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阳宅与阴宅：在世与彼世的居所

西镇民居外观之盛和体量之大，以及新宅的数目之巨，无不令造访者震撼。尽管西镇仅仅是云南省内的一个小集镇，但其占地面积和地理位置却格外引人注目。

这里大部分的民居是双层结构。房屋的墙壁多用砖石垒砌，外面再涂抹上或白或黄的石灰。屋顶由瓦片铺就，而地面则用砖木。至于这些民居的大门（这里的住宅大门迥异于中国其他地区，甚至也不同于云南大部分地方），则是异常地精美繁复。高七八英尺的门楼用青砖砌成，和其他墙壁一样立于石脚之上。门楼上饰有精美的手工木雕，两层门楣相接、斗拱重叠（如图2）。而门楼上部则刻着各式几何图案或者写实形象，这些雕刻通常先依凭图像施以彩绘，再涂上木油或清漆。门楼顶部飞檐串角，如同故宫的屋檐一般。

一栋民居一般有着两至三道大门，一道通往下一道。最外面的门楼有砖瓦铺成的三重顶，墙体使用考究的砖石工艺，并绘有小幅壁画。第二道门的木雕装饰更多，石艺和壁画相对稍少。至于第三道门，会远比前两道更为简朴。

最外边或者中间的门楼上通常悬挂有一两块牌匾，彰显着家族成员从古至今的光耀。这些漆黑铮亮的巨大牌匾上，用金色或泛黄字迹书写着荣誉的种类、获得荣誉的族人之名以及获得荣誉的时间。如前所述，在中国的其他地区，家庭成员获得的荣耀只由其家庭来展示，荣耀至多也只会追及两三代以内的先人。因此，每项荣誉只会出现在一户人家的一道大门的一块牌匾上。西镇则与此不同，在这里，每一项荣誉都会出现在几家民宅的牌匾上。许多人家会展示十代以前先人所获的荣耀，哪怕这个人其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立牌匾刻写功名这件事情上，当地人讲求多多益善。任何一块牌匾上都可能记载着不同时代的不同族人所获取的诸多功名，以表明这个家族持续兴盛发达。人们对于家族荣誉极度渴求，以至于即使有些恩赐无法归于族中有名有姓之人时，人们也会虚构或宣称一位有名号的族人刻在牌匾上。有的牌匾表明该宅子是某大夫第（大夫是一种可适用于诸多等级的封赠，既可以授予封疆大吏的老父，也可以授予县主簿的老父），但却并不具体说明是哪类大夫，或是何人获此荣誉。有时牌匾上刻着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称该家族“鸿恩宠赐”，但匾上的小字说明该家族成员无非区区一位光绪朝的国学生。他要么是仅通过了童试，要么是花钱捐了个生员，总之他没能进一步博取功名。在中国其他地方不会张挂刻有诸如此类荣誉的牌匾。当地人还会在匾上写“初登仕籍”，这是此类荣誉在西镇的另一种说头。

通常民居最外头的大门朝东，中门向南，最里面的门又朝东。过了三道门之后便是庭院，一户一般有一两个主院，还有若干个小院。C宅是“四合五天井”式（one-main-courtyard type），Y宅则是“六合同春”式（two-main-courtyards type）。一般来说，一个院子四面围合，每面每层各有三个房间，庭院用青石铺地。一楼的房间是家庭成员的起居室。在C宅的平面图中，B室是卧室，A室是客厅和祭祀的堂屋，客厅和堂屋虽然有门，但是一年中大部分时候都会把门板撤去。二楼的房间格局则大不相同。除了西边的屋子，其余房间都不做隔断。在一楼，每边房屋分为三个房间，而到了二楼，这些空间合并成一个大房间。二楼西边屋子的正中房间置放祖先牌位和其他牌位，在此，家人每日供香，供奉一两盘简单的食物，当然也有更隆重的定期祭祀所用的牺牲。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是最重要的祭祖节日，此时祖先牌位会被移至一楼，放到平日牌位供奉处的正下方的房间里，祭祀仪式将在此举行。C房间备有两架手工织布机，家中的女人们在这里劳作。D房间通常作为备用卧室。大房间R则空置着，需要的时候它们会被用作储藏室，就像C房间现在也被利用起来一样。

Y宅的每个庭院的房间安排几乎和C宅一模一样，差别只在于多了中间那排连接两个庭院的房间，这排屋子可朝向两边开门。在这类民居中，二楼所有房间都不做卧室或堂屋，房间里面也不隔断。F排①房屋二楼的中间房间是安置祖先牌位和其他牌位的地方，所有的祭祀和供奉活动都在这里进行。这个大房间的一角放着两架织布机，供家中的妇女使用。两个院子二楼的其他房间全部空置，或者存放几件不常用的物品。除了S排②的房间，R庭院一楼的其他房间也都空着。

较小的Ch宅仅在庭院两边（北侧和西侧）筑有房屋，第三侧的房屋还在修建之中。各式房间的用途与前文所述的两种类型的民居中的相差无几，除了西侧二楼的房间如图所示被隔成两间。较小的房间是家中两男性的卧室。卧室外侧，楼梯上方是神龛。

西镇的大部分民居都具有下面这些有趣的特征。第一，所有的民居对于建造它的家庭而言都过于宽敞，不仅单个房间空着，甚至整排房屋都会闲置。第二，因为走廊宽阔，廊檐前伸，一楼的大部分房间（利用率最高的房间）均昏暗无光。庭院四周被房屋包围，导致日照短缺。第三，除了双院结构中间的一排房屋，一楼的房间关起门后便通风不良，阴暗潮湿；二楼的房间虽然通风较好，但面对恶劣天气毫无防护。屋顶的瓦片搭得稀稀落落，每到雨季（五月至九月），二楼的房间简直屋漏无干处。

不同于居住舒适性上的浮皮潦草，人们对民居外观费尽心思。除了我们前面提到的精致木雕、石砌以及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牌匾，他们在整栋民居的白色围墙上也不吝精力。按照建造法式，外墙仅比屋脊矮两英尺。高墙顶部的外侧用瓦片嵌入以形成或方或圆的图案，其上或书名诗佳句，或按传统样式彩绘山水花鸟。这些诗句多有误抄。高墙内侧上缘亦有类似装饰。大门和中门之间内围墙的装饰更为繁复。中门正对的墙壁常墨书“彩云南现”③四个大字，两侧墙体分别绘上大幅风景画，或是镇西的苍山峰峦叠嶂，或是类似19世纪沪港常见的“摩登”新楼，或是现代交通工具——火车、轮船和飞机。在上文所举的三家民居中，我曾在一面墙画上看到四种交通工具：左侧是一栋“摩登”的五层大楼，紧邻大海，海上航行着一艘汽船；天空中飞着两架飞机；前景则是一列火车疾驰而过；大楼前，一名车夫赶着马车。汽船似乎要冲上沙滩；两架飞机即将相撞；而车夫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马车即将被前方火车轧得粉碎。尽管这幅画画成这样，仍代表了本地耗时费工的手艺——一笔一画都是精描细绘。

除了院落的外墙，通常还有一堵短墙，称为“照壁”（shadow wall）。这堵独立的照壁，与其他墙体等高，独它正对民居大门。有时一家有两到三堵照壁，与每道院门对着。照壁上往往也有四个黑色大字，字的内容要么如前文所述（彩云南现）来源于某一传说，要么彰显家中乃书香门第（书香世美）。这类“照壁”使家宅围墙得以完整；它“遮罩”住大门造成的开口。家宅在任何方位上都不得外露。

西方的影响并没有损毁西镇的匠人的技艺，他们对分寸拿捏得很到位，最为卓绝的是门窗和屋檐上的雕刻和抛光工艺。西镇的窗户值得专门研究，我从未发现有两扇窗户设计雷同。工匠们能在小小的窗框上巧妙地雕出各式图样——条、圈、块、菱等。门上除简单的条块图案外，还雕琢了花、鸟和器皿等。屋檐外缘的瓦当也同样被精心雕饰。

这一切都极为耗时费财。一个家庭通常无力将民居一下子就修建到完美。房子的构造、雕刻和抛光也皆是慢慢添就。因此，前页图中所示的Ch宅还缺一排房屋，Y宅至今仅将对着O庭院的门窗上了漆。在西镇，无论任何时候都能看到处于不同完成阶段的民居，有的花园尚未完工，有的等着增建庭院，还有的缺着一整排房屋，工程总是在进行。除了少数特例，大家都是根据同样的模式按部就班。西镇人和一些英国中产阶级父母一样，后者宁愿推迟孩子的入学时间直到其有能力把孩子送进公学，前者也情愿等到他们能够为自己的在世居所（worldly residence）聘用能工巧匠，用上好材料才破土动工。

传统墙壁绘有欧洲文化元素，此外无其他欧化迹象，这种风格不齐清楚地表明如此这般偏好欧风只是主人在以传统的方式提高自己的声望，而非试图改变传统模式。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建造每栋新居的时候都依照前人的建筑风貌，牌匾、照壁，一概不变。这也是为什么镇上的首富之家，尽管已经在湖边修建了一栋有着欧式装潢的摩登豪宅，如同西方某些大学的科学馆，但仍要在镇上建造一间传统样式的大宅。

在依循传统之内，这些大宅体现了极强的攀比竞争。在世居所与其说是家庭成员舒适生活的场所，不如说是家族的社会威望和团结统一的象征，这个家族整体上包括逝者、生者以及将来的子子孙孙。借助统一性，家庭和世系中任一个体成员所获的声誉都会成为家族整体的荣耀。因此，最孚盛望的先人之名将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这一原则可以解释下列习俗。除夕夜，家家户户的大门都要按照仪式封好，到初一清晨再依据仪式打开。封门仪式以已故祖先的名义进行，这位先祖须是家族中官阶或御赐封号最高之人。开门仪式则由家族在世成员中获得官品最高或荣誉最高之人来完成。两人的名字各写在一张红纸上，两张纸以十字形交叠封住门楼的两扇门板。初一一早打开大门的时候，封门纸就会断为两半。

攀比竞争就意味着有家庭或成员将落后于人。因此，取得优胜的家族需提防着恶意的妒忌。所以一栋新建的家宅会成为活人甚至鬼魂嫉妒的对象。通常新居落成后约三年，主人就要大宴亲朋，并请一些法师诵经几天几夜。法师诵经、烧纸钱衣物、供奉米粮，以此讨好高位神明，送走所有可能不利于新居和主人的心怀妒忌不满的神神鬼鬼。否则这些嫉妒的神鬼可能会使房子着火、垮塌，或制造怪声使人无法在此安居。

妒忌也可能来自人。穷人不得不苟且住在破屋中。他们的房子多为单层平房，茅草盖顶，没有院落。整栋房子仅有一排房屋，比大家宅院的任何一侧都小。西镇里有一些这样的民居，但镇外的村里分布更多。我们以西镇西南边沙村的一户贫寒之家的小房子为例，两间房B是卧室，其中一间兼做厨房。A是一个小房间，安置家庭神龛（family shrine）。D是一块铺过的平地（或者阶地），以供休闲，会客和缝纫、编织、备餐等诸项劳作时使用。空间C在D的正上方，是在A的入口上方用木板撑起来的，做储藏之用，四周用木条围挡以防东西掉落。

这类民居的结构十分简陋。墙壁甚至没有刷白，更不必说用壁画装饰了。既无匾额，亦无空屋。在方方面面，它们都体现了屋主生活之艰难。

必须说明的是，较穷之家和较富之家并没有绝对的界限。由贫到富，从富到贫是递进变化的。但在任一具体时间点上，贫富两极间的对立又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