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浮尘,长河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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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尊严受挫

“把帽子摘了!”

晓红摇头。

“没听到我说话吗?把帽子摘了,如果不摘,就别上课了,给我滚出去!”

这是晓红在上科学实验课时,任课老师对她说的话。

在老师言语的逼迫下,晓红吓得冷汗直流,她只好听老师的,伸出颤抖的手掌,将戴在头顶上的布帽子摘了下来。

顿时,教室里传来一阵嘲讽声。晓红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她感受到了一阵冷风,可那冷风不是从山谷间吹来的,而是从实验室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的肢体上喷出来的,令她难受至极。她很想快速地冲出实验室,但是她根本就不敢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于是,她只好懦弱地坐在实验室的课桌上,用傻愣愣的表情观看同学们做科学实验。

终于等到下课时,晓红才把布帽子重新戴在头顶上。可是,刚才那位实验老师竟拉着几个学生围成一圈,让他们齐声说:“许晓红,原来你是癞子。”

晓红想张开嘴巴解释些什么,可是抖动的嘴唇让她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他们又继续说起了让她感到无地自容的话。

“许晓红,你家是不是没钱买洗发水呀?”

“许晓红,你的头发是不是十年没洗了?”

“许晓红,你千万别把癞子头传染给我们哦!”

“哎呀,妈呀,我好怕。”

“快跑啊,别看她了,传染病马上就要来了!”

他们这才一哄而散。

晓红这才明白,原来在其他人的眼中,她不仅是个穷孩子,还是一个头上长了癞子的、又脏又臭,甚至还有传染病的丑小鸭。

其实晓红是见过洗发水的,因为她幺爸家的窗台上就放着一瓶,她感觉那东西的样子就和果冻长得一样,看上去软糯糯,闻起来芬芳馥郁,而且一经手掌的揉搓,还能冒出许多五彩缤纷的小泡泡。晓红当然是喜欢洗发水的,可是,自她有记忆起,他们家就一直都是用洗衣粉洗头,而且整个许家,除了幺爸家,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虽然他们也听人说过,洗衣粉洗头,会让头越洗越坏,会脱发,会长疮,会掉皮……但是,按照大人们的理论,一瓶洗发水的钱,足够一家人吃一整天猪肉了。而且他们总说,洗发水没发明出来之前,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不见得有任何问题。

晓红也只好按照大人们的做法,每当头皮瘙痒时,便倒一小抔洗衣粉来到水井旁,就地取一个小木棍或直接用手指将水和洗衣粉调和搅拌,直到它们变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彩色泡泡,才把它们放在头顶上揉搓,等到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舀几瓢井水把头顶上的水泡冲走。

直到一天晚上,阿莲说:“晓红总说她头痒,长河你帮她看看咋回事?”

长河拨开女儿的头发,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了,他看到好几只虱子在晓红的头皮上穿来梭去,而且它们还在晓红的头发根上结了许多白色的虱子蛋,他连忙叫道:“哎哟,怎么这么多虱子。”

晓红答道:“不对呀,我昨天才洗的头。”

阿莲补充道:“估计是那井水太脏了,今早我去挑水的时候,发现里面有好几只癞蛤蟆呢!”

长河摇着头叹气说到:“哎,我们总说二嫂不讲究,没想到我们家的晓红才是最不讲究的那一位啊!”

说着,长河又在晓红的头顶后方发现了一摊烂肉,他剥开烂肉周围的头发,又看见了一大片长了疙瘩的头皮。

长河大声地说:“你这是长了癞子啊!”语气里带着责骂与不解。

晓红不知道癞子是什么意思,但是父亲的话顿时把她吓得脸色苍白,她的大脑也茫然不知所措。

阿莲说:“不就是癞子吗?在这兴隆村,没有十个也有九个长了,有啥大惊小怪的?你看孩子都被你吓得不成人样了……”

长河连忙用温和的语气说:“对头,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多加注意就可以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晓红问。

长河说:“把头发剃光,让它重新长吧!”

阿莲说:“只好这样了。”

于是,在父母的安排下,晓红的头发被剃光了。他们还给她准备了一顶布帽,让她戴着去上学。

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戴上布帽的第一天,晓红就在学校受到了排挤。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晓红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敏感而脆弱。

当天下午晓红放学回家后,她一直沉默寡言,甚至连晚饭也不吃,只是一直坐在屋内那盏有些昏暗的白炽灯下面,低头写着作业。可是写着写着,她就哭了。父母问其故,她才把在学校的遭遇说了出来,并怒吼道:“我明天不去学校上课了,我要退学!”

“为人师表就是这么为的吗?我长河也算活了几十年了,还从没见过哪个老师会亲自带头欺辱学生……他妈的……老子明天就去学校找他算账……管他多了不起,只要欺负老子家的人了,咱谁也不怕……”

第二天早上,晓红在长河的带领下回到了兴隆小学。学校的教务处主任闻联霞老师一见有学生家长来了,率先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热情地与长河打招呼,还邀请他进办公室里喝茶。长河连忙摇手说:“不必了,请把昨天欺辱晓红的科学实验课老师叫出来,我要他跪下给我娃儿道歉。”

这时,一个身躯肥硕的男子从办公室右边的厕所里出来了,可能是皮带把他的大肚皮箍得太紧,他一边松皮带一边摇摇摆摆地走着说:“家长,你好,我就是那位老师。”长河伸出拳头正准备朝他打去,没想到晓红和闻联霞老师同时都拉住了他。

男老师继续说:“我昨天呢,其实是跟许晓红同学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还找到学校来了。”接着,他又上前摸了摸长河的肩膀,说:“家长,希望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长河满是怒火地说:“龟孙儿,我日你娘,我要你现在就跪下给我娃儿道歉。”

闻联霞老师连忙安抚长河:“别激动,别激动,有啥事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与此同时,那位男老师说:“许晓红家长,用得了这么严重吗?我只是随便对她开了个玩笑,又不是打断了她一根腿。”

晓红吓得连忙躲在父亲的大腿后面,她不敢直视那位男老师。可是令她没注意到的是,她的好几个同学此刻正躲在教室的墙角后方,窥视着她父亲与男老师之间的争吵。他们看到,她父亲又举起右手朝那男老师扇去,那男老师连忙将头躲向一边并迅速地跪在地上,说:“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家长,行,我向你道歉,向你的孩子道歉。”

长河对他大声怒吼:“要是你下次还敢这样对待晓红,我一定杀了你全家。”

后来,那男老师果然没再欺负晓红了。又过了几天,闻联霞老师借家访的名义来到许家,代学校向长河一家道歉。又过一段时间以后,那位男老师被调去了其他学校,晓红收到了班上同学的道歉信,在读信的过程中,她才知道,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得过什么传染病,那只不过是他们为哗众取宠编造的谣言。

可是,谣言如大树,树枝已然衰朽,树根还在维持它的生命力。晓红还总是能听到同学们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也有一些不知情的同学总是有意地躲避她,他们不再邀请她一起玩耍和探讨学习上的问题,他们依然觉得晓红是个肮脏的人。可是晓红越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越是将自己全然暴露。

“大家快来看啊,她没穿内裤。”

“她怎么总是这么不讲究!”

“裤裆坏了,哈哈哈,她以为自己是婴儿呀!”

“……”

刚刚忙完大扫除的晓红累得气喘吁吁,正坐在操场花坛边上的一角休息。突然,一连串的讥笑声朝她的耳边袭来。她抬头,她看到身前的不远处有几十双能吃人的眼睛在同时盯着她。她低头,她看到她的裤裆处裂开了一个能把她的尊严彻底淹没的大洞。

回到家后,晓红在房间内四处寻找,她把老衣柜翻遍了,把棉被掀翻了,把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寻遍了,也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内裤。她想鼓起勇气向母亲寻求帮助,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打她记事起,父母就很避讳在她面前说一些关于男女生理差异以及性器官的词语。因此,晓红从来都是用“上面”和“下面”来指代它们,而且她每次说这两个隐晦的词语时都会害臊得面红耳热。现在,晓红已经是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孩了,可她的父母似乎只关注到了她年龄与身高上的增长,而忘了她其实也到了用内衣、内裤和其他生理物资的年龄了。

晓红记得,在她还没成为所谓的癞子之前的几个月,她的身体第一次来了月经,可是那次经历却让她有些羞于启齿。

“许晓红,你的凳子上怎么全是血?”

“许晓红,你的衣服后面也好多血。”

正是坐在她座位后面的两个男同学的提示,晓红这才知道自己来了月经。可是,两位男同学的说话声音太大,很快班上其他同学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她的身上,手足无措的她当场哭了起来。好在,她的女同桌把外套借给了她,并对她说:“你先拿它挡着,我现在去找闻老师要点卫生巾给你。”

在女同桌的帮助和指引下,晓红这才处理好自己的身体状况,稳定了失落的情绪。可是,她每每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境遇时,内心尽是无知带来的羞耻。

这一次,晓红又发生了尴尬的事情,而且还出现在她内心最敏感、脆弱的阶段,晓红拼了命地继续寻找内裤,她找呀找呀,突然间,她在母亲的枕头下摸到了一叠像扑克牌一样的纸张。

她将那叠纸张拿到亮光处仔细观看,原来,它们是一叠照片。可是,这照片上的人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也不是她的某位亲人,而是一些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子。她看到,她们全部都裸着身子,眼睛一只睁开,一只紧闭,动作有半跪着的,也有半躺着的,她们的状态看上去自信又奔放。晓红不解,把自己的隐私部位暴露出来明明是一件羞耻至极的事情,可是这些成年女子为何能表现出一种巴不得被全天下人看到的骄矜之气呢!

“娶媳妇一定要娶丑的,不能娶漂亮的。”长河的声音突然间从另一个房间里传过来。

“噗通”,晓红紧张得把那叠照片丢在了地上。

“为什么呢?”晓红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因为媳妇丑了……”

她听到父母的谈话在继续进行着,看来他们还没有发现她的行为,她终于吸了一口气,并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照片,将它们放回到母亲的枕头下方。

同时,她听到父亲在继续说着刚才的话:“因为媳妇丑了,那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享受,但是媳妇太漂亮了,就会让许多人享用。”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阿莲回答。

“怎么不对了,你看,周瑜媳妇很漂亮吧,可是曹操和诸葛亮老是惦记着她,都巴不得把她占为己有。你再看,诸葛亮媳妇虽然丑了点,可是却让他很安心……”

为了不让父母发现她在偷听他们的对话,晓红连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装在睡觉。

“哎哟,晓红怎么还没回家?”长河突然间问道。

“该不会又被留在学校背书了吧?”

“天快黑了,我去找找她。”

见父亲出了门,不一会儿,母亲也走了出去,晓红便背起放在床上的书包,跟在母亲身后,并大喊:“妈妈,你和爸爸要去哪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

“我是走另一条路回来的。”

阿莲对着不远处的长河喊道:“长河,回来吧,晓红已经到家了。”

接着,她向走在她前面的女儿说:“晓红,明天和我去上街吧!”

这一次,母亲终于带她去买了她需要的东西。这一次,晓红终于知道了原来大人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纯洁,但是他们却总要求孩子以纯洁的方式与他们进行沟通。

这一次,晓红在成长中体会到了尊严的受挫,体会到了青春并非理想与美好的代名词。在她看来,与青春的这场初识更像是在跌跌撞撞的疼痛中寻找远方、寻找更勇敢的自己的一次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