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 缘起
(一)日本文化之“粹”
初识日本文化之“粹”,始于笔者在高中阶段阅读的语文读物上刊登的一篇名为《鹤妻》的日本民间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故事的情节是:从前有一个勤劳善良的年轻人,与老母相依为命,以伐木烧炭为生。某年寒冬的一天,年轻人在卖完木炭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猎户在叫卖一只白鹤,白鹤的哀鸣声打动着年轻人善良的心,这个年轻人最终掏出炭钱,把白鹤买下并把它放飞了。双手空空的年轻人回到家里,把事情原委告诉母亲,得到了母亲一番夸奖。但是没有钱给母亲买新棉袄,年迈多病的母亲怎能度过这个寒冬呢?
第二天晚上,突然有人敲门,年轻人打开门,只见一个姑娘站在寒风中请求借宿,她因寒冷几乎失去了知觉,年轻人答应了她的请求。在燃烧的木炭边,姑娘很快恢复知觉,对年轻人说明来意,希望能托付终生。经过几番推辞,年轻人终于接受了姑娘的好意,很快就结为夫妻。
有一天,妻子告诉丈夫自己有特别的事,要躲进家里的橱柜,三天之后方能出来,叮嘱丈夫不可随便打开柜子。丈夫听了满心疑惑,但还是遵守约定,不去惊动妻子。三天后,妻子走出柜子,告诉丈夫说在这三天,她在柜子里织好一匹上等的布,家里缺钱的时候再拿去卖。
就在这时,母亲的旧病复发,亟须用钱。年轻人赶快将布拿到市集,卖给财主,换了好多钱。谁知财主见了年轻人的布匹之后,叹为观止,非多要几匹布不可。
年轻人回家后告诉了妻子。妻子答应织布并再三叮嘱不可打开柜子。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妻子毫无动静,丈夫再三呼唤仍没有回响。心急如焚的年轻人一下子打开柜门,只见一只脱落了很多羽毛的鹤正在织布,用的材料正是从自己身上取下的羽毛。
鹤见到年轻人,伤心地说:你竟然偷看了我,现在布已织好,你拿去卖吧。只是我必须走了。对了,我就是你曾经救下的那只白鹤。话音一落,鹤深情地望了年轻人一眼,朝西方飞去,很快就有一群白鹤簇拥着它,慢慢地消失了。
年轻人十分想念妻子。后来在一位老渔翁的帮助下,终于来到妻子所在的仙岛。经过妻子的说明,年轻人才知道她是百鹤之王,因为误入捕鹤者的圈套,几乎丢掉了性命,多亏了年轻人的帮助才得以脱险。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她告别家中的仙鹤姐妹,独自一人到年轻人家里报恩,没想到由于偷窥,她的真实身份被发现,他们的缘分也就结束了。年轻人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知道妻子不可能和他回家了,他无奈地回到家中,和老母相守,直至去世。
这个鹤妻报恩的故事,从文化学的角度说,有以下三点含义。
第一,这是一篇关于爱情奇缘“人鬼情未了”的神话故事。在日本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异类婚姻的故事。异类妻子,除了鹤,还有蛇、鱼、鸟或者狐狸、猫等。此类故事大多以离婚作为结尾,可以说与多以结婚作为喜剧结尾的西方故事大相径庭。
第二,类似故事对于研究日本人的心理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素材。尤其从婚姻能否成立的角度分析,很有学术价值。男人在贫穷的时候便忍受寒冷而救鹤。鹤为了报恩而嫁给男人。在这一点上,双方是对价的。问题在于结婚后或者有了钱之后,男人变得贪婪,把妻子的奉献看作理所当然,这恰恰是不少男人的一大弊病。从这个故事可以发现,男人的心理是如何产生负面行为的。
第三,男人违反禁令,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现象。这种禁忌就是“不可以看的禁忌”。这在日本社会,是一种极具普遍性的禁忌。对于异类妻子来说,当自己的原形、本性或者真实的裸体被男子发现以后,她们就不能再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为了夫妻能长久在一起,丈夫应当尊重妻子,让她完美地“隐藏本性”。这也就是日本女性不化妆绝不出门的缘由。在后面关于天皇及其家族的神话中,作为神的天皇祖先屡屡违犯了这个禁忌,酿成了一场又一场的家庭悲剧。
(二)日本文化之旅
20世纪90年代,由于从事企业文化教学和研究需要,笔者开始系统地了解日本历史文化。因为日本是现代企业文化的发源地,作为一种亚文化,日本企业文化根植于日本民族的文化之中。
2004年10月,笔者第一次踏上日本国土,出席在长崎县立大学召开的研讨会,在会上发言中提到了“闽商”在明清时期长期垄断中国对外贸易,并举例明末福建泉州的郑芝龙家族就是典型的民间武装走私集团,郑芝龙因为民间贸易来往于福建与长崎之间,并在长崎平户娶了一个日本女子,生下了郑成功。
会后,笔者就这个话题与建野坚诚教授交换了意见,说到了由于中国国内缺乏相关资料,难以就“闽商”与对外贸易做进一步研究。建野坚诚教授频频点头。
让笔者意料不到的是次日下午,建野坚诚教授急匆匆地赶到笔者下榻的酒店,赠送笔者两本日本学者撰写的关于长崎华商贸易史的专著,以及200多张复印资料。资料涵盖了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年)以及明治初期,福建泉州商人与长崎民间贸易的详细内容,包括装卸货品、清单和货栈商号。资料所涉年代之久远、保存之完好,让笔者瞠目结舌。在日期间,日方还安排我们专程到平户市参观郑成功的出生地和郑成功庙。
自2004年至今,笔者频繁地赴日交流与考察,结识了木村务教授等日本友人,也认识了不少旅日的华人企业家和学者,走访了许多日本文化胜地,阅读了大量关于日本历史和文化的书籍,深深地领略到日本文化的幽玄和风雅。
二 选题
天皇制是日本历史文化的核心问题,被称为“自明治以来直到今天仍未解决的巨大课题”。
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曾经提出:日本历史上有两大杰作,一是天皇制,二是物哀。
日本已故的著名文学评论家竹内好曾说过日本“一草一木里存在着天皇制”。
1989年6月21日,《朝日新闻》刊登一位英国学者的发言:“每个国家都有历史学家不能解释的历史事实,如美国的人种问题,德国的大屠杀,日本的天皇制。”天皇制被列为人类三大谜之一。
日本人研究中国文化的特质,发现了三个基本要素:皇帝、都市和汉字。其中最重要的要素是皇帝。而日本文化也有相应的三大要素,即天皇、多神和怨灵。
日本作家三宅孝太郎曾经说“天皇是日本人的肚脐”。这个比喻通俗、生动而贴切。“肚脐”,俗称“肚脐眼”。医学上称之为神阙穴,从本质上来说是胎儿出生后,脐带脱落后留下的疤痕,它通常可以是一个小凹陷或是一个小凸出。肚脐的细小通常带来一定的组织弱化,它易受脐疝气的影响,肚脐是腹部柔弱的部分,日常要注意保护,不可使之受冷或用手抠等。
日本历史学家芳贺幸四郎是“天皇肚脐论”的提倡者。他说,天皇就像自然人的肚脐,在人出生之前,肚脐是非常重要的器官,但在出生之后,就成了无用之物,但既然无用,如果没有的话,也会令人困惑。当人意识到肚脐的存在时,就是腹部不舒服的时候;同样,当人意识到天皇存在之时,就是国家情况最糟糕之际。
芳贺幸四郎把天皇制比喻成日本人的“肚脐”的喻意在于以下三点。
第一,在日本经济、政治、文化孕育过程中,“天皇制”是一条连接母体与胎儿的“脐带”,没有这条“脐带”,胎儿的生长无从谈起。日本天皇制的兴衰史,也是一部日本社会的变迁史。
第二,在日本历史上,从平安末期到江户幕府垮台,日本天皇将近700年远离权力中枢,先后被三个武家政权架空,只管祭事,不问政治。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后,日本天皇制已成为一种象征。象征天皇制,宛如胎儿成熟降生后,切断脐带而在婴儿的肚子中间留下一个永恒的疤,这就是肚脐。平时它是一种摆设,有点丑,但没有它,就会让人联想到没有肚脐的挺着光滑肚皮的大青蛙那么奇怪和滑稽。
第三,肚脐是人体的一个薄弱点,要备加呵护。它怕冷,所以即使天热,人们睡觉时也要拿一条小毛毯遮住肚脐,以防着凉。作为象征天皇制,天皇已经由“神”变成“人”。现在天皇和皇室除了一年要花费日本纳税人的一些税金,比如2015年日本皇室运作费用约合人民币15亿元,平均每个日本人承担12元外,基本上不给日本政府和社会添麻烦。但是,天皇和皇室一旦有风吹草动,往往会成为日本的头条新闻。如21世纪初在悠仁亲王降生之前日本人就为了要不要设女性天皇一事吵得不可开交,2006年9月,日本皇室时隔41年才诞生了一个男丁,即当今天皇的亲孙悠仁亲王,皇位后继有人,日本人才停止了争吵。2016年7月,天皇明仁以年事渐高、不胜国事为由,透露了退位意向后,关于“天皇退位”的新闻,就日益引起人们的关注。2017年12月,日本政府正式决定明仁于2019年4月30日退位,皇太子德仁次日即位。日本人才完全平静下来。所以说,这个“肚脐眼”一旦着凉,还是会牵动日本人的神经。
一部天皇史,就是一部日本史,也是一部日本文化史。天皇制凝结着日本人的最高智慧,是日本人对世界政治制度设计的一大贡献。千百年来,它已经成为日本政治文化、历史文化的基石,只要日本还继续存在,只要大和民族没有灭绝,天皇制将始终存在,成为日本人精神家园的一个归宿点。
基于上述的认识,笔者长期关注日本天皇制,并以此作为认识、了解和研究日本历史和文化的切入点,以“从《古事记》探究日本皇室起源的神话”为标题,将从三个方面进行研究,将此成果奉献给广大读者。
(1)天皇和皇族的起源神话。
日本神话是日本文化的起点,而日本神话又是以天皇和皇族起源的神话为核心。这部分内容将以日本《古事记》为主体,结合日本国内外史实,详细介绍和分析、解读关于日本天皇和皇族的神话,包括创世神话、高天原神话、出云神话、天孙降临神话、日向神话五大部分。
(2)天皇评传和天皇制兴衰过程。
这部分内容将从初代天皇神武天皇入手,根据日本各个时代的变化,系统、全面地介绍一百多位天皇的历史,重点介绍历史上较有作为的日本天皇或另类天皇。
(3)天皇制的结构特征和皇室制度。
这部分内容较具学术性,也很有挑战性,包括天皇制是怎样产生的?它为什么能够长久占据日本历史舞台?它由哪些基本要素构成?这些要素对天皇制的影响力具有怎么样的作用?同时也探讨皇室制度,包括皇位继承制度、皇室的经济制度和法律制度。
与此同时,将天皇制与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帝制,如中国帝制,以及现今仍存在的皇室如英国王室做横向的比较,以拓宽天皇制的研究视野。
从这个研究计划来看,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因个人的学力、精力所不逮,笔者将倾余生研究之,持之以恒。
日本镰仓时代一代歌人鸭长明,其才学深得后鸟羽上皇的赞赏。这位日本歌人竞争贺茂神社的社司未果,失望之下痛感人生无常,加之当时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不断,五十岁时于官场不辞而别,遂遁世至日野山方丈庵,写下了随笔《方丈记》,开首是:
河水滔滔不绝,但已经不是原来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