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天涯两处守相望
清晨,白玉京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临行前,他要再看一看这个地方。
他独自爬到后山的小山坡上,整个长乐村尽收眼底。
初春的朝阳洒向遍处的黄泥墙,青瓦顶,挨家挨户房顶的烟囱上飘出袅袅青烟,碎石子铺成的路,七弯八绕连通了家家户户,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很是惬意。
这里朴实的闻不到一点钱臭的味道。这里的人都很勤劳,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他们各司其职,互相帮扶,生活物资人均分配。
这里的日子平平谈淡,远离了喧嚣,又少与外界来往,却多了不少别处没有的几分安宁。日子虽说过得不算宽裕,但没有哪家哪人会饿着肚子赤着身体,计划生产,谁都不会铺张浪费。
这里没有等级之分,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没有急功近利,没有刀剑相向。有的是互敬,互爱,互助和互容。
这就是白玉京眼中的凡间,凡间少有的净土,净土里的普通人,普通人过的日子。
这才是他喜欢的踏实日子,有着浓郁的家的味道。
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呆也呆不够。
但是,他却不得不走。
都说白玉京是长生的,但白玉京心里知道,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早晚会死,他打算自己死后,就埋在这座后山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儿,坐在大土包儿上,继续默默的看着这里,守护这里。
可是此时,他眺望着下面的长乐村,心中五味杂陈。
叶重生的出现,让这里充满了变数!
变数是未知的,未知是可怕的。
可怕的未知,让白玉京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为什么会这样?
叶重生不同于这里的其他人,可以放下仇恨,安享余生。
他注定是要走出去的!
走出去,一则报杀父灭门之仇,二则立志以杀止杀,做这潭混沌江湖中的一把屠刀……
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这个长乐村,便不会再有安宁,不会继续长乐了,甚至村子都没了!
这里的人可能会再次流离失所,四处逃亡。也可能会死,死在大火蔓延的血泊里。
白玉京闭上眼,不敢继续想下去。他试着运行吞吐之法,调整呼吸,企图让波荡起伏的心重新回归平静。
然后,他下山了,重新回到村子的石子路上,闲庭信步的走着。
他看到了囡囡,后面并排跟着月巴和月半,像两个保镖,那阵势,还挺吓人!
囡囡的对面,站着小伍儿,小伍儿是伍大郎的儿子,只比囡囡大一岁。
小伍儿双手握着一把关公刀,那刀还是找二师父用黄杨木做的。小伍儿挥的正来劲儿,突然就被囡囡给喊住了。
囡囡用手指着他问:“小伍儿,本公主问你,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小伍儿一下子被问懵了:“你瞎吗,我拿的什么你看不到?”
囡囡一听急了:“小伍儿,跟本公主说话,怎能这般无礼?”
月巴气势汹汹大步上前:“小伍儿,找打是不?囡囡公主问你啥,你便答啥,不许无理!”
“公主……”
白玉京摇头苦笑,囡囡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过起公主瘾了!
公主,是叶重生哄囡囡开心才这样叫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孩子的快乐,有时真的很简单。
白玉京停下脚步,远远的站在一边偷看。
小伍儿眼见月巴怒气冲冲,有板有眼的一副大保镖模样,袖子往鼻子上一蹭,抹去挂在外面的鼻涕,傻乎乎笑着说:“月巴哥,玩儿啥呢,带我一个行不?”
囡囡抢先说道:“可以呀,不过你要听我的!”
小伍儿琢磨着应该挺好玩,很爽快的答应了:“行,听你的就听你的,反正有月巴哥在,不听又得挨顿打!”
月巴双手叉腰,大眼一瞪:“知道就好!”
月半学着月巴摆出同样的架势,硬是把囡囡活脱脱捧出了刁蛮公主的气质。
囡囡:“好,现在我宣布,你已经加入我们了,接下来,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小伍儿:“那你问呗……”
囡囡:“我问你,你手上拿的是何物呀?”
小伍儿一皱眉头:“你……哦,是大刀呗,你咋这健忘呢,上次不是还给你耍过一回吗?”
囡囡:“我再问你,你是拿起了,还是放下了?”
小伍儿一听又懵了:“啥?”
白玉京心里开始纳闷:“这场景怎么有点熟悉呢。”
月巴:“小伍儿,你傻呀,都说了问你啥你答啥!”
小伍儿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手中刀,再看看眼前的三人组,嘿嘿一笑:“拿着呢,拿的好好的呢!”
囡囡:“那你可知放下即是拿起,拿起即是放下的道理?”
白玉京先是一惊,紧接着恍然大悟,于是摇头苦笑。
小伍儿急了:“净瞎说,拿着便是拿着,放下便是放下,囡囡你是不是撞邪了,咋个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
月巴:“真听不懂?”
小伍儿:“真不懂!”
突然,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直接把小伍儿给笑傻了。
小伍儿:“你们笑啥,笑啥嘛,你们再欺负我,我……我告我爹去!”
伍大郎有一把真的刀,是把杀猪刀!武大郎是屠户,屠户杀孽重,煞气自然也重,一看就很吓人。平时村里的娃娃们,见到他都要躲着走。
月半一听连忙说:“我们哪有欺负你哦!”
小伍儿理直气壮:“你们笑话我,不是欺负是什么?”
囡囡止住笑,开心的说:“我们笑,是因为我们也不懂!”
“哈哈哈……”
三个人又一阵捧腹大笑!
接着,小伍儿也跟着一起傻笑。
笑过之后,囡囡又问:“闭上眼,用心感受,用心聆听,听它会跟你说些什么?”
小伍儿挠头:“听谁说?”
囡囡:“当然是你手中的刀啊!”
小伍儿一听更傻眼了:“啥,刀还能说话?”
月巴不耐烦了:“让你听你就听呗!”
小伍儿照做了,啥也没听到。
三个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囡囡说:“我就说吧,重生哥哥那么聪明都听不到,别人怎么可能听得到!”
小伍儿骂骂咧咧:“有病吧,不跟你们玩了……”
小伍儿像撞见了鬼,急匆匆跑回家去,真的不跟他们玩了。
囡囡也不气:“走,我们去找尕娃子和豆子问问……保准他们也不懂!”
囡囡只顾大摇大摆的往前走,结果“噗通”一声,与白玉京撞了个满怀!
囡囡瞪大了眼睛:“大……大师父!”
白玉京笑眯眯的看着她,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囡囡,你们三个干什么去啊?”
囡囡心虚的很,支支吾吾不敢答话。月巴和月半更是低着头,也不言语。
白玉京笑了笑:“重生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囡囡:“重生哥哥去村口挑水了呀!”
白玉京:“挑水,挑什么水?”
囡囡疑惑的看着白玉京:“不是大师父您让他挑水的吗,那日在拜师礼上,您说谁家缺水,重生哥哥就得给挑水,谁家缺柴他就得给劈柴,这么快您就都给忘到耳门子后去啦?”
白玉京:“哦,好像是这么说过!”
囡囡一跺脚,嘟着嘴,眼泪汪汪的说:“大师父真狠心,重生哥哥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挑水,挑好多好多水,跑好多好多回,他的肩膀都给磨破了,看着好疼呀!”
白玉京心中一震,接着又是一酸,但马上就平复了心情,安慰囡囡道:“重生走了与你们不同的路,他自己选的,必须要他自己走下去,你还小,不懂!”
囡囡不服气:“我懂,我懂的可多了,重生哥哥还教我读书写字呢,以后我就是要跟他走一样的路!”
白玉京愣住了,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囡囡继续指着月巴和月半:“你们两个,以后要想跟着我,我走什么样的路,你们也走什么样的路,不许只顾着贪吃拖后腿!”
月巴和月半:“遵命,公主大人!”
白玉京才平静下来的心,又起波澜。
囡囡带着月巴和月半走了,他们去找尕娃子和豆子继续“问道”去了。
白玉京看着三个小娃娃的身影,感慨万千:“这长乐村要变天了,从这一群有着太阳般的朝气,有着热血青春的娃娃们开始,一切都将在潜移默化之中,变得不同!”
这一切变化,都来自于叶重生。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白玉京长舒口气,大步流星朝着村口走去!
远远望去,一个小娃儿,肩挑两桶水,低头紧盯着路面,脚下踩出个醉行八步,一摇一晃的朝村子里走来,水桶里的水东扯一下,西咣当一下,不停的洒向外面。
白玉京快步迎上去,来到近前:“重生!”
叶重生抬起头,这才发现白玉京已站在面前,连忙放下扁担,站直身体,然后躬身抱拳:“大师父早!大师父,您怎么来了?”
白玉京长叹口气:“为师要走了,过来看看你!”
叶重生心里一暖,眼泪马上就要决堤,他深吸一口气:“谢大师父关心!”
白玉京不语,只身上前,屈身提扁,扛在肩上。
叶重生连忙阻止,伸手去抢扁担。
白玉京:“莫要阻拦,这一程,为师助你,你只管跟着,看着!”
说着,白玉京起身,信步向前。
叶重生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望着白玉京的身影,感动的说不上话来。
白玉京回头瞟了他一眼:“傻愣着干嘛,走呀!”
叶重生赶忙小跑两步跟上。
长乐村的石子路上,多出了一道景,这道景很是难得一见!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师父挑着水,步履轻盈。扁担一颤一颤,像徒儿此时那震颤的心弦。
没人知道师徒二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行经各家的院子,院儿里干活的人,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停下手中的活儿,吃惊的望着师徒二人。
“这这这……什么情况?”
“大师父在挑水!”
“看这样子,是帮重生挑的水!”
“先前还让大伙儿别把重生当人看,这转个身就变脸了?”
“大师父心善,刀子嘴豆腐心呗!”
一师一徒走在石子路上。
一群人扒着院墙看师徒二人走在路上。
大师父乐在其中。
小徒弟脸红如霞。
大师父突然问:“重生,这担水是送往谁家的?”
叶重生:“是……一师父家的!”
白玉京笑了笑:“好,咱们去一师父家……说不定,还能赶口饭!”
大师父猜对了。一师父平日里一个人住,这会儿刚好在生火做饭。
消息传的比师徒二人的脚快。
一师父听闻大师父正亲自挑着水奔这儿来了,大吃一惊:“哎呦,我的天老爷哦,这可如何使得,使不得啊!”
说着,一师父两手往身上胡乱一抹,连忙出门迎去。
一师父迎出门,大师父也进了院。
大师父:“一师父,我给你送水来啦!”
一师父一拍大腿:“哎呦,我的小祖宗呐,这哪是你能干的活儿嘛,快给我放下……”
大师父:“我怎就干不得?”
一师父:“您这是拿剑的手,怎能拿扁担干粗活呢!”
大师父:“能拿筷子,便能拿这扁担!”
一师父:“那您怎么也得注意下身份不是?”
大师父呵呵一笑:“身份?我白玉京行走江湖是要注意下身份,在这么一个隐世而居的村子里,要什么身份?做作!”
一师父不好多言,索性把目光转向叶重生,埋怨道:“我说重生啊重生,大师父今日便要离开了,你说你不好好陪陪他,还去挑什么水呀,这下好了吧,反倒让大师父来帮你挑!”
气氛有点尴尬。
叶重生心有委屈却不敢说,只好红着脸认错:“一师父,重生知错了!”
大师父一摆手,一副很无所谓的表情:“哎,不怪他。规矩定下了自然要遵守,重生遵师命本就无错,后来是我自己抢过来挑,想的是让他跟在后头好好参详一番!”
一师父:“啊,挑水有什么好参详的?”
大师父眯眼笑:“当然有,人生无处不修行啊!一师父您不知道?”
一师父汗颜:“大师父真是一语惊天!回头呐,我也去挑挑水,补一补我这修行吧……”
大师父哈哈哈大笑起来:“算了算了,这等机会,还是留给小辈儿吧,莫要去抢。”
一师父暗暗松了口气:“倒也是……哦对了,大师父早饭吃过了没有,还没吃的话,不如就在这将就吃口吧!”
大师父一听更高兴了:“好呀!反正在哪吃都一样,今儿就这吃吧……我给你送水,你给我做饭,咱俩两清!”
一师父:“啊?大师父您这本账算的可真是……精妙!”
咸菜条,腌辣椒,豆腐乳,一碗棒碴粥,两个白馒头。
吃过饭,白玉京打发叶重生去寻其他六位师父过来,说是有事要商量,自己则留下和一师父继续唠嗑。
等七位师父都齐,大师父做了临行前的最后交代……
该看的都看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各自该做的,各做各的。
大师父牵着马,沿着石子路,从村子里,走向村子外。
马背无人,包袱不大。
满载而归,空空而去。
叶重生跟在后头,沉默不语。
叶重生的身后,是七位师父。
七位师父的身后,是囡囡,月巴,月半和一众村民。
白玉京的身影是孤独的,他只有一马为伴。
叶重生的身影是孤独的,可前有大师父遮风挡雨,后有长乐村栖身守护,说他孤独,也不孤独。
白玉京行至村口,望向前面的崎岖小路,准备正式启程,突然想起了那个总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顿时心生感慨:“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她有没有在笑,她的笑是不是还是那样美……”
他回转头来,望着身后呜呜泱泱一大队前来送行的众人,使劲挥了挥手,大声喊道:“走了,勿念!”说罢便转身上马,夹马上路。
叶重生大声喊道:“大师父保重,早点回家!”
七位师父:“大师父保重!”
众人异口同声:“大师父保重!”
洪亮的声音,再次响彻天地。
白玉京没有转身,再挥手,大喊一声:“世间本无我,我本这世间!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