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佛典翻译与佛教文学
宗教确立与教义传播必然依托典籍,佛教典籍通称佛书或者佛典,是佛法的代表,深受佛教徒重视和崇奉。佛典主要包括古印度佛教的经、律、论三部分典籍,以及其他国家地区佛学者的撰述。“经”是以佛祖释迦牟尼口吻叙述的典籍,“律”是关于佛家弟子行为规范的戒律,“论”是理论上解释“经”的著作,由三部分构成,因此也称佛典为“三藏经”,表示收藏三类佛教典籍及贯穿佛教义理的含义,又因卷帙浩繁而称为“群经”“众经”“一切经”等。隋唐时期改称佛典为“大藏经”,当时译出的佛经近6000卷。佛典翻译是佛教徒传法的重要事业,是外来宗教融入华夏地域的必要途径,在与本土文化交融、碰撞中寻求生存机会,渐成为被接纳的异域文化,最终实现中国化演变。汉译佛典所依据的蓝本主要为梵文佛典,是从西域传入的早期佛教经典,以大乘佛教典籍为主,代表佛教中后期思想,亦有从巴利文和其他西域语言翻译而成的,它们连同中国僧人的撰述著作共同构成了汉文系佛典,流传于亚洲各地。
佛典翻译推动了佛教教义在中土的弘扬,也因同西域文化交流兼具多重意义。古印度文化极富玄幻夸张色彩,想象充沛,在此氛围中集结成的佛典包含了一部分可视作文学作品的内容,充满艺术色彩。诸如佛陀本生故事、树立神圣权威的佛传以及运用譬喻来宣传教义的寓言,都是生动的文学作品。这些塑造佛陀伟大形象、颂扬佛教主旨的文字,发挥了强有力的宣教作用,也形成了佛教文学的艺术特色,文字形象、内容生动、表现手法新颖、流传广泛、深入民间,滋养了中国本土文学和艺术。
一 佛典翻译:中外文化碰撞与交融
(一)佛典翻译的形式变化
魏晋南北朝是佛典翻译的高峰时期,翻译形式经历了从口授、笔录到设立译场的过程。早期佛典传入中国就是运用口授方式,“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23]。汤用彤对此事有评论,言“一、汉武帝开辟西域,大月氏西侵大夏,均为佛教来华史上重要事件。二、大月氏信佛在西汉时,佛法入华或由彼土。三、译经并非始于《四十二章》,传法之始当上推至西汉末叶”,又言“我国早期译经多以口授”。[24]他认为此事是代表最初佛教传入中国的标志性事件,尽管关于佛典传入中国的时间还缺乏确切史料,学界仍有分歧,但能够确认的是佛典主要经过西域传入,且采用口授的方式。
大规模翻译佛典是在东汉桓帝之后,《出三藏记集》是现存最早的记录,记载汉译佛典总量达54部74卷[25],译者众多。译经的过程由口授、笔录、校对等诸多环节构成,“右一部,凡二卷。晋武帝世,天竺菩萨沙门昙摩罗察口授出,安文慧、白元信笔受”[26],“右一部,凡一卷。晋简文帝时,西域沙门昙摩持诵胡本,竺佛念译出”[27]。译经过程多为众人分工合作,有持诵原本者、口译者、笔受者,对胡本、梵文等内容有不清楚之处还要讲解,确保用字准确、语音恰当,“于是澄(僧伽跋澄)执梵文,念(竺佛念)译汉语,质断疑义,音字方明”[28],翻译之后还要进行校对,“鸠摩罗什澍以甘泉。三译五校,可谓详矣”[29],“于长安城内集义学沙门,请念为译,敷析研核,二载乃讫”[30],竺佛念耗费两年时间精细校对,最终定稿。从单一口述,到复杂的口笔并用的翻译流程,形成了中土佛典翻译的特定形式。大量佛典翻译成汉文,加速了佛教在中土地区的传播,是异域文化寻求在中土生存的必然渠道。
佛典翻译得到民间和皇室的大力支持,如居士聂成远、聂道真父子助竺法护译经,后秦姚兴为鸠摩罗什建立逍遥园和长安大寺两处译场,组织庞大译经集团和讲经活动,一时间掀起了佛典翻译高潮,译场林立,译者众多,汉译佛典纷呈,翻译通畅、旨义精准。佛典翻译的过程也成了中外僧人相互交流、提升佛学造诣的重要平台,来自西域各地的著名高僧,如安世高、支娄迦谶、支谦、康僧会、竺法护、帛法祖、鸠摩罗什、昙无谶、浮陀跋摩、佛驮跋陀罗、菩提流支、真谛等,连同中土僧人释道安、僧肇、慧远、法显、慧观、慧严,共同参与翻译事业,他们在口授笔录翻译的同时,还宣讲教法、阐明经义,大量僧徒在译场听讲、研习。鸠摩罗什懂梵语又娴汉文及方言,其佛学造诣深厚,精通大小乘、经律论三藏,并具有独立的佛教哲学观念,堪称一代佛学大师。他译经即讲解其义,门下弟子及译场助手受听,慧观在《法华宗要序》中言:“更出斯经,与众详究,什自手执胡经,口译秦语,曲从方言而趣不乖本,即文之益亦已过半。虽复霄云披翳阳景俱晖,未足喻也。什犹谓语现而理沉,事近而旨远,又释言表之隐,以应探赜之求。”[31]罗什常讲《法华》《思益》《维摩》《菩提》等经,由其门下弟子所作经序中可见,讲经令弟子对经文典籍有更深刻的理解,文章学问皆有提升。[32]因此译场也培养了大批中土佛家弟子,大大提升了民众的佛学修养,也推动了佛教在中国的发展。
(二)佛典翻译的理念演化
翻译佛典对于文字的运用甚为考究,翻译理念经历了从直译到意译,再到两者兼用的变化过程。传入我国的佛典以胡文、梵文居多,不同语言有其各自的特征。胡语是北方少数民族使用的语言,是初期传入佛典所采用语言,其特点是语言质朴,不加文饰,“昔来出经者,多嫌胡言方质”[33]。至后秦时梵文佛典大量进入中国,梵文语法灵活多变,且善用词语,“甚重文藻,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34]。佛经翻译要考虑胡、梵各自的语言特征,汉语语法结构和使用习惯,以及当时的译经要求。
“方言殊音,文质从异,译胡为晋,出非一人。或善胡而质晋,或善晋而未备胡,众经浩然,难以折中”[35],在早期翻译时已经形成了多人共译的分工协作模式,加之翻译数量庞大,鲜有前人译本可供参阅,译者迫切期望加快翻译步伐令民众能知晓经文内容,再加之胡文质朴的特征,因此早期翻译多采用直译,通过直观朴素的语言表达佛典本义,译本无论水平高低都得以广泛传阅,而文体得失并非当时关注的焦点。道安评安世高译经言:“世高出经,贵本不饰,天竺古文,文通尚质”[36],僧传评支谶译经“凡此诸经,皆审得本旨,不了加饰”[37],竺朔佛译经“弃文存质,深得经意”[38],康巨译经“言直理旨,不加润饰”[39],可推见早期译者多用直译方式,文直不华,以显质理,保持经文原貌。
直译者中最具代表性的为道安,他坚决主张采用直译,[40]忠实于经文本旨,反对删削修改,认为即便处理得巧妙适当也同样对原文有损伤。但鉴于不同语言文化中的词语、语法、使用习惯、观念等存在固有差异,道安又提出“五失本三不易”原则,[41]可以在直译中采用适当变通,尽量按照汉语使用规范行文,解决跨文化间的语言观念难题。就道安翻译的时代环境和直译宗旨,梁启超给出极高评价:“凡兹陈义,可谓博深切明。盖东晋南北朝文体,正所谓‘八代之衰’,靡藻淫声,令人欲哕。以此译书何能达旨?安公瘏口匡救,良非得已。故其所监译之书,自谓:‘案本而传,不令有损言游字,时改倒句,余尽实录。’(《鞞婆沙序》)究其旨趣,殆归直译矣。翻译文体之创设,安公最有功焉。”[42]道安将翻译的实践认知提升到理论高度上,“五失本三不易”原则总结了语言间的差异,在翻译实践中具有重要指导作用,被后世译者接纳和采用。
随着梵文佛典大量进入中土,翻译时要顾及梵文藻蔚可观、音韵流畅等特点,如果仅采用直译的方式将大大失去梵文原典韵味,由此意译的翻译理念得以大量运用,其中以鸠摩罗什为代表译者。鸠摩罗什认为虽然运用直译方式可得经文内容,但如同“嚼饭与人”毫无味道,[43]原本梵文华美文藻、婉转流畅之音、反复偈颂形成的浓厚氛围随着直陈转译有所削弱减损。《历代三宝纪》载罗什与僧叡探讨意译的情景:“时有僧叡法师,甚为兴知,什所译经叡并参正。昔竺法护出《正法华·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曰:‘此语与西域义乃同。但在言过质。’叡应声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乎?’什大喜曰:‘实然。’”[44]僧叡按照汉语使用习惯转换为四字语句,运用修辞手法构成对仗形式,音韵恰当,读诵流畅,在与原文含义相同的基础上增添文采。梁启超评:“什公秦梵两娴,诵写自在,信而后达,达而后雅。非有天才,岂易学步耶!”[45]对其翻译水平和才智推崇备至。罗什通晓华梵,译经游刃有余,且态度极为严谨,在重译《维摩诘经》时“手执胡文,口自宣译。道俗虔虔,一言三复,陶冶精求,务存圣意。其文约而诣,其旨婉而彰”[46]。尽管增削剪裁颇多,仍存质重文,令译本文风有较大转变,赞宁称:“如童寿(罗什)译《法华》,可谓折中,有天然西域之语趣矣。”[47]经论中融入“语趣”,意译开拓了佛典翻译的新境界,对思想界和文学界有着巨大的影响。
慧远则指出直译和意译各有缺点弊病,因此提出调和协同两者的翻译原则。他认为应该将读者的接受能力纳入翻译方式的考虑范畴,并指出在中土进行传法最主要的目标是吸引民众信教,以质应文的直译或以文应质的意译皆会令读者产生疑惑或缺乏兴趣,若要引导众生步入“易进之路”[48],应当避免偏执一端,采用折中方式,调和两种翻译方法,达到质文统一,方能顺应民众要求和适应时代发展。梁启超在讨论佛典翻译文体时指出:“及兹业浸盛,新本日出,玉石混淆,于是求真之念骤炽,而尊尚直译之论起。然而矫枉太过,诘鞠为病,复生反动,则译意论转昌。卒乃两者调和,而中外醇化之新文体出焉!此殆凡治译事者所例经之阶级,而佛典文学之发达,亦其显证也。”[49]
从佛典翻译的理念演化过程可见,译经并非中西语言的简单替换,它对翻译者的语言应用能力、佛教素养、汉文化造诣等皆要求极高,既要对佛法意旨有透彻理解,[50]又要与中土思想文化融会贯通,既要传达佛经原旨、令僧徒信众深得经意,又要保留佛经奥妙深邃的境界,佛典翻译与文本要兼顾文质、言意皆美。由此可以说,佛典翻译是佛教与文学相互融通渗透的过程,是中外文化碰撞交融的过程,汉译佛典是多元思想文化交融结出的丰硕果实。
二 佛教文学:方便传法与文学价值
作为宗教圣典,“三藏经”是为弘扬佛教教义而结集,包含着深邃的哲学思想。早期讲经说法的对象是下层百姓和商人,释迦牟尼与弟子深知抽象的、复杂的教义难以理解,若要令其接受必须采用通俗、口语化的语言,借助生动、形象的故事形式,讲述佛理禅旨,打开释家说法的方便法门,使得教义传播范围更为广博、深入人心。这些用俗语讲述的故事具有浓郁的文学色彩,其故事情节完整、艺术形象生动、语言通俗易懂、寓意深邃,其宣扬佛教的巨大作用不言而喻。从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到大乘佛教,在佛教发展的每个阶段出现的佛经都不同程度地体现出文学性。
(一)早期佛教经典的文学性表现
前文阐述我国历代高僧翻译的主要是梵语、胡语佛教经典,这是因为传入中国汉族地区的佛教是部派佛教和大乘佛教,即北传佛教。而南传佛教,即上座部佛教,则使用巴利语传播。巴利语是古印度的一种俗语,属于中古印度雅利安语,巴利语三藏是现存最古老、最系统的佛教经典,在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形成。汇集了早期佛教经文的《经集》即属于巴利语佛典,其中多数经文年代久远,是最接近原始佛教的宝贵资料,反映的是“原始佛教的状况,僧团组织出现以前,佛教徒独自隐居修道的宗教生活”,体现出原始佛教的特征——“重伦理修养,轻抽象思辨”[51]。语言表现上采用偈颂体例,用譬喻方式说法,讲述佛教理论实践,侧重品德修治,宗教意识不强烈,因通俗易懂在民众中广为传诵,教导百姓有益的道德范式。如《小品·船经》中告诫人们不应当追随低能愚昧之师,这类老师:
正如一个落水者,他自己只能在汹涌奔腾的河水中随波沉浮,怎么还能帮助别人渡过河去呢?
人们应当师从聪明睿智者:
正如登上一条备有桨和舵的坚固的船,他技术高明,经验丰富,能载运其他许多人过河。[52]
聪明睿智的高师才具备引导民众的能力,可以说,佛陀就是这样的高师。这两句话采用比喻和对比的方式,强烈烘托出佛陀是值得信众追随崇敬的善人,是能晓喻正法的能人;塑造了佛陀的导师形象,这不仅为佛教徒,更为广泛的民众,提供了道德教诲。
在《蛇品·耕者婆罗豆婆遮经》中,佛陀巧用比喻的偈颂向婆罗豆婆说法:
信仰是种子,苦行是雨水,智慧是我的轭和犁,谦逊是犁把,思想是辕轭,意念是我的犁头和刺棒。
控制身体,言语谨慎,饮食有节,我以真话作砍刀,柔顺是我的解脱。
勤奋是我驾辕的牛,运载解脱,一直往前,永不返回;到达那里,没有悲哀。
进行这样的耕种,它结出永恒之果;凡这样耕种的人,他摆脱一切痛苦。[53]
婆罗豆婆是耕者,佛陀与之对话时,注意其下层百姓的身份特征和所处的劳动场地,以农用工具巧妙比喻,叙述形象,容易理解又发人深省,布道语言既通俗生动又具有力量感。最终婆罗豆婆被佛陀如“黑暗中指路明灯”的说法所折服,皈依佛陀,精进努力,达到梵行的最高理想。
通过这些经文可见,佛陀往往寻求通俗方便之法,善用寓言、趣叙故事以实现佛家思致的传法表义,文学色彩为其增添了形象感和说服效力。
(二)以本生、譬喻为代表的佛教文学
佛典有“十二部经”“十二分经”的说法,即把佛典按照经文的形式和内容分为十二类,其中三类按文体划分,包括长行、重颂、偈颂;其余九类以内容划分,包括因缘、本事、本生、未曾有、譬喻、论评、无问自说、方广、授记。依文体面貌划分,佛经呈现散文、韵文及韵散结合的风格,汉译多用口语,简洁流畅,不乏浓烈抒情之味。依内容而言,本生讲述佛陀为菩萨时所行善事;譬喻以具体事物拟喻深奥的佛理;因缘阐述佛陀说法的种种因缘;本事论说他人前世行事。这几类佛经内容自身就具备很强的文学性,其鲜明的人物形象、生动的故事描摹、神奇的异幻世界,为宣法传诵打开了方便之门,也对中土文学发展产生一定影响。
本生,是释迦牟尼在成佛前,作为菩萨在历世轮回,曾转生为各种人物、动物身形行菩萨道,以解救众生危难、精进求法的故事。现存集中存录本生故事的经典作品有《六度集经》《生经》《菩萨本缘经》《菩萨本行经》《菩萨本生鬘论》等,在《譬喻经》《愚贤经》《杂宝藏经》中也夹杂了很多本生故事,流行甚广的本生故事在佛典中占有很大比重。著名故事有“尸毗王割肉贸鸽”[54],毗首与天帝变为鸽子和老鹰以试尸毗王慈悲之心,尸毗王为从鹰口救鸽决定以身代鸽,自割股肉,鹰要求重量与鸽子相同,尸毗王命人取秤,割至臂肋身肉全无仍比鸽轻,最后尸毗王自身站到秤上,震动天地。尸毗王不曾后悔并发誓说:“我从举心迄至于此,无有少悔如毛发许。若我所求决定成佛真实不虚,得如愿者,令吾肢体即当平复。”[55]发愿后身体复原如初,天神世人赞许稀有,最后佛陀告诉大众尸毗王是其前世。这则本生故事赞颂菩萨善行,表现尸毗王舍身救难的精神,完善人性、积极提升的伦理信念是早期佛教主要追求的价值。
本生经文,其自身故事性极强,又善于运用夸张的表现手法,在篇章结构和叙事方式中流露出文学修饰的痕迹,文质皆美,艺术效果极为强烈。且语言通俗,融佛法义理于其中,有助于推动佛理广泛阐发。尸毗王自割股肉后又能身体复原的故事情节以及超现实的奇幻想象,被魏晋南北朝文人多加吸收,在志怪小说中多有表现,成为独具风格的一类题材,本书第三章将予以探讨。
譬喻,梵文Avadāna,音译阿波陀那,是通过比喻的方式说明事物,并扩展为运用讲故事的叙述形式,将佛家教义融汇其中,以生动语言和惊奇有趣的情节娓娓道来,大多取材于印度民间故事。《大智度论》中对譬喻的作用做了说明:“譬喻,为庄严论议、令人信著;故以五情所见以喻意识,令其得悟。譬如登楼,得梯则易上。复次,一切众生著世间乐,闻道得涅槃则不信不乐;以是故以眼见事,喻所不见。譬如苦药,服之甚难,假之以蜜,服之则易。”[56]佛理复杂深奥不易理解,譬喻就以人的感官所见之物来比喻,好比登楼时架梯子,服苦药时加入蜜,如此佛理更易于接受和领悟,寓佛理于形象,化深奥为浅显,开方便之门。就广义而言一切佛典皆善用譬喻,这是教化说法的方便,而狭义上,有一批专门以譬喻命名的佛典,以《譬喻经》《旧杂譬喻经》《杂譬喻经》《百喻经》《法句譬喻经》等为代表作,还有以其他标题命名的经集中收录了很多譬喻故事。与本生故事的伦理内容不同的是,譬喻故事重在表达寓意,故事内容取材于真实情景,充满哲理和智慧,令人受到启发。
譬喻故事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将教理融入生活琐事中,寓意深刻鲜明,读后耐人寻味。如《百喻经》中《愚人食盐喻》,愚人吃添加盐的食物感觉美味,认为盐是极美,竟只吃盐,反而把味觉破坏了,结尾处讽刺外道以节食得道实则无益于道,以表明做任何事情都应当适可而止。
还有诸多譬喻故事构思奇特,善于发挥想象,文字描摹生动细致,饶有趣味,体现出古印度高超的艺术水准。如《杂譬喻经》中《木师与画师》[57]一则,想象绮丽,情节夸张,描述了木师鬼斧神工的雕刻和画师栩栩如生的绘画,两人相互诳惑生出一场风波,最终揭示出世间一切虚幻不实、诸行无常的佛法寓意。
譬喻在佛典中占比极大、意义极重,是开示众生的方便之法,是启迪智慧的权宜之计。佛法甚深,不可言说,实相微妙,语言却无法传达。采譬喻之法犹如拈花一笑,是化导人们认识和思考的感性渠道,并非佛理本身。
以本生、譬喻等为代表的佛教文学多以鲜活趣味的故事扣人心弦,情节或新颖或曲折,想象夸张出奇,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其文学艺术价值突出,对中土文学创作亦产生了诸多影响。在我国广为流传的“盲人摸象”的故事实则出自《镜面王经》[58],故事讲述众比丘与异学梵志讨论经义,而后转为互相诽谤、恶言中伤,佛陀没有直接回答比丘的困惑,而是讲述镜面王让盲人摸象的故事以作开解,而镜面王就是佛陀前世,最后佛说“夫专小书,不睹佛经,汪洋无外、巍巍无盖之真正者,其犹无眼乎”[59],不读佛经者犹如摸象盲人,无法识别真正大道,点明了故事主旨。苏轼的《日喻》一文即借鉴了盲人摸象的故事构思,在写作上进行了重新调整,以“盲人识日”做比喻,阐述“道可致而不可求”的观点,故事描写生动形象,说服力极强。志怪小说创作中就有诸多作品是借用譬喻、本生等佛典内容,在原有故事上生发变幻,在艺术表现中更加凸显奇幻特色,故事情节更为生动富有情趣,具体分析将在第三章第一节佛教文学演绎中详述。尽管一些作品褪去了佛教传法的意图,但仍保留运用“譬喻”手法描摹人事物的具体形象,令读者加深认识、增强真实感受,并进一步阐述某一观念。以本生、譬喻为代表的佛教文学在故事情节、艺术表现等方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志怪小说的创作,为中土文人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素材。
(三)文学艺术价值丰盈的大乘佛经
本生、譬喻这几类典籍多为部派佛教时期出现的,汲取大量民间故事的养分,保有民间文学的样貌,利用文学手段附会佛理以弘法传义。至大乘佛教时期这种传统被保留下来,宣扬大乘经论教义的典籍中多有文学色彩,在中国大、小乘佛教都被接纳,其中大乘佛教与中土文化理念更为契合,适应广大普通百姓的实际需要,大乘教义的流传也更为广泛,因此这些大乘佛教典籍对中土文人士族产生的影响巨大,对中土文学的发展也产生诸多作用。
在这方面突出代表为《妙法莲华经》(简称《法华经》),其在印度就受到广泛重视,传至中国更是影响重大,是南北朝后中土佛教转向以大乘佛教为主流的重要典籍,被誉为“经中之王”。这部经的核心思想是“开权显实,会三归一”,倡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归于佛乘,调和大、小乘之间分歧,以弘大乘,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当成佛。胡适评价:“虽不是小说,却是一部富于文学趣味的书。其中有几个寓言,可算是世界文学里最美的寓言,在中国文学上也曾发生不小的影响。”[60]最美寓言为朽宅、穷子、药草、化城、系珠、凿井、医师七个譬喻故事,合称“法华七喻”,是经中最具文学性的描述,其具象生动的故事情节对大乘佛教深奥的义理做形象地阐发,经文中多次提及“以无量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而为众生演说诸法”[61],达成“以譬喻更明此义,诸有智者以譬喻得解”[62]的意图。“法华七喻”篇幅较长,故事情节详尽完整,夸张的叙事表述细腻富有文采,代表作“朽宅喻”近五千字,散体和偈诵相结合,大量使用排比的语句,对火宅险境描摹极为生动,渲染力很强,凸显出救援的紧迫。经中以“长者”喻“佛陀”,以“家”喻“三界”,以“火”喻“五浊八苦”,以“三车”喻“三乘”,以“大白牛车”喻“一乘”,最终不予三车,而赐以大白牛车,揭示开三乘之权,显一乘之实,是救世的唯一正道,经文通过譬喻阐明佛乘之义,寓理于形象优美的文字故事里。
《法华经》着力宣扬大乘菩萨思想,赞颂菩萨道,书写了众多菩萨的大德功力,其中以“观世音菩萨”最为典型,他大慈大悲、神通广大,能立刻解救任何受苦难的人,受到最热烈拥护和信奉,他的救济精神在民众心中坚固不催。伴随观音信仰的普及,出现了不少观音应验故事,它们成为中土文学创作的重要素材,由此出现了一类专门以观音应验为题材的志怪小说作品,为志怪小说发展带来了新鲜血液,这种影响将在第三章第二节中详述。
此外极具文学趣味又阐明大乘佛理的典籍还有《维摩诘经》,经中塑造了多位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主人公维摩诘是一位佛法修养深厚的居士,他家境殷实,妻子儿女皆具宿世善根,他勤于修行,虔诚实践佛法,虽不离世俗却以居士身份辅助佛陀摄化群众。他称病在家,佛陀派文殊师利探望,在两人往复论战中,维摩诘居士深入阐述了大乘佛理,表现出了非凡的智慧与从容沉着的个性特点。在其他菩萨因曾遭到维摩诘呵斥或自觉境界不高而不敢前往问疾时,文殊师利勇于担当,奉佛旨去探望,作为大乘菩萨智慧代表,文殊师利与维摩诘交锋时谦逊好学,著名的公案“文殊无言,净名杜口”堪比“佛陀拈花微笑”,衬托出维摩诘对大乘佛理的精湛体悟,也展现了文殊师利优秀的人格品质。维摩诘居士出入人间声色场而一尘不染,更能化度众生,这种出世又入世的居士精神对中国学佛人士有着重要影响,尤其对南北朝时期门阀士族而言,符合他们既沉醉于奢靡享乐的私欲生活又期待摆脱浮华的矛盾需求,受到了追捧欢迎。全经想象丰富,情节极具戏剧性,多处描绘神通之力,有“借座灯王”“男女转像”“请饭香积”等奇特构想片段,这些神异奇能为中土志怪、传奇及其他作品创作提供了借鉴和素材。经文说法亦善用譬喻,形象且贴切,如“天女散花”中把花是否粘在衣服上比喻是否有“分别妄想”,花掉落发生在菩萨们身上,因为他们断触妄想一视同仁,而小乘声闻弟子用尽各种神通也不能使花掉落,则因有分别想,受外界五欲淫乐之扰。以视觉能见的形象比喻,把宣传大乘佛教思想,批判小乘佛教片面的主题表达得淋漓尽致。经中语言精练,修辞方法多样,且富于形象表现,将“不可思议”之佛法意旨描摹出来。
上述佛教典籍,都是佛教宣传教义的经典,汉译的过程不仅推动了典籍在中土的传播,在思想、文化交流中也具有重要意义,其中具有文学价值或者本身就可视为优秀文学作品的故事,对中国文学的发展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中国本土的僧徒或居士在习佛弘法过程中,充分利用丰富的文学体裁和生动形象的文学样式,宣扬佛教义理,多方面表现佛教思想和文化,表达对佛教的崇信和礼敬之情。富有强烈文学色彩的佛经故事及寓言,与中土志怪小说特征不谋而合,随着佛教文化的普及和兴盛,佛典文学和佛经故事自然渗透进志怪小说中,创作者亦借鉴佛教资源,令志怪小说发展蔚为壮观,尤其到南朝时期出现大量“释氏辅教小说”,以志怪小说的面貌弘扬佛法以示释家观念。从两汉之际到明清,诗歌、小说、戏曲、散文等无不与佛教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佛教文学成就巨大,在古代文学中占据着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