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方法
在以下各章节中,我试图描述和分析西镇中此类⑭人格类型和其他人格类型的文化背景。在此之前,需要先简述一下研究方法。“人格”一词意指“个体的心理过程和状态的有组织集合”⑮。这一定义强调个体的独特性(what is unique)。换言之,该集合的特征可为若干个体所分有。在此情况下,便产生了“人格结构”,如果这种人格结构的要素在一种文化中几乎普遍存在,我们就称之为“基本人格结构”。如果一种人格结构被社会特定身份群体中的大多数人所分有,即为“身份人格结构”。⑯身份人格结构是基本人格结构的某种变体,二者并非互相对立。
然而,要明确和系统化不同文化背景下不同类型的人格结构的内涵,并将其纳入某种分类秩序中,是极其困难的。非但难以获得清晰图景,反而还会发现彼此共识寥寥。建立普遍有效、具有意义的范畴也殊为不易。克雷奇默、尼采、荣格、斯普朗格、弗洛伊德等人都曾做出杰出贡献。⑰但当我试图将其中一些体系运用到所考察的文化当中时,我发现要么是许多事实被遗漏在外,要么就是以上范畴对于手头问题贡献无多。
我毫不怀疑自己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我对心理学所知甚少,事实上,我在田野时也没有与心理学家或精神分析学家合作。
认识到自身局限后,我便采取另一种研究思路。我不再采用固定的心理学范畴及其固定的内涵来研究文化,而是以人们的行为活动为指南。我以日常用语(common-sense denominator)代替心理分析术语。因此,我用的范畴和术语虽不精确,但对于我所要研究的文化更富意义。我的分析和结论也许无法触及最深层的意识,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合适的视角来观察此文化的所有相关事实。
这一研究路径与阿布拉拇·卡丁纳博士(Dr. Abram Kardiner)⑱的方法有相似之处,它们都在类型特征的描述和解释上具有相当的灵活性。但我们又有几个方面的不同。第一,卡丁纳的著作采用弗洛伊德术语,而我当下的研究则没有;第二,虽然卡丁纳意识到任何一种文化的全部内容都不止宗教和传说,但每当谈及文化的时候他指的总是这二者。他在相关论述中谈道:
根据经验的不同,传说和宗教中投射系统(projective system)的产物也不同。这就给了我们第一条线索,用同样的方法来研究更多的现象。
因此如果我们再考察上一段落中的关联,会发现如果儿童时期的教育构成了制度的一级,宗教和传说就构成了另一级。我们把前者称为初级制度,而把后者称为次级制度。此外,个体的童年经历也会创造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构成了后来创造传说和宗教的投射系统的基础。⑲
虽然钦佩卡丁纳博士的学术建树,但我必须指出,文化的发展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不能用任何一个简单的准则来涵盖。如此简单的准则绝不适用于西镇,西镇既长久浸淫于文教遗风之中,又处在中央政府的影响之下,中央政府严格且持续地在全国推行其品行准则。
但卡丁纳博士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其论证的缺陷,即他的论证试图用文化解释基本人格类型,又用基本人格类型解释文化。我们再引述一段他的话:
那么关键的问题就变成:是什么决定了父母对孩子的态度,进而使孩子受到具体影响?通常,我们可以说父母的态度是由社会组织和谋生手段所决定的。⑳
此说法确乎无误,但严格来说,我们还必须加以若干限定条件,否则仍可能大失所望。这些条件对文化变迁至关重要。
如果我们试图定义那些决定父母态度的社会经济条件,显然我们会立刻陷入社会起源的问题。这是一项毫无希望的工作,关于此点,诸理论无法代替说明性的证据。㉑(黑体是笔者所加)
卡丁纳博士用以下的话来结束其阐释:
我们所说明的是,基本人格概念的实践价值不仅是诊断塑造人格的要素,而且为解释这些影响为何如此提供了一些线索。㉒(黑体是笔者所加)
有两件事可以让精神分析学家避免在“一项毫无希望的工作”和“一些线索”之间摇摆不定。他本可以采取更合理的理论立场,如拉尔夫·林顿那般,认为文化和人格是一种螺旋式关系。根据这一观点,文化和人格绝不可能完全一致,但彼此又息息相关。㉓他可以不同时解释文化对人格的影响和人格对文化的作用,而是先致力于其中一个方面以达到更好的效果。如果有人对此方法有异议,认为它人为地将文化与人格这一整体切分开来,那么通常可回应如下:所有的科学工作都或多或少地,将本质是一个整体的体系之中的现象划出一些人为界限。本书的工作是试图确定中国文化对人格的影响——而非人格对文化的作用。
第三,本书的研究也与卡丁纳博士的研究不同。作为一名杰出的弗洛伊德主义者,卡丁纳博士理所当然地认为早期教育至关重要。事实上,他对于投射系统这个概念的强调已经暗示早期教育决定一切。然而人格和文化都是连续的。文化对于人格的影响贯穿人生始终,不会半途中止。正如林顿所指出:
任何社会的文化,都通过儿童教育的特定方式,决定了其社会成员的深层人格,但社会文化的影响并未止于此。同样地,它为社会成员的特定反应提供模板,从而塑造了其人格中的其他部分。这一后续过程贯穿一生。㉔
在本书中,文化对于个体的影响不仅追溯至婴儿期,还归因到成年期和老年期。人格不只是早期教育的结果,相反,它在文化及其制度中持续发展,并与之融合在一起,因而我们也从此中来阐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