赠予她(我知道她父亲是神学家,弗兰克的管风琴曲多为圣乐),她说:“哪能呀,咱俩互通有无吧!都允许对方翻录,完了物归原主,好吗?”一言为定后,我首先将弗兰克的盒带换来她的好版本的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后来我们又有所交换。但这种美好的交往未能持续。我五十六岁时从网上看到赵女士去天堂与梦家会合的消息。下一年,达成兄去世。再一年,赵家那极具文物价值的四合院被拆掉。“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