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系列第二辑:身体是个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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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如昼夜

《易经·系传》上说:“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动静是《易经》在物理世界的法则,而刚柔则是物质世界的法则。不过这里的刚与柔,是代表白天和夜里的。又说:“明乎昼夜之道则知。”这是中国文化特殊的地方。我们知道,全世界的宗教,基督教也好,天主教也好,佛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都是追求人生——宇宙间生与死的问题,而在我们中国的儒家、道家,素来不把这个问题当作问题,这都是根据《易经》来的。

《易经》认为生死不是问题,我们如果在这句话上加两个字:“明乎昼夜之道则知生死。”就是说,人活着的时候,像白天一样,太阳出来了、天亮了;人死了,就是休息了,像太阳下山一样,天黑了。不过有一点,他们却承认生命的延续,等于印度佛教的轮回之说。人活一辈子,终于死了,但并不是生命的结束,只是休息一个阶段,等于天黑了,明天又要天亮的,一个白天,一个夜晚而已。

因此我们中国人讲生死问题,像禹王的思想:“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后来形成道家的思想,人活着是个人,是在这里做客人,活了一百年,也只是在这皮包骨的血肉之躯中寄放了一百年,等到死了就回去了。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这句话是说《易经》的学问包括了天地宇宙的“化”,中国文化认为天地宇宙一切万有都是“化”成的。生命是由变化而来,所以有道家的名词“造化”,后来变成运气不好为造化不好。实际上“造化”的“造”,如宗教家说的主宰。宇宙间的生命没有不变化的,所以我们中国人把生死看得很平淡。人死了叫作“物化”,生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物理的变化。有生自然有衰老,有衰老自然有死亡,死亡以后再来,物化而已。

《易经》的道理,循环往复,在佛教解释为轮回,在文学上描述为“羽化而登仙”,等于化成飞鸟。如我们古籍中的沙鹿,道家古书上说它是海边的鲨鱼化的,现代的自然科学对这事不承认。我相信现代科学,也喜爱我国古代的文化。像道家谭峭著的《化书》就是这样说的,比如香菇,他说是化生的,树烂了种子下到土里去,另外出一个生命,是化生。细菌培养的是化生,万物都是细菌化生,但把“化生”这个名词翻过来说成“生化”,大家相信了,认为是科学。这个“化”字包括了很多意义,包括了现代化学、物理的各种科学。

《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中国哲学里常用到“造物”“造化”“阴阳”“大块”等词。大块,就是我们这个天地,天地“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这是生老病死。这里有个比较,过去佛家的哲学,对于人生的生老病死四个阶段非常看重,整个的印度哲学也都看重。印度哲学提出来的四个阶段很明显,中国本来也有;印度哲学是要从这四个问题跳出来,要脱离,要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而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就是佛教的基本宗教哲学。

如果拿掉了宗教的外衣,只拿文化精神来比较,庄子在这里的说法,代表了中国上古文化对于生老病死的看法,轻松得很!不像其他宗教看得那么严重。庄子说,这个大块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我们上次也提到过,是说这个身体像车子一样,把“我”装在里面,就是“载我以形”的意思。所以说,身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身体,可是身体现在属于我用的,等于我的一部车子。有了形体,活着时“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佚我以老”,老了给我一个退休安详;“息我以死”,死了是让我休息。“故善吾生者,乃善吾死也”,真正懂得生命的人,才能够真正懂得死亡。生既不足以喜,死也不足以怕,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阶段。

(选自《易经杂说》《庄子諵譁》)