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王睿博士的书稿《唐代粟特人华化问题述论》即将付梓,再三请我作序,难以推却,只好搁置手中杂务,再细细研读这部在王睿君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反复打磨的书稿,深感他在粟特问题研究上短时间内的不少进益,十分欣慰。
粟特学是20世纪初兴起的一门国际显学。自诞生之日起,就受到名家硕学的关注:如俄国巴托尔德(B.В.БартоЪд)、里夫什茨(B.A.Ливщиц)、马尔沙克(Boris Ilich Marshak),日本白鸟库吉、池田温、吉田丰、森安孝夫,加拿大蒲立本(E.G.Pulleyblank),英国尼古拉斯·辛姆斯-威廉姆斯(N.Sims-Williams)、法国伯希和(Paul Pelliot)、葛乐耐(F. Grenet)、魏义天(Étienne de la Vaissière),美国谢弗(E.H.Schafer)以及中国陈垣、向达、陈寅恪、蔡鸿生、荣新江等。经过百余年的发展,中外学者在粟特史地与文化、入华交通与萨宝贸易、聚落变迁与民族融合、文化艺术与宗教礼俗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
在入华粟特人领域,大多数学者着眼于唐代九姓胡(即中亚昭武九姓粟特人)在中国的聚落及其汉化问题。1908年,伯希和根据敦煌抄本《沙州都督府图经》,考证出唐时蒲昌海(罗布泊)以南的康居人聚落,开启入华粟特聚落研究之先河。池田温的《八世纪中叶敦煌的粟特人聚落》(1965),详尽探讨了敦煌粟特人聚落从化乡的内部结构、宗教信仰和社会关系。蔡鸿生的《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1998),使人们清楚认识到九姓胡的文化本性及其东方发展与唐朝的关系;至于移植、归化(即汉化)和突厥化三种聚落类型的总结,更是多年粟特聚落研究的一个理论升华。荣新江《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2001)和《中古中国粟特文明》(2014)是有关汉唐中西文化交流的两部力作,结合胡语文献和墓葬资料,对入华粟特人的迁徙路线、聚落分布及带来的外来文化作了探讨。青年学者后来居上,近年数篇博士学位论文,涉及内迁蕃胡的族源、社会网络、后裔汉化情形以及墓葬图像的艺术内涵,成果亦可圈可点。
作为粟特学百年的集成之作,魏义天的《粟特商人史》(2002)具有继往开来的意义。“作者立足于粟特城邦的独特性,放眼欧亚大陆的社会变迁,运用分析与综合并举的方法,构拟出粟特商业网络从四世纪到十世纪的盛衰图景。”(蔡鸿生先生语)王睿博士以翻译魏氏此书而步入粟特研究大门,经过数年钻研,得以在《历史研究》等期刊发表相关研究成果,《粟特商人史》中译本也于2012年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王睿博士的第一部学术专著,篇幅不大,却是多年研学心得的总结。其基本思路是在唐代入华粟特人的华化背景下展开,以华化为主体,胡化、蕃化(突厥化)相伴共生。其主要观点有:入华粟特人以国为姓,即为华化的开始。一方面华化在加深,胡名三字化、汉译雅化以及道家教义的呈现,体现的仍是华化的主流趋势;另一方面,胡族文化特征也以不同方式保留下来,比如吐鲁番文书中的粟特胡名,就有中亚和印度的祆、佛宗教因子。华化进程并非一帆风顺,突厥化的冲波逆折就体现了历史发展的艰曲。安禄山、史思明作为东北突粟共生的杂种胡,身被胡、蕃礼俗,虽熟谙汉俗,却无华心,蓄谋图叛,以致盛唐中衰。胡蕃联军骁勇之因由,与安粟特军团的柘羯募兵制有关,安禄山采纳此种招募方法,结合宗教、部落组织等方式组建胡蕃柘羯军团,此过程与突厥化粟特人的归心、离叛、聚落问题紧密相关。通观全书,给我印象尤深的,是评点式的学术回顾,系统而翔实。至于具体研究成果,《历史研究》外审专家和国家社科基金结项专家曾给出如下意见:《“阿揽”与“浮”:吐鲁番粟特胡名中的佛教因子》一文“涉及了对以汉文音译(雅译)面目出现的粟特名字的某种含意隐晦不明的解释这一有意思的问题,与所谓的古波斯专名学(姓氏学)的‘次要的流传’相比,这是一个相对而言很少被探讨的领域。有鉴于此,任何致力于弄清这些名词(字),或者其中的部分(胡名因子)的努力,都是非常值得欢迎,并应该给与最可能的发表机会的。作者以引用章太炎和陈寅恪来倡导专名学(姓氏学)研究的批判意识是很值得赞赏的”,“令人耳目一新”。《再论中国的粟特柘羯军》一文,则“从动态变异角度审视不同时空背景下柘羯词义内涵变化,通过词义考析,分析突粟共生环境,突厥系粟特人的面貌,研究粟特人商武二元分离的意识和心理,提示其背后的历史文化内涵。这些分析视野辽阔,立论高远,丰富和发展了陈寅恪先生‘种族文化’学说,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粟特学研究扎扎实实地向前推进了一步,难能可贵”。
以上成果的取得,是王睿博士心无旁骛、奋力潜研的回报。王睿君,人如其名,浑身充满睿智,思维缜密,且勤思好学,身为导师,我感到由衷的高兴。至于粟特及中古民族的华化问题,实有推进的必要:一方面,可以利用近年出土的石刻、壁画、墓志和胡俑,构建以中国材料为中心的民族文化学分支,同时抉发“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论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反思,新材料虽多出自中国,但要取得研究的更大进步,还须注意东西方学术交流和学科背景知识的积累。总之,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坚定初心,才能后来居上。当以此为勉。
纪宗安
2016年3月于暨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